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冬筍鮮魚湯
宋玉枝熬的魚湯沒多會兒就出了鍋。
魚湯顔色奶白,味道香醇鮮美,一點不見腥,湯裡的冬筍吸滿了湯汁,粉粉嫩嫩,鮮甜爽口。
熱騰騰的魚湯下肚,再配個豬油煎過的香脆面餅,劫後衆人的心才徹底安了下來。
至于沒喝魚湯,又沒吃上飯的其他宋家人如何難熬,那就不在宋玉枝的考慮範圍内了。
最後一小段路程裡,宋玉枝隻當個挂名廚娘。
猴子的病好了,日常打水燒水、涮鍋洗碗的粗重活計他全包了。
偶爾宋玉錦過來說些酸話怪話,都不用宋玉枝張嘴,猴子就幫着給她頂了回去。
宋玉枝隻需要負責做一頓大鍋菜,然後分走一家三口的口糧,就能歇着了。
隻是盡管宋玉枝已經盡可能地給周氏和宋知遠創造好的條件,但架不住越接近北地,氣溫就降的越厲害。
小小的宋知遠還是架不住,蔫蔫地開始昏睡。
宋玉枝的日子也不好受——這具身體太嬌嫩了,現下她手腳全是凍瘡,十根纖瘦的手指直接變成胡蘿蔔。
也得虧用半份功勞換來猴子的幫襯,不然即便有差事不愁吃喝,她這雙手都得爛完!
終于,十月底,一行人抵達北地豐州城。
豐州城門宏偉高聳,門前立着數十個帶着兵刃的侍衛,凡要入城,都得經過審查和搜檢。
張校尉拿出文書和路引,讓守城的将士去通知衙門裡的人來領人。
趁着這個檔口,已經跟宋玉枝混熟的猴子給她科普了一番:
豐州城是大楚最北的邊城,不止氣候嚴寒惡劣,還半邊靠海,常年受到海寇侵擾。
至于不靠海的那半邊國境,又有一部分跟鄰國北戎接壤。
兩國雖然面上交好,但北戎民風彪悍,邊境線上發生的大小摩擦不計其數。
種種不利因素之下,豐州城戒備格外森嚴,且常年缺人去修建邊防,乃是大楚流放犯人的首選之地。
“小娘子家的境況算是不幸中的大幸,隻是被流放成此處的平民,往後不得科舉入仕。
不然若是去服役,即便是最輕省的活計,怕也是兇多吉少。
往後隻要不在城裡生事兒,憑小娘子的本事,總歸是能過活的。
”
猴子一邊說,一邊摸出一副手繪的地圖,“這是我自個兒畫的,每次來往都帶在身上,現下贈與小娘子。
一路上的照顧,加上這個地圖,咱倆得‘賬’可就兩清了。
”
宋玉枝張了張嘴,想道一聲“可”,下一瞬就吸了一口冰渣子似的風,整個肺腑都刺痛了起來。
在豐州城的前一站,張校尉讓人去統一采買了棉服。
犯人們分到的棉服當然不會多好,黑色的粗布料,又寬又大,不見得有多少棉花,将将能确保犯人不會被凍死而已。
宋玉枝即便是隊伍裡特殊存在的那個,明面上張校尉等人也不好表現得太出格。
眼下瘦瘦弱弱的小姑娘裹在大黑襖子裡,劇烈地咳嗽了幾下,嘴上幹裂的小口子開裂,短暫的鮮血淋漓之後又在瞬息之間被凍住,臉頰上的凍瘡也越發紅紫。
那模樣要多可憐有多可憐。
猴子煩躁地“啧”了一聲,讓宋玉枝躲到他身後,又在懷裡掏啊掏,掏出一個小銀锞子給宋玉枝。
“這是侯爺我攢的老婆本,便宜你這丫頭片子了。
進城置辦件像樣的襖子,可别小小年紀都凍出一身病來。
”
宋玉枝這下子是真的笑出聲來,掂着那半兩不到的銀锞子,“侯爺這老婆本也忒薄了一些,怎麼當我堂姐夫……”
小姑娘底子差,還未長成,前半程的流放路上又吃了太多苦,面黃肌瘦,雙頰布滿凍瘡,實在跟美貌兩個字不搭邊。
可是笑起來的時候,一雙眼睛流光溢彩,生機滿滿。
美不勝收。
猴子耳根一熱,笑罵她一聲,“你這丫頭片子忒促狹,還記仇呢?
