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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第90章

妖刀記 默默猴 15680 2024-04-26 15:20

  第九二折君何有私,丁邪酉懼

  耿照目瞪口呆。
喜歡一個人,疼愛、照顧她尚且不及,怎能動手加害?
世上

  若真有這樣的「喜歡」,那可比血海深仇還嚇人。

  蠶娘悠哉悠哉坐上繡榻,隨手理著錦被上的縐折,像小孩在海邊澆水堆沙似

  的,漸漸在被疊上砌出媚兒丘壑起伏的姣好曲線,那一抹凹腰圓臀峰稜極險,看

  得耿照下身發疼,隻能辛苦貓著腰縮在床邊。
她抿嘴竊笑,垂眸道:「這丫頭從

  小養尊處優,無論在明在暗,都是一呼百諾高高在上的,你三番四次折辱於她,

  偏又拿你沒辦法,你說她心裡能舒坦麼?

  那……那還是恨哪!
」耿照越聽越糊塗了,隻能搖頭苦笑。

  「同集惡道折磨人的手段比起來,挑手腳筋跟穿琵琶骨簡直不能算用刑。

  你說,這丫頭還不心疼你麼?
」蠶娘笑道:「她想把你留在身邊,又恨你折辱過

  她,受不得你踩在她頭上,唯一的方法,也隻能斷筋廢功啦!
既解恨,又保管你

  以後服服貼貼,隻能聽她的話……嘖嘖,多麼周折細膩、酸甜青澀的少女心呀。

  「您的口氣聽來相當幸災樂禍啊!

  「反正我也是胡猜的。
」蠶娘大方地聳肩攤手,精緻絕倫的小臉上居然一點

  也不紅。
「倒是你。
你說想把她「導向正途」,在你心裡,正邪忒容易分麼?

  耿照臉一紅,卻無尺寸退縮,正色道:「這我也不敢說。
但,隻消不濫殺無

  辜、不使殘虐陰狠的手段,不對旁人之物存非分之想,安生過上日子,總好過現

  在的集惡道。

  蠶娘微微一怔,彷彿被觸動了心弦,片刻才「噗哧!
」掩口,一本正經道:

  「好啊,那我負責勸勸這丫頭,你呢就負責同正道七大派說,說鬼王陰宿冥今兒

  起退出江湖,以後要安生過日子啦!
所有前愆宿怨大夥兩免了罷。
是這樣麼?

  耿照頓時語塞。
蠶娘不是有意令他難堪,話鋒一轉:「集惡道那些鬼蜮伎倆,

  她從小看大,早已根深蒂固地烙進小腦袋瓜裡。
也不是不能改,倘若你願意一生

  一世伴著她,時時糾正她的壞毛病,擺佈得她神魂顛倒的,隻聽你一個人的話,

  興許能改過來……問題是,你做得到麼?

  「這……」

  「做不到,你們還是橋歸橋、路歸路得好。
」蠶娘悠然道:「你是個負責任

  的孩子,但負不了的責任硬要扛上肩,原本的一片好心也能壞了事,你須分清「

  負責任」與「放不下」的區別。

  耿照聽她口氣溫軟,像一名殷殷叮囑兒孫的慈愛長輩,胸中湧起一股暖意,

  點頭道:「多謝蠶娘,我會記在心上的。
」原本心中諸多疑點,一下子便不好意

  思開口質問。
蠶娘彷彿看透他的心思,小手一招,抿嘴道:「過來!

  耿照圍著薄薄的繡被坐在床頭,聞言向床尾挪過些許。
蠶娘個子嬌小,便伸

  直了手臂,羽根似的細嫩指尖離他老遠,觸之不著,笑罵道:「再過來些!
蠶娘

  又不會吃了你。
」耿照訥訥挪近,雙手搗被,老實巴交地坐上榻緣。

  蠶娘伸長手也隻能摸到他的眉眼,一拍他膝蓋:「頭低點。
」見耿照依言俯

  頸,才摸摸他頭頂,一股綿和的內息透入,碧火神功的護體質氣卻未隨之發動,

  反倒臍間湧出奇異熱感,似與化驪珠發生共鳴。

  一詫回神,什麼事也沒發生。
蠶娘眉花眼笑,親熱地摩挲他的頭頂,嘴抿得

  貓兒也似:「乖!
這麼聽話,姥姥疼你。
喏,途你個見面禮。
」變戲法似的翻出

  一套簇新的男子袍服,靴、帶、單衣等一體備便。
耿照連聲稱謝,趕緊到屏後換

  上,裡外無不合身,穿上衣服心裡踏實多了,總算能與蠶娘好好說話。

  按蠶娘的說法,鬼先生並未發帖給桑木陰——有無意圖未可知也,但就算鬼

  先生誠心誠意想邀桑木陰之主共襄盛舉,怕也找不到桑木陰的據點。

  「那他的打算是……」耿照蹙起眉頭,蠶娘卻蠻不在乎聳肩一笑,輕拂裙膝

  :

  「偷梁換柱呀!
原本提燈籠的該是他安排的人,殊不知螳螂捕蟬,蠶娘在後,

  我把那盞燈搶了過來,提燈的卻是個死士,嘴裡藏著劇毒,沒來得及問話便自盡

  啦!
要不,該能探一探那「鬼先生」的底。

  這麼說來,當時蠶娘也在場了。
那妖刀……我到底……那時候……

  一觸及落水前的記憶斷層,耿照頭痛欲裂,雙手幾乎掐進顱中,仍不能稍止

  那萬針撥刺般的痛楚。

  「好了好了,先別想啦。
」蠶娘一拍他肩膊,綿和的內息與碧火神功發生感

  應,耿照勉力凝神,運功調息,蠶娘又在他腦門、額頭各擊一掌,棉花般輕軟微

  涼的膚觸極是寧神,逼出一頭冷汗;陡然間一陣微眩,耿照歪頭斜倒。

  蠶娘見狀起身,耿照恰恰撲倒在她胸前,被小小的白髮女郎摟個正著。

  她的身量宛若十歲女童,模樣卻是發育完好的成熟女郎,乳房比兩枚毛桃大

  不了多少,卻鼓脹脹地撐出前襟,若放大(或說「還原」)成一般女子高矮,雙

  峰怕比染紅霞、明棧雪還要挺凸飽滿,堪與橫符二姝一較高下。

  耿照面頰一撞,觸感極綿,兼且彈性十足,絲毫不遜少女,乳肌的溫香以及

  敷粉般的膚觸透出薄褸,比枕頭還要舒適。
他靠了會兒才省起不對,忍著頭疼掙

  紮欲起,卻聽蠶娘噗哧一聲,嗡嗡酥顫的語聲自胸臆裡透出來:

  「慌什麼?
傻小子!
蠶娘的歲數,做你姥姥都嫌太年輕啦,給姥姥抱一下有

  什麼要緊?
乖!
」兩臂一合,將他抱入那雙小巧玲瓏、卻又厚綿得極富手感的奶

  脯,柔聲哄道:「別怕,都過去啦!
沒甚好怕的。
閉上眼睛歇一會兒,醒來什麼

  都好啦!

