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遇從屋子裡出來的時候，和他同分到一個院子的小石頭等人，正在怏怏不樂地說着話。

　　 看到他出來，小石頭立刻止住了話頭，又用手杵了杵身邊的人，喊了聲“教頭”。

　　 其他人同樣正了色，跟着小石頭一道喊人。

　　 沈遇點了點頭，溫聲道：“趕了一夜的路，你們怎麼還不去休息？
”

　　 他不問這話還好，問了一衆民兵的神色越發悻悻然。

　　 小石頭終歸年紀小，耐不住地開口詢問說：“教頭，連副将那邊怎麼說？
還是不讓你歸家？
”

　　 除夕夜，北戎派了一支先鋒小隊探聽消息。

　　 當時軍鎮不想暴露所留的具體兵力，隻以相差無幾的兵力應戰。

　　 名兵營裡才操練了一個月的衆人，在沈遇的帶領下，懷着“打完這場就回家和家人團聚”的信念，加入了戰局。

　　 結果當然是好的，那一場小規模的戰役裡，大楚以多戰少，傷亡很小。

　　 可轉頭他們打赢之後，卻被鎮将以不能洩露軍機的名目，給扣在了軍鎮裡。

　　 拼死殺了地，轉頭卻被當賊防，一衆民兵怎麼可能沒怨氣呢？

　　 要不是信服沈遇，又收到了霍知州的安撫信件，手上見過血、膽子變大的衆人早就吵着讓鎮将給個說法了。

　　 前二日，他們受到調令，讓他們護送軍眷、押解俘虜回程。

　　 一衆民兵都是喜不自勝——

　　 雖說鎮将讓他們安頓好了軍眷和俘虜後，立即啟程回軍鎮去。

　　 但起碼能在城裡留上一兩日，哪怕隻給他們幾個時辰的時間歸家一趟，也是好的。

　　 畢竟打仗不是兒戲，跟把人頭别在褲腰帶上沒兩樣。

　　 他們上一次歸家的時候，還是在臘月裡，那會兒誰能想到年節沒過就要上戰場呢？

　　 一句半句都沒給家裡交代，便是死了變成鬼都心有不甘。

　　 沈遇知道他們的心思，也盡力跟軍鎮的守将溝通過，無奈情勢比人強——

　　 現在駐守軍鎮的軍隊從上到下，都被老皇帝清洗過。

　　 鎮将姓方，與沈家無舊，性情說好聽點是心志堅定，說難聽點就是剛愎自用，對他屢次進言充耳不聞。

　　 連副将倒是好說話些，也更加體恤下屬，但近來正為審問北戎俘虜的事煩心，無暇顧及他們。

　　 沈遇此時也隻能默然。

　　 有個兵丁不忿道：“我們這些小兵卒子便也罷了，曆來說話沒啥份量。
教頭這樣的人物，上次殺北戎人最多，家又在城裡，憑啥連教頭都不許歸家一趟？
”

　　 “就是！
需要咱們賣命的時候，就說我們這些臨時征招的民兵，和其他兵卒是一樣的。
可那些軍鎮将士尚且能在開戰前，和家人待上數日，再把家人安頓入城。
憑啥咱們連封遺書、連個口信都不許往家裡送？
”

　　 “我兩個哥哥就是戰場上沒得，要不是為了給我娘看病，我是不用再應征出戰的。
可憐我娘人病着，腿腳還不好，現在怕是在到處打聽我的消息。
”

　　 還有人壓低嗓音給沈遇出主意，“教頭，軍鎮将士不過來了百人，咱們兄弟可是全到齊的。
教頭你本事大，不若你尋個機會出去……”

　　 “對。
教頭你前頭都沒有休沐，比咱們離家的時間更長！
你盡管歸家去。
我們給你打掩護！
”

　　 沈遇不是沒動過這樣的心思。

　　 軍鎮距離豐州城路途遙遠，一來一回需要不少時間。
軍鎮的人自然會發現端倪。

　　 現下回了城，隻需要幾個時辰，就足夠他來回了。

　　 尤其是如今都忙着安頓，守衛最是松懈，他越發能做到來去自如。

　　 可若隻得他一個人歸家，其餘民兵縱然沒有不忿嫉妒，怎麼也會有些眼熱心酸。

　　 多少都會影響軍心。

　　 可若是不回，他又确實心下難安。
畢竟如其他人所言，為了除夕能和家人吃頓團圓飯，他甚至前頭都未曾歸家過。

　　 沈遇沉吟不語，半晌後隻道：“稍後我會再去尋連副将說這件事。
先不說這個，快中午了，咱們領飯去。
”

　　 小石頭等人在他手底下也算有些時日了，多少知道沈遇是為了他們，才如此委曲求全。

　　 否則憑沈遇自個兒的本事，那姓方的鎮将何敢這般怠慢他，不怕他随時撂挑子不幹麼？

　　 一時間衆人心裡五味雜陳，也不再催促沈遇下決定。

　　 有人嘀咕道：“連副将尚且自顧不暇，哪裡會管……”

　　 話還沒說完，他就被其他民兵給打斷了。

　　 “還别說，我還真餓了。
”

　　 “對。
天大地大吃飯最大，咱們吃飯去！
”

　　 小石頭則誇張地扶額道：“又去領飯食啊，我現在聽到‘吃飯’兩個字都有些害怕。
”

　　 年節上他們還以為吃幾天衙門大廚做的飯，年後又能吃宋記提供的飯食了，加上嚴廚子做大鍋飯還算有心得，便也沒覺得有什麼。

　　 誰知道在軍鎮駐紮之後，嚴廚子不知道得了哪位“高人”指點，隔三差五地就開始給他們做雜燴粥。

　　 雜燴粥裡有肉有菜也有米，也沒有煮糊或者煮成漿糊，并不算如何難以下咽，但那滋味真叫一個“雜”。

　　 一頓半頓還好，吃多了讓人感覺像自個兒變成泔水桶似的味覺紊亂。

　　 今日随軍眷入城的廚子隻有嚴廚子一個，眼下軍眷們又還未安頓好，上千人的飯食都得嚴廚子一人負責。

　　 不用說，他今天肯定是燒雜燴粥了。

　　 衆人嬉笑着說着話，從院中出來到了巷子口。

　　 負責打飯的兵卒已經把飯食領了過來，已經有一些人在排隊等待。

　　 小石頭等人還未上前，踮着腳看到那一人高、滿滿登登的大木桶，就知道自己的猜想沒出錯。

　　 這下子他們倒也不是故意耍寶、緩和氣氛了，而是真的有些沒胃口。

　　 可不吃也不行，衆人隻能繼續排隊，依次上前。

　　 輪到他們的時候，衆人才發現今日的飯食除開雜燴粥，居然還多了一道涼拌雜燴。

　　 涼拌雜燴裡頭有白菜、木耳、豆芽、和一些常見的野菜絲，都切得細細的，配上煮過的粉條，翻拌的十分均勻。

　　 衆人一時間都未多想，隻心道：嚴廚子做‘雜’菜做上瘾了，今日除開雜燴粥，居然還做了個涼拌雜燴。
這雜燴看着清清爽爽，雜而不亂，賣相上倒是比那泔水似的雜燴粥，好了不止一星半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