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十萬流民來京,并不是偶然事件。
這一年來,顔青臨他們一直都在籌劃,計算,一路安排人手穿插其中,進行有意識的引導,像是趕着牛馬,一路将他們“趕”到了京城。
同時不斷囤貨屯糧,并以惠平客棧的名義,對外以大力度收購。
這麼多物資糧食,這十幾日,頃刻敗光。
而所選擇的永定門和廣渠門,除卻破城車和沖車對城門具有威脅外,那些流民所發動的最兇猛的進攻,不過隻是踩着同伴的屍體越過廣渠門,沖入城内,以五萬多人傷亡的代價,才殺死對方五千都不到的宿衛京師和一千來個平民,拼死奮戰兩天,連正陽道都未觸及,便被殺退了回來。
并不能說流民沒有發狂發瘋,瀕死絕望的他們早就瘋了,根本無需費盡口舌去煽動,隻是,他們終究是脆弱的。
現在,眼見京城已經根本沒有辦法拿下來了,而湖廣那邊的隊伍,卻已在開往京城的路上。
顔青臨怒發了一頓脾氣,轉身朝内堂走去,幾名手下忙跟上,被她冷冷喝退。
穿過内堂,去到後院,她回去這段時間供她休息的木屋,發洩一般,木門被她撞的極其響,滿心怒火。
·
“砰”的一聲,不遠處偏殿的殿門被一陣大風帶上。
支離和白鹭仙師同時吓了一跳。
回首望了望殿門,虛驚一場。
相比之下,他們旁邊的小女童要淡定許多。
夏昭衣坐在木凳上,垂眸望着地上的石碑,一點都不為方才那聲音所吓。
龍淵下的千秋殿,已經又挖又填了數日,按照工程進度,至少還要兩個月。
下去之後最先做的就是清場。
那些震懾人心的白骨被盡數倒入深淵,那女童還未腐爛透徹的屍身被遮以白布,連同在下邊所尋到的書籍,字畫,石碑等,被運上元禾宗門。
女童屍身被老者令人直接送往暗室,老者隻身進去了,書籍,字畫,石碑這些,則放在了這邊的長禾殿大門外晾曬。
現在地上倒着五座石碑,其中兩塊的年限一樣,其他都不同,最早的一塊石碑落款時間,是前朝延和一十一年。
延和帝廟号章太宗,是章朝第二位皇帝,在位共一十三年,這塊墓碑,是延和帝死前兩年所建,距今約有六百年,恰好同之前江掌務所說的時間所對應的上。
極有可能,這千秋殿便是延和帝所建。
“這千秋殿若真是為帝王煉丹所用,未免滑稽,”緩過神來的白鹭仙師說道,“底下那麼多屍骨,不論是祭祀,用人肉做藥引,亦或是在下面做了勞工,活活累死苦死,或被殺人滅口,保守千秋殿的秘密,反正這數萬生靈,都這麼被害死了。
而一個皇帝,分明應該保護蒼生,為天下謀福祉的。
”
一番感歎,惹來身旁小少年一個白眼:“想多了吧你。
”
“嗯?
”
“你這話說的,皇帝在你的嘴巴裡面好像成了一份苦差事,真要這麼苦,一個個的誰還争破腦袋去當呢。
那些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的話,聖人說說還可以,皇帝去說,就是用來給自己臉上貼金的,真的想要為國為民為天下的人,他們才不當皇帝呢!
皇帝就沒一個好東西,我師父說了,這世間天地分明,黑白分明,主次分明,階層分明。
若将人分三五九等,一個等級的遞升用階層去稱呼的話,最高的等級就是皇帝,他那是在萬民蒼生之上的,他不剝削萬民,他就活不下去。
還保護蒼生,為天下謀福祉呢,這個天下,最罪大惡極的,就是狗皇帝!
”
白鹭仙師一把歲數了,硬是被一個十二歲小童說的一愣一愣,似懂非懂。
支離一口氣說完,轉眸看向夏昭衣,邀功似的樂道:“小師姐,你說我說的對不對?
”
“不是皇帝。
”夏昭衣說道。
“嗯?
”
“是權貴,皇帝是權貴推出來的,”夏昭衣望着地上一堆字畫,說道,“定國公府……便也是權貴。
”
“不,不是,我沒有要說你不好的意思。
”支離忙說道。
“我有何不好,”夏昭衣一笑,終于擡起眼睛,朝支離看去,“我自小的吃穿,基本都是我自己雙手掙的。
”
“可,可是……”支離撓了撓脖子。
“我懂你的意思,”夏昭衣說道,“往大了說,局限性在那,其實,我也有很多不解。
”
當初她去查找定國公府“罪狀”時,曾翻閱了大量戶部資料,苛捐雜稅之重,令人駭然。
但若要她去改變,她卻不知從何去改。
古往今來,一代接着一代,皆是新皇帝推翻舊皇帝,年号在變,王朝在變,皇位上的人在變,不變的是,皇帝這個身份。
可是,到底還是需要有人去統治的,無人管理這個世界,這個世界便會亂套,所以她不懂,而這于她自身而言,何嘗又不是一個局限性呢。
好在,夏昭衣望回地上那些字畫,她同師父一樣,一心喜好閑雲野鶴,清風明月的生活,對于“入世”,她無此志向,不然,光是想這些東西,便要想破腦袋了吧。
眼看問題似乎要變得深奧,支離也趕緊打住,不想繼續裝高深賣弄了,他伸手指向字畫,話鋒一轉:“那石室裡也有很多字畫,但後來山崩地裂,那些字畫都跟着一并掉下去了,不論字迹還是辭藻,我覺得都挺好的。
”
夏昭衣随着他所指,随意望去一眼,結果目光所望,恰是她當初最為留意的那一句。
積雪定風波,雲迎往生客。
“往生客。
”夏昭衣輕輕念道。
“是死人的意思嗎?
”支離說道。
“我喜歡客這個字,”夏昭衣一笑,“天地餘風聲,我為天地客。
”
“這句話也不錯,”支離朝滿地字畫看去,“在哪?
”
“在我腦子裡,”夏昭衣笑道,“我自個兒寫的。
”
“師姐文采真好!
”支離立即說道。
“就一個識字水平,”夏昭衣說道,目光看向地上的字畫,又道,“倒是這裡的作者之一,我終于知道是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