  這畫面想來都覺荒謬—小小的女郎立在榻上,將巨人般的少年摟在胸前,細

  細撫慰,耿照卻無比安心,劇烈的頭痛彷彿被她溫柔的話語一一熨平,紊亂的呼

  吸漸趨和緩。
蠶娘見他已能坐起,這才鬆開懷抱,伸手在他腦門上輕輕一拍,耿

  照「啊」的一聲吐氣睜眼,終於恢復。

  「下在你這裡的禁制很厲害!
」蠶娘指著他的額角。
「它越是讓你想不起來,

  你就會一面忍不住去想;在這疼痛、失神不住地反覆當中,受到的控制就會越來

  越深,就像蛛網、流沙一樣,越是掙紮,禁錮的效果越發強大。
這是利用人們對

  「未知」的恐懼所設的陷阱。

  小小的女郎若無其事地坐下來,微微一笑,一貫閃著惡作劇般狡黠光芒的美

  麗瞳眸突然望遠,彷彿望向一處人所難見的無有鄉。

  「「想不起來」並不可怕。
就算……就算遺忘了重要的事,我們仍然活在當

  下,記憶就像是酒,飲了會醉、會看見許許多多醒時看不見的東西,其中有些很

  珍貴……但我們並不靠酒過活。
若追尋遺失的物事需要付出過高的代價,或許應

  該讓自己接受「已經失去」的事實。

  耿照被她罕有的認真口氣所懾,片刻才道:「可是……妖刀……」

  蠶娘收回悠遠的目光,似笑非笑地乜著他,抿嘴道:「可魏無音的記憶並未

  告訴你,萬一被妖刀附身該怎麼辦,你甚至不確定自己還是不是個「正常人」…

  …若然不是,就要考慮如何自戕,以免遺禍天下了?
好可憐呀!

  耿照瞠目結舌。
她……她是如何知道「奪舍大法」的事?
琴魔傳功一事,他

  隻對寶寶錦兒說過,寶寶錦兒便是死,也決計不會洩漏給他人知曉。
此事知情者

  筒有沐雲色,且不說七玄七派勢同水火,就算沐四公子要說,對象也絕不會是蠶

  娘。

  蠶娘嘻嘻一笑,瞇眼道:「蠶娘知道的事情可多了,你千萬別這麼驚訝。

  有你肚臍裡的那枚珠子,它雖救了你許多次,如果可以的話,你還是想把它拿出

  來罷?

  耿照已驚訝得有些麻木。
妖刀也好、化驪珠也罷,都是驚天之秘,縱使媚兒

  沉沉睡去,勻細的輕酣清晰可聞,他仍不想在她面前討論這些事。
蠶娘讀出他心

  中所想,小手按著被上那團沃腴隆起,恰恰是媚兒側臥時翹起的雪臀,笑道:

  「別擔心,我一直看著這丫頭呢。
她要是有一丁點裝睡的形跡,我便一掌震

  斷她的心脈,保證乾淨利落。
這樣,你總能放心啦?

  耿照想起她也是七玄一脈,同屬外道。
集惡道殘毒陰狠、天羅香損人益己,

  連出身五島的寶寶錦兒,也有不把人命當回事的時候;同為七玄的桑木陰,有什

  麼理由在這種地方心慈手軟?
心念電轉,突然明白過來,搖頭道:

  「這珠子蠶娘也取不出,對吧?

  蠶娘的笑意中露出一絲讚許。
「好孩子!
果然聰明。
可惜啦,要是女孩子該

  有多好。
有部經書名喚(麓野亂龍篇),據說錄有關於化驪珠的一切,封在一個

  打不開的盒子裡,誰也沒見過,正是預備有朝一日,來應付你這種狀況的,不幸

  遺失啦!
早知道當年便打開偷看一下。
我怎就這麼聽話呢!

  天上不會平白掉下餡餅來,昨夜聽蠶娘與那青袍怪客的對答,桑木陰身為七

  玄中的隱密監察,非但不能插手七玄之事,歷代宗主甚至立下誓言,絕不涉入武

  林。
按理蠶娘不能救雪艷青,甚至也不能管媚兒,但她既救了、也管了,顯是二

  姝與他有所牽連。

  他耿某人一介無名小卒,何德何能,得蒙蠶娘垂青?
自不是因為高大英俊,

  隻消虎軀一震、渾身便流出王霸之氣的緣故,而是他身上有樣東西,使蠶娘不得

  不留意;那樣東西若能離身,以蠶娘的武功之高,耿照的腦袋都能輕易摘下,何

  況區區一枚化驪珠?
推知她與漱玉節一樣,對殺人取珠全無把握,不敢莽撞行事,

  以免毀了珍貴的珠子。

  既取不出珠子,化驪珠的話題就沒有繼續的必要。
耿照暗自記下(麓野亂龍

  篇)這條線索,又閃電發問:「那昨兒夜裡,我是不是被附身了?
」媚兒昨晚也

  在現場,就算她還醒著,這事也不怕她聽見。

  蠶娘搖頭。
「我隻見你持刀不久,便失神智。
至於是不是給妖刀附了身,這

  還說不準。
那把刀在你手裡能有如許威力,我料是神珠所緻;崔濫月操縱火元之

  精禦刀的道理,與你用驪珠差不多,單以威能論,火精遠不如驪珠。

  自知有妖刀以來,這是耿照聽過最最務實的說法,連自稱通曉妖刀一切的蕭

  老台丞,言談間也未曾否定過「妖刀附身」之說;能做到眼見仍不為憑的,隻有

  一介女流的馬蠶娘。
她探了采他的脈,蹙起柳眉,片刻才搖頭道:「你內力深湛,

  意志堅強,又不是傻頭楞腦的蠢材,要懾你的心智、如傀儡般操縱,實不是容易

  之事。
那叫什麼「鬼先生」的,很有點手段。

  /

  這也是耿照想知道的。
「那鬼先生……究竟是什麼來路?

