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天裂蛛綱 第十八折 北關七日,國破家亡
一聽到「武登庸」三字,獨孤峰、染紅霞等俱都變色,連獨孤天威都不禁直起身來,目
中掠過一抹精光。
耿照聽得瞠目結舌、一愣一愣的,下巴差點沒掉地上。
「刀......刀皇傳人?
」
(就是這個表情!
就評這副傻鳥樣,原本不信的也都信啦。
幹得好!
)胡彥之非常滿意。
「沒錯,耿兄弟。
當日路過龍口村、教了你三天刀法的,便是名動天下的刀皇武登庸。
金媲王朝公孫氏的『皇圖聖斷刀』已被此人練至化境,據說能在交手的瞬間辨出敵人的陰陽、
進退、剛柔等,再以順合逆斷、轉換五行的法子破敵,一經施展便如行雲流水也似,號稱是
千勝不敗的刀法。
」
他瞥了南宮損遺言,笑著說:「浸提適逢儒門兵聖在場,南宮先生見識過無數奇功絕藝,
閱歷最廣。
敢問當今天下刀法,有哪一門使來如行雲流水,能見縫插針,接刀引招於無形?
」
眼見眾人目光聚集過來,南宮損清咳兩聲,捋鬢道:「依老夫之見,西山金刀門柳氏『不
周風』、南陵青丘國秘傳的『稽神刀法』練到了極處,皆能生颻尋隙,破開如裂紙,未必讓皇
圖聖斷刀專美於前。
」
胡彥之哈哈大笑。
「人說『天下三刀』,稽神、聖斷、不周風。
南宮去先生一口氣擡出另外兩門,那是沒的
說,對症下藥,行家裏的行家。
在下鬥膽一問:過去三十年裏,柳家有誰練成了不周風,青
丘國內有幾個懂得稽神刀法的高人?
」
「這......」南宮損面色鐵青,沉聲道:「一個也沒有。
」
「練成皇圖聖斷刀的倒是有一個。
其餘兩門,不過是百餘年前的江湖神話,嘴上說說、
慎終追遠不妨,較真便不好啦。
」胡彥之嬉皮笑臉:「依南宮先生之見,那嶽宸風嶽某某在當
今天下刀榜中,能排到第幾位?
」
南宮損冷冷一哼,銳目力滿是輕蔑,緩緩豎起了三根指頭。
「老夫敢說,無論往前往後十年,嶽莊主均可名列天下刀客前三甲。
」
「那麼殺得嶽某某滿廳亂滾的阿傻,不是第一便是第二了,是也不是?
」
南宮損銀眉一聳,交疊在杖側方首的雙掌緊握,兩條雪練似的長鬢無風自動,寬大袍袖
忽如鼓帆,周身塵灰揚起,似有一隻看不見的無形圓環倏然擴散。
這是打入城以來,胡彥之
頭一回見他動怒,心頭微凜:「老頭身負藝業,絕非泛泛,可不能當他是一般的馬屁精。
」
南宮損拄劍昂坐,寒聲道:「老夫平生觀鬥無數,自問未曾走眼。
胡大俠若然不信,不妨
與嶽莊主一鬥,若能對招三十合外,老夫便拆了秋水亭的牌匾,從此退出江湖!
」
這話胡彥之若早半個時辰聽見隻怕要反臉,但與嶽宸風一對掌後已大為改觀,心中苦笑:
「你倒是擡舉我。
」正色道:「嶽宸風的本事很高,這點毋庸置疑;阿傻被妖刀附身後,竟能
殺得他均不出雙手,可見天裂之能,決計不在嶽宸風之下。
兩名強者豁身一決,試問能以一
刀輕輕挑開、接招轉移之人,實力又是如何?
