席君甯寫了張方子,讓春回又跑了一趟杏林堂。
蘇錦沅命布莊管事送了碳盆和幹淨衣物過來,又打了熱水,取了火爐。
等一切妥當之後,她就主動退到了隔扇之後,透過妝花小窗隐約能聽見裡面聲音。
“先脫了衣裳,我看看傷勢。
”
謝雲宴跟夏生忙上前一起替蕭雲鑫脫衣。
碰到身體時,才真切明白他瘦成什麼樣子,入目可見的皮包骨,整個人也輕飄飄的沒什麼重量。
等扶着人将他身上衣物褪去之後,夏生看着他身上忍不住倒吸口冷氣。
謝雲宴更是緊抿着薄唇,手心都在發抖。
“他這命可真夠大的。
”
席君甯讓兩人将蕭雲鑫平放下來,指着他脖頸一路連接到胸前的傷痕,還有下腹,後腰上如同貫穿留下的傷疤。
他說:“這傷下手的時候怕是奔着他命去的,估計都能見了胸骨,還有這裡,這裡,這麼深的痕迹,搞不好腸子都能出來了。
”
這些傷一看就已經有些時候了,時隔這麼久還猙獰至此,足可以想見受傷時得慘成什麼樣子。
”
席君甯垂眸看着躺着這人齊肩被砍斷的地方,那裡長出參差不齊的肉瘤,一看就是沒好好縫補過傷口的。
他失了嬉笑之色,輕歎了聲,
“這麼重的傷,尋常人光是流血都能死個十回了,他居然能僥幸活下來,當真是老天爺賞的命。
”
謝雲宴眼中濕熱,牙根都好像嘗到了鐵鏽味,開口時聲音喑啞:“救他。
”
“我自然會救,藥王谷的招牌不能砸在我手裡。
”
席君甯挑眉看着身旁主仆二人通紅的眼睛,若有所思,不過他卻沒開口去問,隻朝着謝雲宴道,“你先替他擦擦身上,我再替他施針。
”
“他身上這情況外傷内傷一大堆,受傷之後又沒好生修養損了根底,我先替他保住這條命,至于别的事情,晚些時候再說。
”
謝雲宴聞言連忙答應下來。
夏生忙端着熱水過來,而謝雲宴則是親自擰了帕子替蕭雲鑫擦着身上。
帕子擦過瘦的凸起的肋骨,再遊走在腰間被剜去了肉的凹陷,謝雲宴眼中一點點的陰沉赤紅,拿着帕子的手青筋都冒了起來。
“公子,我來吧。
”夏生不忍。
謝雲宴卻咬着牙:“不用,我來。
”
屋中燃着炭盆,溫度卻不算太高,謝雲宴怕蕭雲鑫受涼,手腳利落地替他收拾妥當,等換了好幾盆水,又替蕭雲鑫将頭發一點點打理幹淨。
席君甯才上前替蕭雲鑫施針。
“他身體的情況用針會疼,我先讓他昏睡一會兒。
”
他說話時,拿着銀針才剛靠近蕭雲鑫頭頂附近。
原本昏睡的蕭雲鑫卻猛地睜開了眼,看到近在尺咫的銀針時頓時低吼了一聲,擡手就朝着席君甯要害抓來。
席君甯反應極快,忙一個起跳就後仰着避讓開來,蕭雲鑫卻繼續朝他撲去,滿眼兇狠的模樣想是想要了他的命。
銀針閃爍,席君甯就想給他一針。
“别傷他!
”
謝雲宴低喝出聲,一把拽開了席君甯後,就伸手纏着蕭雲鑫的胳膊将人拉回了木榻邊緣。
兩人同時“砰”的一聲栽倒在木闆上,而蘇錦沅聽到動靜着急進來時,就看到謝雲宴緊緊锢着蕭雲鑫肩膀,将人困在榻上。
蕭雲鑫掙脫不開,一隻手還被他拉着纏住自己,他猛的張嘴就咬在謝雲宴手上。
“唔!
”
謝雲宴疼的悶哼出聲,手上瞬間見血。
“阿宴!
”
蘇錦沅眼中一刺,疾步就想上前。
“别過來。
”
謝雲宴吃疼時沉喝了一聲,叫停了周圍想要上前幫忙的人後,手中卻半點都沒松開,隻是捆着掙紮不休的蕭雲鑫,低聲道:
“四哥。
”
蕭雲鑫嘴裡咬得越發兇狠,喉間嗚咽着時,混着血腥扭頭,卻對上謝雲宴漆黑如墨的眼眸,
“四哥,我是小六……”
謝雲宴低聲道,
“我是阿宴,你不認識我了嗎?