”
宋玉枝将銀锞子妥帖收起,正色道:“侯爺這份心意我記下了。
山水有相逢,來日我百倍還你。
”
猴子笑得越發厲害,“你這丫頭忒能吹,仔細風大閃了舌頭!
”
玩笑了兩句,衙門那邊來人了,張校尉上報了宋彥失蹤和宋老太太爺過世的消息後,職責也完成了,到了該分别的時候。
張校尉跟衙門裡的人寒暄了完,也過來叮囑了宋玉枝幾句。
而後便把所有宋家人交到了衙門的文書手上。
文書清點過人數,又拿出公文上記載的每個宋家人的特征,都無誤後,他才讓人都跟上他進城。
城裡人口還算密集,比外頭暖和不少。
宋玉枝覺得沒那麼難受了,就從周氏背上把宋知遠抱了過來。
小家夥之前臉頰上還帶點嬰兒肥,現下整張小臉都瘦的凹了進去。
被自家姐姐抱到懷裡,宋知遠睜開了眼,迷迷糊糊地問:“姐姐,咱們到家了嗎?
”
他們哪兒還有家呢?
周氏不忍地撇過臉。
宋玉枝抱着他毫不費力,甚至還能隔着棉服摸到他凸出的骨頭,心下酸澀,也不忍戳穿這殘忍的真相,便放柔了聲音回答:“快了,咱們去衙門登記一下戶籍,馬上就回家。
”
“好。
那姐姐到家……到家喊我,我幫着一道收拾。
”小家夥說着話又迷糊着睡過去,像一隻乖順的貓,趴在宋玉枝的肩頭。
“嗤——”
冷不丁的,宋玉枝聽到了一聲嗤笑。
她循聲看過去,毫不意外地看到了一張宋玉錦那張似笑非笑的臉。
“啧啧啧……”宋玉錦捂嘴直笑,“你不是有本事籠絡人心麼,怎麼不讓那些個官差走前多掏些銀錢給你?
難道你不準備……”
說着,宋玉錦的目光在周氏和宋玉枝臉上轉了一圈,既訝異又興奮地笑了兩聲,“我說你怎麼敢那麼對祖母,那麼對我……敢情你們不知道啊。
”
宋玉枝心頭一跳,莫名有了些不好的預感。
很快,一行人抵達了州府衙門。
宋玉枝也終于知道為何宋玉錦方才笑得那麼張狂了——
尋常發配來的犯人,大多要去服苦役。
戶籍落到役場即可。
而被發配成平民的,則是少之又少。
一般人,即便是張校尉等人都不清楚,大楚律法裡明文規定這樣的平民需要自己籌措銀錢入籍。
在城裡定居,一人就需要十兩銀子戶籍錢。
若拿不出這筆銀錢,那就得把戶籍入到附近的村子裡。
好些個村子或因為水匪,或因為北戎人死傷慘重,地方多得是,盡管去待,甚至運氣好些,還能分到一間屋子。
但是相對的,安全性自然是沒有保障的。
知道這些之後,周氏頓時面如金紙。
抄家的時候,他們這些人都是經過搜身的,夾帶不了任何金銀。
甚至連身上的襖子,也都是來了北地之後,官差統一置辦發放的。
除了……除了宋老太太。
她是先帝在時親封的一品诰命。
官差們不敢搜她的身,隻讓她自己換上了囚服!
果然沒多久,周氏就看到宋老太太直接拿出了一張五百兩的銀票。
難怪……難怪即便是流放路上,宋家上下還都是以老太太為首!
宋玉枝也終于知道這老虔婆當日那句意味深長的‘你且等着’,不隻是指流放路上,更是在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