」
南宮損默然良久,半晌目光才越過胡彥之,擡望金階上的孤獨天威,沉聲道:「能教出這
等身手,遍數刀界,我也隻能想到武登庸。
至於這耿姓少年的招式路數,隻能說與傳聞中皇
圖刀相似。
老夫並未親眼見過刀皇武學,所論止於臆測。
」
兵聖都這麼說了,誰也提不出更有力的反駁。
遲凰鈞見機極快,眉目一動,粘鬢笑道:「都
說流影城中臥虎藏龍,不想竟有刀皇傳人。
武登庸與虎帥韓破凡、陶老丞相等並稱開國三傑,
若非退隱,今日也是朝中上柱國,顯赫非同一般。
耿少俠師承刀皇,臨危挺身,果不負神功
侯之威名。
「」
黃纓一聽,明珠似的杏眼滴溜溜一轉,眼波盈盈,仿佛連眼角的晶瑩小痣都笑了開來。
「嘖!
看不出你這木頭一段,居然也有忒大來頭。
」她見眾人打量耿照的眼光丕變,不
由得暈紅雙頰,嘻嘻笑著,拿手輕按柔軟碩大的酥嫩胸脯,隔了層雪肌薄汗,隻覺胸腔裏一
顆心砰砰直跳,也不知自己在興奮什麼。
獨孤天威笑道:「武登庸其人,我少年時曾見過一回,模樣與胡大爺的轉述差不多,這事
的確有門道。
」喚人將地上的殘屍血漬清理乾淨,把雲錦姬等一班嚇傻了的姬妾打發下去,
眯眼想了一想,轉頭對耿照道:「你既是神功侯武登庸的弟子,再做不得流影城的小廝,否則
傳將出去,人人說本侯屈了名門高徒,背地裏笑話。
我看這樣,你也別幹下人啦,本侯便補
你個七品典衛的官兒,平日仍歸二總管調遣。
你以為如何?
」
此言一出,滿座盡皆錯愕。
耿照是不是武登庸的弟子還未可知,卻平白得了個正七品的「典衛」之職,由小廝到功
名在身的一介武官,俱在他一念之間。
眾人心想:「難怪在白日流影城,寵姬與廚子都能做到
七品以上的總管,可說是其來有自。
」
橫疏影娥眉微蹙,不過是眨眼功夫,隨即一笑。
「還不快謝恩?
」
耿照如夢初醒,跪地磕頭,也不知該說什麼,目光不自覺投向胡彥之。
獨孤天威拍手笑道:「本城有刀皇傳人典衛,想必嶽某某也不敢再來耀武揚威。
耿照,你
跟你師傅好些年沒見了罷?
本侯派人把消息放出去,你師傅若未埋進土裏,不定便來與你相
見。
」
胡彥之陡然省覺:「原來這廝打的是這主意!
」
放眼當今天下,誰在刀界的聲望能蓋過「八荒刀銘」嶽宸風?
唯有昔日尊為刀中之皇的
「奉刀懷邑」武登庸。
消息一旦放出,武登庸若還在世,極可能上流影城來找徒弟,屆時六
月初三秋水亭一會,白日流影城的代表便呼之欲出。
退一萬步想,就算耿照不是刀皇傳人,又或許武登庸撒手人寰,這一著也足以打亂鎮東
將軍府的佈局;慕容柔被迫應變,倉促之間,便有可乘之機。
胡彥之幾乎要喝起彩來,暗自
捧腹:「說他傻,這廝還一點都不傻。
『引武登庸對付嶽宸風』雖然異想天開,卻不失為妙著。
所謂:『盲拳打死老師傅。
』獨孤天威胡亂出手,這下可有人要頭疼啦。
」
遲鳳鈞與南宮損對望一眼,顯然也想到了一處,找了個藉口,並肩起身告辭。
獨孤天威眯起小眼,懶憊揮手:「不吃飯便快滾蛋!
留你們吃點喝點,倒像灌似的,一個
跑得比一個快,忒掃興!
不吃啦、不吃啦。
」把幾上碗碟一推,起身道,「我睡午覺去。
那阿
傻給我照看好,本侯與嶽某某賭局未竟,誰敢傷了本侯的押注兒,我抄他全家!