  「他的「天狐刀」乃正宗心法,與你那不倫不類的撈什子快斬不同,單論刀

  上造詣,已有狐異門先門主胤玄全盛時七、八成火候;那廝自稱是狐異門後人,

  看來不假。
狐異門亡於六大派,其時玄犀輕羽閣已滅,白日流影城不成氣候,故

  隻有六派。
我記得胤丹書夫婦有個兒子,鬼先生的聲音聽來不過三十許,這條線

  也未必對不上。

  當年「鳴火玉狐」胤丹書中計負傷,被六派高手圍攻而死,「傾天狐」胤野

  帶著幼兒,一路逃到名剎行律寺請求庇護。
大日蓮宗消亡後,東海佛法不興,由

  來已有數百年,哪還有什麼得德高僧?
行律寺住持見她生得美艷,堪稱傾城傾國

  的尤物,不由得色授魂與,收容了母子二人;及至六大派人馬追來,圍得全寺上

  下鐵桶也似,又嚇得魂飛魄散,欲將胤野母子交出。

  其時寺中有來自白玉京祇物寺的鵝峰和尚,異族踏平白玉京、絕了碧蟾王朝

  澹台氏的皇脈,祇物寺亦毀於戰火;因故滯留東海的鵝峰和尚與弟子們西行無路,

  暫且駐錫於寺中,聽傷重的胤野懷抱幼兒叩門求救,遂將母子倆庇入禪房,由老

  和尚出面與追兵交涉。

  領頭的埋皇劍塚台丞副貳「天筆點讖」顧挽松是東海出了名的酷吏,新朝肇

  立,正需功績來保烏紗,豈肯放過「誅魔」的機會?
但鵝峰大師畢竟是央土名僧,

  聽說定王獨孤容大力推廣釋教,正在營建的新都城內,東南西北四角將各修一座

  佛寺,延攬由舊京流亡各地的高僧,指不定這隻物鵝峰便是新朝未來的紅人,不

  敢太過無禮,耐著性子應付:

  「大師有所不知,這妖女是邪派七玄出身,平生殺人無算,當中更有不涉江

  湖的無辜百姓。
便不說黑白兩道江湖恩怨,大師討保這小賤人,卻要如何向枉死

  者的父母妻兒交代?

  蹴峰垂眉合什道:「顧大人說得對極了。
卻不知此姝一命,能抵多少條?

  她一人,能教諸多枉死者的父母妻兒都解恨了麼?

  顧挽松早料到這老禿驢沒這麼好說話,冷笑道:「能殺她一百次、一千次,

  下官一般的殺,可惜命隻有一條。
大師若說一命能抵千百條,下官亦無話說,就

  當是這樣罷。

  不料鵝峰竟點頭道:「如此甚好。
」返回禪房,不多時便牽出一名睡眼惺忪

  的幼小男童,生得玉雪可愛,正是胤丹書與胤野的兒子。

  眾人不知他弄什麼玄虛,鵝峰冷不防自袍底翻出一柄匕首,「噗!
」刺入男

  童左胸!
男童連叫喊都來不及,小小的身子一陣抽搐,更不稍動。
那小匕不過半

  截筷子長短,形如髮釵,剖面如稜,說足尖錐亦不為過,小男孩被一搠至柄,眼

  見不能活了。

  「一命既能抵千百條,就用這孩子的命來抵他母親的罪愆,大人以為如何?

  眾人都驚呆了,就算要斬草除根,這麼小的孩子,多數人還是下不了手的,

  這老和尚……也未免太毒辣了!

  顧挽松騎虎難下,面色鐵青,乾咳兩聲,上前去搭男童的腕脈,身後頓時一

  片交頭接耳,連同來的五派人馬都有些看不過眼。
一人越眾而出,朗聲道:「顧

  大人!
我看……算了罷?
終究……終究是個孩子。
唉!
」此言一出,附和的聲音

  此起彼落。

  顧挽松冷道:「邵門主,你新掌門戶,有些江湖上的事不大明白。
邪派妖人,

  連苗子都是黑的!
若未根除,必成禍患。
若令師尚在,又或你師兄屈大俠未死,

  定不會說出這般話來。

  那青袍高冠、腰懸長劍的青年書生面色微變,拱手道:「顧大人既然這麼說,

  在下也不方便說什麼了。
隻是聖人說「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此乃俠義道之根本,

  失了這分計較,正與邪有什麼分別?
本門「鹹」字輩七十三人,為誅邪魔前仆後

  繼,隻我師兄弟三人劫餘,劍下卻不會殺過一名無辜稚子。
今日之事,恕邵某不

  再與聞,顧大人請了。
鹹周、鹹元。
我們走。
」身後兩名同樣高冠服劍的青年齊

  聲相應,三人聯袂離開。
此舉在人群中掀起騷動,眾人議論紛紛:

  「那便是青鋒照的新門主麼?
挺有風骨啊!
叫什麼名字?

  「我以為屈鹹亨死後,植老門主後繼無人,恐難瞑目,不料尚有如此英俠!

  「看來下個月要在花石津舉行的繼位大典,得去瞧一瞧啦。

  「很是、很是……」

  顧挽松冷哼一聲,心底暗罵:「黃口小兒,沽名釣譽!
」探得男童心脈漸止,

  料想此傷無治,仍不肯幹休,沉聲道:「大師不惜殺人,也要庇護那妖女麼?