”
蕭雲鑫微側着頭看他。
謝雲宴輕摟着他說道:“我是小六,當初父親抱我回府的時候,想替我取名雲齊,是你抓着剛學會的宴字不放,牙牙學語非說弟弟要叫阿宴,父親才替我改名雲宴。
”
“小時候我膽子小,你為了壯膽裝神弄鬼地吓唬我,将我扔在地窖裡,找到我時被大哥揍了一頓。
”
“你帶着我偷溜摘先生家種的杏子,被他家的黃狗咬了一口,你就偷偷剪秃了那狗的毛,被父親罰着頂着水缸站了三個時辰。
”
“後來你養了隻馬駒,叫踏影,還說要替我找一隻渾身雪白的,叫追風。
”
“你還說等你從臨川回來,要跟我賽馬,輸了的人要去碧和園的戲台子上,大喊三聲我是笨蛋,還要偷偷去拿了大哥藏着的兵譜,塞進二哥屋中……”
手上咬着的力道漸漸松懈了下來,原本還掙紮不休的蕭雲鑫像是有些走神。
“出征之前,你藏了酒,就裝在你随身的水囊之中,不準我告訴大哥,你還悄悄瞞着四嫂,把她表哥以前送給她的手串藏了起來……”
蕭雲鑫眼裡滿是迷茫,松開了嘴裡咬着的東西之後,微歪着頭。
“阿……柔……”
謝雲宴眼眸瞬間驚喜,急聲道:“對,阿柔,你還記得她嗎?
”
“阿柔…”
蕭雲鑫嘴裡低低喚着,那聲音在喉間翻滾,許久之後,他突然遲疑着喚道:“小六……”
謝雲宴眼淚瞬間繃不住。
旁邊蘇錦沅幾人也都是紅了眼。
“小六不哭……打他……”
“好,四哥替我打他。
”
蕭雲鑫神志不清,卻還記得霍柔,也記得謝雲宴,也許他意識深處也還記得在蕭家的日子。
謝雲宴低聲與他說了會兒話,輕哄着他許久,又絮絮叨叨的說着一些以前的事情,他人才逐漸安靜了下來,不再像是之前那樣,對着身遭一切都充滿了敵意。
謝雲宴陪着蕭雲鑫讓席君甯替他施針,等春回取了藥材回來,煎了湯藥讓他服下,蕭雲鑫迷迷糊糊的睡過去後。
席君甯才說道:“好了,他情況暫時穩住了,不過還得繼續用針,這幾天别挪動他……”他擡眼看着謝雲宴,
“不過你剛才叫他四哥,他是……”
“蕭雲鑫。
”
蕭雲鑫?
席君甯垂眼看着床上躺着的人,哪怕心中早有猜測,臉上依舊忍不住動容。
蕭家滿門喪于臨川,屍骨被擡回京城時,長街之上滿是悲鳴,下葬那日,滿城服喪,那場景到現在都還有人記得。
可沒想到蕭雲鑫居然沒死,而且還混混沌沌地回了京城,被謝雲宴他們找到。
席君甯問道:“眼下所有人都知道蕭家男丁盡亡,他……你們準備怎麼安頓?
”
謝雲宴冷沉着眼:“他是蕭家人,自然是要回蕭家。
”
蘇錦沅知道席君甯問這話的意思,隻是她跟謝雲宴是同一個看法。
蕭雲鑫既然已經安然回來,肯定是要回家的,總不能因為一些外人,就讓好不容易才活着回來的蕭雲鑫隐姓埋名,躲躲藏藏。
她朝着席君甯問道:“他現在的情況怎麼樣?
”
席君甯說道:“就這個樣子,保住性命容易,可到底傷了底子,好生養着,活個三、四十歲應該沒什麼問題。
”
謝雲宴緊抿着唇看他。
席君甯摸了摸胳膊:“你别這麼看我。
”
“他這種情況能保住命活下來就已經不錯了,要不是你們撿到他的時候還算及時,又剛好遇到了本公子,他怕是三個月後就得剩下一堆白骨。
”
“好生養着,要是運氣好,說不定能活到五十,再多就得看命了,就算是大羅神仙來了也是這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