」階下幾名
內侍慌忙來扶,將他攙下了不覺雲上樓。
主人離席,染紅霞姐妹也一齊起身。
橫疏影送遲鳳鈞、南宮損等下樓,撫司大人與秋水
亭之主的身分非同泛泛,染紅霞久曆江湖,通達人情,也領著黃纓,隨橫疏影一同送客。
胡彥之打了個酒嗝,面頰脹紅如血,踉蹌倒退幾步,靠著樑柱搖手道:「哎喲,居然喝醉
了,兩位走好,請恕......在下不送。
」
遲鳳鈞暗忖:「天門掌教的親傳弟子,于應對進退之上,竟還不如水月停軒的女流。
謠傳
近年來天門派系紛亂,幾位副掌教都有侵吞自壯的野心,鶴著衣節制無門,早晚生變,看來
不假。
」面上不動聲色,拱手道:「胡大俠是江湖豪傑,瀟灑自任,本就不拘俗禮。
就此別過。
」
南宮損杖劍懸腰,負手拾級,倒是頭也不回,樓闆下依稀能聽見他嚴峻的呤哼聲,充滿了輕
蔑與不屑。
獨孤峰一聲冷笑,恨恨地瞪了耿照一眼,也率一千金甲武士同去。
橫疏影臨下樓前,回頭吩咐道:「你先扶胡大俠回房去。
」蓮步欲移,又拋下一句,「少
時在挽香齋等我。
」耿照聽命慣了,躬身答應:「小人知道了。
」橫疏影責怪似地瞥他一眼,
耿照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怔怔看著人去樓空一片風,飄散著若有似無的淡淡血味。
「你現下是親王府裏的七品典衛啦,哪來的『小人』?
」胡彥之低聲取笑,「一縣縣令也
不過就從八品,還比你小了不隻一級哩!
我的典衛大人。
」
耿照見他腳步蹣跚,身子一離樑柱,便歪歪倒倒起來,隻怕是真醉了,趕緊上前攙扶,
一邊小聲埋怨:「還不是你害的!
現在......該怎生是好?
」胡彥之笑個不停,片刻才緩過氣,
低道:「先扶我回房去。
」話剛說完,「嘔」的一聲,一口血箭仰天噴出,幾乎一跤坐倒!
「老胡!
」
胡彥之連嘔幾口,血污逐漸由黑轉紅,脹紅的面色不住變換,乍紅乍黑,倏地又轉成透
出青氣的煞白,片刻才慢慢泛起些許血色。
「有......有沒有人瞧見?
」胡彥之低聲問道。
「先......先離開這裏。
」
兩人相扶下樓,慢慢行走在迂回的長廊上。
胡彥之深呼吸幾口,足下不停,一手搭著耿
照的肩膀、另一手扶著欄杆一路前行,漸漸恢復元氣。
「那廝掌力之沉,是我平生僅見。
」胡彥之恨極反笑,「那股勁力就你像蛆一樣,一沾即
入,鑽埋之深、散佈之快,片刻便漫入四肢百骸,頓失感應,潛伏待發。
我及時以天元掌卸
去勁力,但還是中了一絲;暗使真氣運行一周天,隻覺各處不顯,卻不知勁力究竟潛伏何處。
」
耿照憶起先前露臺之鬥,不由一凜。
「嶽宸風?
」
「當真是什麼人玩什麼鳥,哪路貨練哪門功。
人是陰險卑鄙,掌也是陰險卑鄙。
呸!
」
胡彥之低頭啐了口血唾,恨恨說道,「這路潛勁爆發之時,勢如雷電霹靂,我若非以天元掌力
卸去了九成九,絕非吐血這麼簡單,恐怕五臟六腑已然爆體而出,死成了一團爛肉。
」
耿照聽得心驚膽戰。
用手掌沾一沾身子,人便會碎體而亡麼?
這哪裡叫武功,根本就是
傷天害理的妖法!
「不,」胡彥之糾正他,「嶽宸風那廝雖可恨,所使的功法及掌力卻不是外道旁門,須以
正宗的道家心法勤練苦修,方有這等造詣。
我聽說虎籙七神絕中有一門名喚『紫度雷絕』的
掌法;那廝所用,約莫如是。
」
耿照蹙眉道:「他若非以卑鄙的手段,奪了阿傻的家業及祖傳武學,又怎能青出於藍,練
得比阿傻的大哥還厲害?