  驚峰一愣:「莫非這條性命還不夠抵?
貧僧明白啦。
」橫抱男童返回。
片刻

  房中傳出女子撕心裂肺的慘叫,弟子們急喚:「師父……師父!
別……」液虹釀

  上門窗,墨濃欲滴,直到點點鳥紅滲出窗紙,房外諸人方知是血。

  咿的一聲門扉打開,驚峰由一名弟子攙出,老禪師半邊的袈裟染滿了鮮血,

  桔瘦乾癟的面容上卻無血色,慢慢捱到顧挽松面前,笑道:「一命不夠抵,再添

  一命也就是了。
」血淋淋的袍袖一翻,掌中赫見一團粉紅黏糯、肉塊也似的物事,

  頭大如蛙、雙目緊閉,身上依稀伸出細小的四肢,肢上趾粒宛然,竟是一員人形

  胚胎。

  「那位女施主的腹中已有數月的身孕,既成人形,也是一命,如數抵與大人。

  饒是刀口舔血、劍尖搏命的江湖人,也沒幾個見過生剜的胎兒,水月陣營那

  廂反應最快,幾名女弟子尖叫一聲,軟軟癱倒在師姊妹懷裡,其中不乏成名女俠。

  連人稱「顧鐵面」的顧挽松都變了臉色,小退半步,成名的礦鐵判官筆已握

  在手中,喝道:

  「大師此舉,究竟是什麼意思!

  鵝峰卻不搭理,逕顫著手掌遍上胎兒,笑道:「要是還不夠,適才女施主砍

  了我一刀,待血流乾,也是一命。
」慢吞吞撩起儈袍,隱約見得腹間血肉模糊,

  令人沭目驚心,眾人才知他滿身血漬,有大半卻是自己的。
鵝峰年老,沒七十也

  有六十許了,胤野死前拼著餘力出刀,不容小覷,隻怕這老和尚命已不長。

  顧挽松料不到他捨命相陪,又驚又怒:「瘋和尚!
」恐被鵝峰連累,見責於

  新朝親王,趕緊率眾離開。

  鵝峰大師臥榻月餘才嚥氣,圓寂前果然接到朝廷詔書,延任為國寺住持,弟

  子忍悲扶棺上路,將恩師的遺體送往新都。
至於剖腹取胎一事,誰也不敢再提,

  自然也無人知曉嬰屍、童屍,乃至女屍的下落。

  耿照不由得沉吟起來。

  「………如此說來,胤野也可能還在人世了?

  「聰明的小子!
——蠶娘嘻嘻一笑。
「鵝峰是狠角色,用自己的死,掩去這

  把戲裡最大的痛腳——從頭到尾都沒有胤野被開膛剖腹的目證。
「取胎」雲雲,

  不過是老和尚自導自演的獨腳戲。

  若取胎是假,刺死男童的驚人之舉也可能是障眼法,那孩子或許已平安長成,

  在世上某處過著安生的日子。
真正為了這齣戲獻出生命的,隻有奇書異行的驚峰

  老和尚一人。

  「刺心截脈而不死的武功,光我所知就有五六門,並不罕異。
」蠶娘沉吟道

  :

  「但變出一隻胎兒什麼的,我便想不透啦。
開腹必死無疑,他若無意取胤丫

  頭的性命,必不是真剖了她的肚子;既然如此,除非禪房裡還藏有另一名孕婦,

  否則倉促之間,哪來的胎兒可取?
這些年我想破了腦袋,總猜不出他是如何辦到

  的。
央土高僧呀,果然名不虛傳。

  「他為何要這樣做?

  「說到底,終歸還是救人罷?
」蠶娘搖頭,笑容沉落,輕聲道:

  「他不僅要救胤野母子,可能也想救東海七大派。
胤野那丫頭,可不是簡單

  的人物,憑她的本領,若僥倖未死,早將東海鬧個天翻地覆。
三十年來狐異門始

  終悄靜靜的,若非她當日已死在行律寺,便是老和尚以一條性命,換得她甘心蝥

  伏三十年……畢竟,這段冤仇是不能消解的。

  「狐異門」三字在東境武林幾乎成為禁語,無論黑白兩道,誰都不輕易提起,

  當年的恩怨自也無從知悉。
耿照被勾起了好奇心,大著膽子問:「三十年前妖刀

  初定,理當休養生息才是。
狐異門究竟幹下什麼壞事,惹來六大派聯手剷除?

  蠶娘淡淡一笑,眸裡卻殊無笑意。
這是耿照自識得她以來,初次在那張精緻

  絕倫的秀美小臉上,看到這麼冷蔑的神情,彷彿微勾的嘴角隻是為了掩飾切齒之

  恨似的,教人不寒而慄。

  「胤野這輩子幹過的錯事可多啦,但一條條加總起來,及不上嫁錯一個丈夫。

  蠶娘道:「而「鳴火玉狐」胤丹書這輩子所犯最大的過錯,便是誤把所謂的

  「正道中人」,當成與他自己一般的光明磊落。

  耿照還以為自己聽錯了,蠶娘卻隻一笑,帶著懷緬的神光望向遠方。

  「胤丹書那小子不錯,我一直很歡喜他。
他要是女孩就好啦,我早帶了他回

  宵明島,也不會有後面這麼多事,說不定……說不定還能有個善終……」忽然閉

  口別過了頭,捏著袖子輕輕拍打楊緣,久久才道:「傻呀,他。
老犯傻。
世上…

  …哪有忒多好人?

  狐異一門從上到下,俱都以「胤」為姓,其中階級森嚴,不若尋常宗族講究

  血裔人情。
胤丹書出身卑微,父母都是門裡的賤役,從小就過著饑驅叩門的日子,

  他卻始終保有開朗樂觀的性格。

  後得異人傳授「天復神功」,打通全身筋脈;服食冰川寒蚊與赤艇火蠍的水

  火內丹,兩股劇毒在他體內交融撞擊,相互化消,如得一甲子的功力;無意間闖

  入醫怪袁悲田與死魔盛五陰的賭局,習得「吹毛片血之劍」與「生生無盡之刀」,

  又於三奇谷後的禁地白骨陷坑得到稀世寶刀「珂雪」……機緣之奇、遇合之巧,

  當世不作第二人想,終成東海新一代的頂尖高手。

  「你別以為他是運氣好。
」蠶娘笑道:

  「那小子有副好心腸,凡事都為別人著想,才能逢兇化吉,福星高照。

  耿照心念一動,拊掌大笑:「我知道啦,那傳授他「天復神功」之人,便是

  蠶娘吧?
」適才蠶娘曾說「帶他回宵明島」雲雲,若其時胤丹書神功既成,又或

  已執掌門戶,帶回宵明島又有何用?
故兩人相識,定是在胤丹書武功未成之時。

  蠶娘每每說起此人,總是心緒波湧,感慨萬千,卻非是男女情愫,而是淡淡

  的惋惜和哀傷。
兩人若有傳功授藝的情分在,一切便說得通了。

  果然蠶娘瞟了他一眼,神情似笑非笑,嘖嘖搖頭:「我本以為你們倆挺像的,

  如今才發現自己大錯特錯。
你的樣子比他蠢,可腦袋瓜子比他靈光多啦。
」耿照

  哭笑不得:「蠶娘這是誇我呢,還是損我?

  胤丹書離開三奇谷白骨陷坑後,在江湖上做了幾件大事,漸漸嶄露頭角,更

  機緣巧合贏得了胤野的芳心。

  被時人譽為「外道第一絕色」的「傾天狐」年方少艾,卻與出身微賤的胤丹

  書不同,乃狐異門之主胤玄的獨生愛女,武功、心計均為新生代翹楚。
狐異門身

  為七玄第一大勢力,說她是邪道明珠亦不為過,論權柄、尊貴以及受注目之甚,

  怕連公主娘娘也比不上。

  這等天之驕女,偏偏愛上了楞頭楞腦的胤丹書。

  兩人幾經波折,終結連理。
胤玄臨終前將狐異門的大位傳給了這位又愛又恨

  的女婿,私下叮囑心腹:「此後他便是爾等新主,不可有貳心。
他若做了什麼蠢

  事,記得總要留……留一條後路,以備不測。
」斷氣之時雙眼猶睜,竟是不能暝

  目。

  胤玄的憂心並非是空穴來風。

  「最大的問題,在於胤丹書是個好人。
」蠶娘歎了口氣。
「他行俠正義,磊

  落光明,比正道七大派的人還像正道,這樣的一個狐異門主搞得大夥兒都很尷尬,

  過往那些規矩、立場什麼的,彷彿一下全亂了套。

  「我瞧胤野那丫頭倒挺開心的,她是根正苗直的胤家人,沒準兒比她爹還純

  正,身上流著「唯恐天下不亂」的血。
狐的本性原就是混沌迷亂,半點兒規矩也

  不想守,看著七玄七派尷尬的模樣,對她來說可能同大殺四方差不了多少,反正

  結果都一樣,她也樂得當聽話的小女人。

  但英雄終歸需要舞台。
就在這時,妖刀降臨了東海。

  胤丹書的胸襟與氣度,是最終促成狐異門與七大派合作的關鍵,天羅香、五

  帝窟等檯面上活動的七玄勢力,也都在狐異門的號召之下,投入對抗妖刀的聖戰。

  胤丹書夫婦皆真有入選「六合名劍」的實力,但因預言之故,將最後一席的

  名額讓給了「刀魔」褚星烈,狐異門另有重要的任務在身。

  「什麼任務?

  「刨根。
」蠶娘道:「狐擅於追蹤捕獵,較之兇猛的獅鷲虎豹,狡智更高,

  乃是最好的獵手。
當時七大派中有些腦子沒壞的,都認為要徹底弭平妖刀之禍,

  須得正本清源,找出妖刀的源頭——是誰放出了妖刀?
為何要放出妖刀?
怎麼放

  出妖刀的……把這些都弄清楚了,才能真正平息禍端。
要幹這事,還有哪個比狐

  異門更適合的?

  「那麼……他們找到了麼?

  蠶娘沉默片刻,才道:「從後來狐異門被滅一事看,我認為胤丹書就算沒找

  到,說不定也很接近,因此得禍。
正道六大門消滅狐異門的理由之一,即是懷疑

  狐異門是妖刀的始作俑者,栽贓的手法之粗劣無聊,令人啼笑皆非。

  耿照在橫疏影處聽過這個說法,當時並不覺得有異,經蠶娘一點撥,才發現

  其中矛盾:狐異門若是放出妖刀的元兇、在檯面下操弄陰謀,該是最警醒的一方,

  怎能教六大派偷襲得手?
更別提狐異門在聖戰之中亦損失慘重,「放出妖刀」雲

  雲,明顯隻是殺人的借口。

  狐異門的措手不及、以及當時並沒有以妖刀或相關之物進行抵抗,在在都已

  證明了狐異門的清白。
也難怪蠶娘說「這段仇怨無法消除」,無論是狐異門或胤

  丹書,都蒙受了不白之冤。

  「據我後來訪查所得!
」蠶娘淡然道:「當日力主消滅狐異門的,乃青鋒照、

  赤煉堂兩家,其時邵鹹尊、雷萬凜初掌大權,經年壓在他倆頭上的老不死們,泰

  半亡於妖刀之戰,年輕人憋得狠了,好不容易逮到大展拳腳的機會,自是不肯放

  過;就算沒事,隻怕也硬要搞出事情來。

  「水月停軒的杜妝憐本就是「六合名劍」之一,這丫頭自來殺性極重,會同

  意剿滅狐異門,並不令人意外;埋皇劍塚主事的顧挽松,他的盤算恐怕是最露骨

  的了,想用「剿滅邪道」這條功績,在新朝繼續戴穩烏紗帽。

  「觀海天門份子龐雜,門下與七玄中人結怨最多,想來不需要什麼特別的理

  由。
最令我訝異的,反倒是指劍奇宮。

  奇宮與七玄俱都是鱗族一脈,平日倒也罷了,但妖刀初平,狐異門又出了大

  力,以琴魔魏無音的狂狷之性,能容得下以「莫須有「的罪名、隨隨便便對妖刀

  聖戰中並肩作戰的盟友刀劍相向麼?