」胡彥之搖頭:「唯一的可能,就是嶽宸風本就身懷高明的內功,由
內而外,貫通了虎籙七神絕。
阿傻的大哥根基未到,自然有所不及。
」
「他的武功若勝過嶽家傳人,又何必費盡心思盜取七神絕?
」
「這......我也想不透。
」胡彥之沉吟道:「情報太少,臆測毫無意義。
待阿傻醒轉,再好
好問他一問;也得走一趟王化鎮,查查『夜煉刀』修玉善是否當真遇害,那把天裂妖刀又是
從何而來。
」
不知不覺兩人已走出禁園,胡彥之的氣色盡複如常,腳步不再虛浮,看來便如普通的醉
酒之人,絲毫看不出身受內傷。
「我所練的武功,內息根基全在輕功之上。
」胡彥之笑著解釋,
「盤膝打坐那一套,對牛鼻子比較有效,偏偏我越是走動,周天搬運的效果越好,走多了氣
血暢旺、身輕體健,可比什麼針藥補丹都強。
」
耿照聽他說得逗趣,也跟著笑起來。
胡彥之的客舍在城的另一頭,居停獨立,屋舍之外
還有一片寬敞的小園,供策影坐臥歇息。
昨夜,流影城內負責馬匹的龍廄司動用了十來名壯漢,本想將它拉進馬廄,誰想策影一
靠近廄舍,廄裏的馬匹便騷動起來,相互踐踏、以頭吻撞擊護欄,狀若瘋狂。
那龍廄司管事
養了二十幾年的馬,從未見過這等情事,喃喃道:「若未親眼見著,光聽這聲響騷動,還以為
我牽來的是一頭吊睛白額虎......這、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
莫可奈何,隻得如實回稟世子,任它自去。
這一對悍馬、浪子的組合既是麻煩人物,自要安置在離群索居之處,免生事端。
耿、胡
二人越走越僻,所經處廄廡曲折、簷蔭低深,四周悄無人語。
耿照見無人打擾,終於忍不住問:「老胡,你為何打說我是刀皇傳人?
那位武登庸前輩,
又是何等人物?
」胡彥之笑道:「就知道你捱不住。
我且問你,現今統治東勝洲大好江山的,
是哪一家哪一姓?
」
「是白馬王朝的獨孤氏。
」
「在獨孤氏之前,又是哪一家哪一姓君臨大地?
」
「是碧蟾王朝的澹台氏。
」
「挺厲害的嘛!
」胡彥之故作驚奇,乜眼笑問,「那麼在澹台氏之前,東勝洲又是誰家之
天下?
」
耿照楞了一愣,呆呆搖頭。
胡彥之絲毫不意外,怡然道:「在碧蟾王朝有三百年盛世之前,
天下是金貔王朝的公孫氏的天下。
公孫氏以武功開國,歷代皇帝均享有『武皇』之稱,精刀
通劍,亦擅掌法內功,皇族中人人會武,高手輩出,在古今帝系裏更無第二家。
」
但武登庸並不姓「公孫」,耿照心想。
胡彥之早料他會有此問,沒等開口,繼續道:「拳頭或可打下江山,卻無法千秋萬載。
金
貔王朝最後一任武皇驕奢荒淫,國家早已如華宅朽柱,看似金碧輝煌,實則風雨飄搖。
他老
兄還執意發動戰爭,打算征服南陵道諸國,誰知在青丘國九尾山吃了個大敗仗,六軍崩潰,
武皇死於亂兵,重臣澹台公明乘機竄立,天下就此易主。
「武皇雖死,公孫遺族仍有許多高手,澹台公明將他們封到北關道的武登一地,特許免
貢不朝,屯兵自治,待遇如同南陵道各封國。
公孫遺族感恩戴德,自願為碧蟾王朝守衛北關,
為表臣服,歷代族主均以『武登』為姓,不再自稱公孫。
」
「原來如此。
」耿照會過意來,「這位武登庸前輩,便是金貔王朝公孫遺族的首領?