  「妖刀戰後,魏無音在病榻上躺了大半年;他能撐著爬出鬼門關,還活轉過

  來繼續縱橫江湖,很多人都覺得不可思議。
當時奇宮當家作主的並不是他。
」蠶

  娘看出他的疑惑,正色道:「據說當時,除魏無音以外的紫鱗綬長老一緻決定對

  狐異門用兵,以指劍奇宮派系之傾軋,這又是一件令蠶娘想不透的事。
魏無音死

  前把平生所知都傳給了你,你能想得起任何有關的線索麼?

  耿照茫然搖頭,益發不解。

  這樣看來,在當時雙方均元氣大傷的情況之下,六大派都沒有非消滅狐異門

  不可的理由,但他們卻都這樣做了。
而同為七玄的其他外道,也沒有對狐異門伸

  出援手……「唇亡齒寒」忒淺顯的道理,連三歲小孩也懂得。
究竟是什麼,讓它

  們不約而同背棄了如日中天的狐異門?

  「因為恐懼。
恐懼像胤丹書這樣的人,總有一天會改變這個世界。

  面對耿照的錯愕,小小的白髮麗人顯得從容而恬靜,斂起了一貫的俏皮,娓

  娓說道:

  「他武功超卓,卻不想以力服人,不隻是講道理,而是真心希望所有人過上

  好日子。
武林人爭得半死的名頭、恩怨,在他看來毫不重要,更重要的是日子過

  得安生。
為此他願意包容,願意傾聽,該放下的時候全都能放下,因為人命關天,

  因為世有正道。

  「所以七派也好、七玄也罷,全都怕他怕得不得了。
再這樣下去,正與邪的

  壁壘便模糊了,除非它們也變得和胤丹書一樣,否則江湖人會清楚地知道——或

  許他們本來就知道,隻是別無選擇——什麼正邪黑白都是假的,他們不必被逼著

  選邊站;而不願繼續忍受的人,便會向胤丹書那樣的人靠攏。
你覺得無論七玄七

  派,它們最後還會剩下什麼?

  蠶娘露出淡淡的諷刺笑容。

  「這,還不夠教人膽寒麼?
胤丹書之可怕,尤甚妖刀千百倍呀!

  耿照忽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噁心。

  就是這麼無恥而荒謬的理由,奪走了蠶娘所鍾愛的忘年小友麼?
耿照在她眼

  底看到一絲乍現倏隱的刺痛。

  蠶娘輕輕歎了口氣。

  「其時我自己清楚,這不過是氣話罷啦!
胤丹書會死,隻因為他太天真。

  湖是個講實力的地方,他的實力還不足以壓服七大派,卻妄想與之合作、和平共

  處,原本就要有兔死狗烹的覺悟;想以包容化解對立,更是取死之道。
」她擡起

  澄亮清澈的眼眸,定定望著他:

  「所以我方才問你,要將媚兒丫頭「導向正途」,你憑什麼?
死無葬身之地

  的胤丹書,便是她的榜樣。
你做好了將她帶向正途的準備了麼?

  耿照渾身巨震,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從前還在流影城時,他的世界非黑即白,

  沒有絲毫的模糊曖昧;然而闖蕩至今,耿照已漸漸能領會蠶娘話裡的沉痛之意。

  胤丹書毫無疑問是個好人,他的理想更是令人打從心底佩服,然而隻有理想

  並不能成事。

  他忽然想起了慕容柔。
在旁人眼中,鎮東將軍古怪、蠻橫、偏執得不近人情,

  苛厲猛毒,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殊不知,慕容柔心中的理想極大,為了實現他那

  在有生之年幾乎不可能辦到的藍圖,才有眾人眼裡那刁鑽難纏的煞星慕容柔。

  ——你做好了將她帶向正途的準備了麼?

  蠶娘那發聾振跡的一問,不斷在他腦海中迴盪,久久不能平復。
要完成胤丹

  書的理想,成就一個不爭、不構、不欲、不私的武林,需要什麼樣的準備?
如惹

  老台丞般統合七派,令其一心,還是像鬼先生那樣,成為邪道七玄的同盟共主?

  或者,需要一個比七派七玄加起來都還要龐大的組織,才能避免重蹈胤丹書

  的覆轍……當耿照意識到時,不禁微露苦笑。
這份野心,可比蕭老台丞或鬼先生

  要高得多啦,連他們那樣的人都未必敢作如是想,放眼世間,誰又能辦到?

  少年昏昏沉沉地胡思亂想著,直到蠶娘的聲音將他喚回現實。

  「……我曾經對自己說,若胤野那丫頭來找我,我就替她報仇。
」小小的女

  郎咬牙輕笑,難得露出一絲苛烈的神情。
「就當是我為來不及出手救她夫君,所

  緻上的小小歉意。

  這個疑問,其實一直存在於耿照心中。

  以蠶娘的武功,就算不能插手武林事,要在危急關頭救出胤丹書一家三口,

  並非全無可能——「不得插手武林之事」這些條陳要如何解釋、遵行,本就取決

  於蠶娘的判斷,她出手救過雪艷青、救過耿照,對付使青狼訣的青袍怪客,顯然

  「如何遵守」有著很大的模糊空間。
對照現令她時時懊悔低回的模樣,當年之未

  救似非不為,而是不能。

  果然蠶娘點了點頭,垂眸道:

  「那時,本門遇上一個極厲害的對頭,那人潛入桑木陰在東海的據點,無聲

  無息殺光了所有人——你該不會以為幾百年來點滴不漏監控七玄,靠蠶娘一人就

  夠了吧?
我們這一派,原本是人丁興旺的唷!

  「等我趕到的時候,什麼都來不及啦!
撞著那人正要抽身,便與他打了一場。

  誰知他不是失風被逮,而是在現場佈置陷阱,專程等著我的,我一時失察,

  被他打成重傷,本門至寶也被奪走啦。
幸而歷代蠶娘保佑,我拖命逃回了宵明島,

  直到現在,才又重新踏上東海道的土地。

  蠶娘博通百家,武功深不可測,那人竟能將她打成重傷,雖說用了陰謀詭計,

  這份能耐也是當世罕有。
她在與世隔絕的宵明島養傷,錯過了拯救胤丹書的時機,

  如此巧合,也隻能說造化弄人,天亡狐異門了。

  「是啊,這也太巧……」蠶娘忽然閉口,睜大明眸,彷彿想起起了什麼。

  照不敢驚擾,靜靜坐在一旁,半晌蠶娘歎了口氣,喃喃道:「若能多想起些事來,

  那一就好啦。
是了,剛說到哪兒啦?

  「說到胤丹書。

  兩人又隨意聊了會兒,多是三十年前的武林掌故之類,耿照卻心不在焉,不

  住轉著別樣心思。

  蠶娘說老胡傳授的「無雙快斬」,脫胎自狐異門嫡傳的「天狐刀」。
這路刀

  法連胤丹書都是跟妻子學的,據說臨敵罕用,講起鳴火玉狐的成名武功,多半想

  到百毒不侵的水火真氣、得自死魔醫怪的殺劍活刀等。
胡彥之與鬼先生能使天狐

  刀法,定與胤野脫不了幹係。

  ——鬼先生,會不會就是老胡?

  這可怕的念頭在他腦海裡縈繞不去,恍若冤鬼纏身。

  能與之相抗的,除了和老胡同生死、共患難的過命交情,還有最後一道有力

  的屏障。
按蠶娘所說,三十年前狐異門覆滅時,胤丹書夫婦的獨生愛子約莫三、

  四歲的年紀,可能還要更大些;他若未被鵝峰殺死,如今該是三十出頭的青年。

  耿、胡二人結拜時敘過長幼,老胡自稱廿五,就算酒色不禁、奔波風塵,臉

  天生比別人老,也決計沒超過三十歲,不會是狐異門的遺孤。
「他能教我無雙快

  斬,旁人也能教他天狐刀」——思慮至此,看似解了套,卻又衍出另一處癥結:

  要揭開鬼先生的真面目,老胡恐怕是重要的關鍵。
就算他不是狐異門的人,

  也必與鬼先生有關。

  蠶娘看出他神思不屬,輕輕打了個哈欠,揉眼道:「快天亮啦,老人家要補

  眠,睡眠不足對皮膚可不大好。
這些十幾二十歲的壞丫頭,背地裡都嫌我老呢!

  唉。
」踢掉便鞋,揭開錦被鑽進去,與媚兒並頭而臥。

  耿照差點沒暈倒。
「蠶娘!
睡這兒……不太好罷?

  且不說天一亮侍女們進來看見,光是媚兒醒過來,怕又是一場騷動。

  蠶娘裹被背過身去,把臉蛋埋進了媚兒雪白溫香的奶脯間。
她的臉比女子的

  柔荑還小,更襯得媚兒雙峰巨碩,細小的白髮女郎彷彿對這兩隻「枕頭」間的腴

  縫極是滿意,美得扭動小腰,小臉在她乳間翻來轉去連蹭幾下,渾圓的屁股一翹,

  自錦被上浮凸而出,曲線之誘人、尺寸之小巧,竟無半分真實感。

  「蠶娘睡這兒有甚不好的?
你睡這兒才不好!
去去去,客滿啦!
明日再來,

  包管向隅!
唔……好軟、好香喲!
這丫頭真是……呵呵呵……」

  ——你逢人感歎「可惜不是女孩子」就為了這種事嗎?
這是什麼嗜好啊!

  想起她本領通天,實在輪不到自己操心,正好把雪艷青跟媚兒這倆燙手山芋

  一股腦兒扔了給她。
耿照本欲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忽聽蠶娘悶聲咕噥,如吐囈語

  :「……雪艷青……在那裡……你記得……別讓人……」

  「可以把臉移開再說話麼?
呼嚕呼嚕的我聽不見。

  「你一點都不可愛。

  她戀戀不捨地止住「暖枕」的動作,歪著精緻的小腦袋道:「我說,雪艷青

  那丫頭蠶娘不方便帶在身邊,先把她藏在那裡。
你記得天亮前給她挪挪位子,別

  讓人給發現啦!

  耿照聽得眼都直了。

  「那裡……是哪裡?

  「喏,就是那裡呀!
」蠶娘嘻嘻一笑,蔥芽兒似的指尖往門外一比:「那頭

  山頂上,有間又紅又大、金碧輝煌的四方閣子,那兒房間多,我給雪丫頭找了間

  寬大舒適的,裡頭有個水靈水靈的丫頭,雪膚花顏,臉蛋兒美得真是沒話說喲!

  還有還有,她那雙奶脯又大又綿,比媚兒丫頭還要豐滿……」

  ◇◇◇

  (可惡!

  他「砰!
」一聲破門飛出,身形已在簷外,墜下的瞬間足尖微點,整個人掠

  上牆頭。

  藉著月光遠眺,果然前方山坳裡燈火通明,谷中彷彿掘出巨大的黃金礦脈,

  黃澄澄的光暈由下而上,映出曲折的稜峰,當中矗著一座彤艷高閣,無論是主體

  的丹朱抑或妝點的金綠二色,俱都溶於燈華裡,同成為這偉大輝煌的一部分,正

  是皇後駐蹕的棲鳳館。

  從方位推斷,媚兒所在的這座溫泉獨院在棲鳳館背面,兩地相距甚遠,當中

  山路高高低低,夜裡並不好走;此間耿照從未履至,故爾不知。
他辨明了方位,

  不敢一再作停留,忙施展輕功,朝棲鳳館掠去。

  他的輕功出自明棧雪調教,深得天羅香「懸網遊牆」精要,於廊庶牆簷間趨

  避若飛蛛,然而長途跋涉,懸網遊牆便無用武之地,靠的還是碧火功的悠長內力。

  山谷四面夜幕低垂,卻是黎明前的最後一絲黑暗,再過半個多時辰天際浮露

  魚肚白,棲鳳館裡外開始有人走動,便似明姑娘那般神出鬼沒,也不能進出如無

  人之境。

  更何況館內還有劍法超卓的任逐流,皇後娘娘身邊,亦不知有多少深藏不露

  的高手。
蠶娘把他帶到媚兒處已夠匪夷所思了,不辭辛苦把雪艷青弄進棲鳳館,

  簡直不知所謂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

  「哎呀,你又不是不知道。
」關於這點,蠶娘倒是臉不紅氣不喘,振振有詞

  :

  「媚兒這丫頭呀,恨死雪艷青啦!
你把吸血蝙蝠和蜘蛛精放一塊,屋頂都能

  掀翻了去。
到時候蠶娘又不能出面,你來給她們揍一揍消消氣可好?

  「都是你的話!

  ——她……她絕對是故意的!
一定是!

  蠶娘情報精通,幾無不知道的秘密,一路尾隨他至此,窺得他與橫疏影的關

  系也不奇怪,才故意把泡完溫泉的雪艷青藏到橫疏影的房間裡。
耿照從沒遇過這

  麼喜歡惡作劇的前輩高人,比起蠶娘,漱瓊飛所能製造的災難不過是一碟小菜,

  簡直跟吃長齋的老太婆沒兩樣。

  橫疏影不通武藝,倒不怕對雪艷青如何,他擔心的是:萬一雪艷青突然醒過

  來,在狀況不明的情況下,突然對姊姊動上了手,那可怎生是好?

  棲鳳館已是熱門熟路,他潛入守備寬鬆的院牆,這回沒有任逐流出來攪局,

  輕易攀上樓頂,由窗台鑽進西側廂房。
那鏤窗並未關閉,夜風吹得紗簾婆娑,桌

  頂的燈焰早已滅去,連最後一絲餘裊都被風撥散,燭芯冷透,房中不聞燒煙氣息,

  距窗啟已有相當辰光。

  繡榻上橫陳著一人赤裸嬌軀,僅以薄被輕復,其下露出一雙修長光滑的玉腿,

  遮也遮不住;雖然躺下攤平,雙峰仍是圓腹尖頂的淚滴型,在被上堆出滿滿的兩

  座,正是被劫來此間的雪艷青。

  蠶娘的閉穴手法聞所未聞,怎麼推血過宮都無法解開;強以碧火功衝開,又

  恐傷及經脈,幸而雪艷青呼吸平順、脈象穩定,內傷頗見好轉,若能好好睡一覺,

  對傷勢大有裨益。

  雪艷青沒事了,橫疏影卻不見蹤影。
他強迫自己不得慌亂,一一檢視房中各

  處。

  鏤窗大開一事,令耿照頗為上心。

  蠶娘誇過橫疏影的相貌身段,卻未必是攜雪艷青過來時才見的,她跟了耿照

  好一段時間,恐怕已識得橫疏影。
要做到來去無蹤隻一個法門,便是「維持現場」

  ;蠶娘離去時若未閉窗,隻因來時,窗便是開的,而當時橫疏影已不在房內。

  寬敞富麗的廂房以數重屏風相隔,分割成幾個獨立區域,有起居待客的小廳、

  就寢的內室、侍女的睡房,當然也有更衣置物的小空間。
橫疏影的衣物折疊齊整,

  一套日常穿著的衫裙披在更衣處的屏風上,沒有受迫遇襲的淩亂,隻見離開之倉

  促。

  她的繡鞋褪在屏下,一襲夜裡經常披著擋風的連帽大氅不見蹤跡,顯是換了

  外出的裝束。
奇怪!
這個時候了……姊姊卻要往哪裡去?
阿蘭山畢竟是荒郊野地,

  她獨自夜行,會不會遭遇什麼危險?

  彷彿要揮去這荒誕的念頭,耿照隨手打開衣箱,翻著箱裡的衣物。
若能找到

  那件連帽鳥氅,就能推翻「橫疏影在外頭」的假設,又或找到什麼蛛絲馬跡,指

  明橫疏影的下落——

  直到指尖摸到箱底的一個怪異凸起為止。

  那是枚裝了機關卡榫的活扣,耿照對這種裝置非常熟悉。
如非走得太匆忙、

  沒將卡榫確實按落,不知情者要在整摞疊好的絲綢綿紗下摸出開啟夾層的準確位

  置,實非易事。
耿照撥動機簧,「喀啦」一響,衣箱底側彈出暗格抽屜,散出一

  縷奇異的腥甜濃香,屜中置著一隻寬扁的烏檀木匣,匣面比流影城執敬司的帳本

  略大,側啟處有個小小的玄鐵鎖頭,連著匣上的鉸煉都是極不易破壞的特殊形制,

  耿照在鑄煉房多年,一眼便知所貯非同小可。

  不知幸與不幸,興許真是太過匆忙,又或橫疏影對暗格之隱密極有信心,竟

  未將鎖扣上。
耿照著魔一般,回神時已將檀木匣拿在手上,緩緩揭開;喀搭一聲,

  一物墜落在地,他卻沒能分神觀視,雙眼直勾勾地瞅著木匣,目瞪口呆。

  匣裡什麼都沒有。
該說是原本貯於匣中之物,如今已被取走,這才露出了底

  下的奇異襯墊——

  一

  那是一張人的臉。

  色如鮮血的猩紅絨墊凸出匣底,浮雕成人臉形狀,大小與真人的臉孔相彷彿,

  五官維妙維肖,依稀是橫疏影那傾倒眾生的容顏。
耿照轉念會意:匣中所貯,必

  是一張面具!
是依著姊姊的臉孔打造的面具,襯墊才會與她如此肖似,以便貯放

  時嵌住面具,不令動彈。

  而開匣時掉落地面的,除了一枚橫疏影慣用的髮簪外,還有一小片淡綠色紙

  頭,約兩指幅寬,燒得隻剩指節長短,筆跡如刀戟般森然縱橫,僅能辨出「後處」

  兩字;不知為何,他總覺得有些眼熟,似乎曾經在什麼地方見過。

  後處……後處……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強烈的不安在少年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他一直不知道,原來橫疏影藏著這樣

  的秘密,連對他都不會說過。
這烏木匣裡裝的,會不會隻是一隻精巧的玩物,就

  像流影城裡獨孤天威搜集的那些助興淫藥一般;而橫疏影非是變裝外出,暗行什

  麼不可告人之事,她仍在這棲鳳館中,去陪皇後談談心聊晚了,才聯床歇息……

  (等一下!

  「後處」二字,會不會是「在皇後處」的意思?

  難道這張紙條,是姊姊專程留給我的?
要我去……去皇後處尋她?

  耿照心中閃過無數念頭,終於還是按捺不住,將榻上的雪艷青藏入更衣處的

  屏風後,以免被人發現;安排停當,悄悄推開一絲門縫,直到確定廊間無人,一

  閃身便掠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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