」
「正是。
」胡彥之點頭,「武登庸是遺族中百年難遇的奇才,文武兼備,將『神璽金印掌』、
『皇圖聖斷刀』兩門絕學練得出神入化,被譽為是天下第一刀,平生未嘗一敗。
澹台家的末
帝非常喜歡他,不但封他做鎮北將軍、北關道總制,還把最鍾愛的女兒靈音公主嫁給他;既
是重臣,又是駙馬,武登庸手握北關道十五萬大軍。
堪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聲威當世無
雙。
」
耿照恍然大悟。
難怪城主說武登庸『與太祖武皇帝齊名』,獨孤弋十八歲繼承家業,成為東海獨孤天閥的
家主,同時也繼承了「鎮東將軍」一職,以及世襲一等侯的爵位。
兩人均是少年得志,一鎮
東一鎮北,手握大兵,更甚者都還是武功蓋世的絕頂高手,堪稱一時瑜亮。
「當時,天下有五大高手,被公認最有資格角逐『武功天下第一』的名頭,號稱『五極
天峰』。
太祖武皇帝與武登庸同列其中,從年輕到老,這兩個人便不斷地被天下人拿來比較:
比誰武功強、比誰功名高,誰最後橫掃寰宇,威加四海;誰又為君王了卻天下之事,而後飄
然引退,贏得生前身後名......」
耿照想像兩名不世出的少年英傑,從年輕競爭到老,其中一人為了天下蒼生,終於向另
一位伏首稱臣,兩人攜手掃平天下,拯救黎民於水火之中。
故事的尾聲,那位被認為退讓已
極的前朝駙馬、鎮北大將軍,又再一次做了世人難以想像的退讓,他謝絕封賞,捨下族民,
穿著蓑笠泛舟於江湖,從此消失蹤影--
「......冒名武登庸的徒弟,至少有三個好處。
」
胡彥之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
「第一,『皇圖聖斷刀』沒有其他傳人,與刀皇交過手的,沒死也七老八十啦,多半眼歪
嘴斜、癱在床上,不怕有人跳出來指認你的刀法。
第二,金貔王朝公孫氏的武學有項特性,
恰好當作煙幕,用來解釋你的武功何以不上不下,有時很管用,有時又不怎麼稱頭。
」
耿照面上一紅,還是抵不過好奇心,忍不住問:「是什麼特性?
」
「據說金貔王朝公孫氏的武功,與命格息息相關。
」胡彥之笑道,「想當然爾,若無帝王
之命格,自然練不成專為帝王創制的武功。
人家問起你為何學不到家,本事及不上刀皇昔日
于萬一,你便兩手一攤,無奈聳肩:『我是龍口村來的窮小子,又不是皇帝命,刀皇前輩教了
我三天便走人,已經不錯啦!
』」
耿照忍笑道:「這個我會說。
『我是龍口村的窮小子......』」胡彥之噗哧一聲,兩人相對大
笑,半晌笑累了,耿照才揉著肚子彎腰吐氣:「老......老胡,世上真的有對應命格的武功麼?
我雖沒怎麼練過武,總覺得算命跟功夫扯不上關係。
」
胡彥之搖頭。
「我也不知道。
多半是騙人的罷?
帝王之家編了出來,用來唬弄無知百姓的。
」
他揉揉心口,緩過一口氣來,悠然道:「武學鍛煉的是身心手眼,氣息內勁,瞧不出與命
格有甚關連。
再說,若真與命格相關,那分孫家的人在學武之前,豈不是要先學算命,秤秤
自己的命格,要不練到七老八十一事無成,才知是『命格不符』,還有比這更冤枉的麼?
」
耿照想想也是,不禁失笑。
胡彥之續道:「第三個好處,刀皇其人,料想已不在世上,更不會巴巴跑來揭你的底。
異
族攻破白玉京時,武登庸之妻靈音公主在射平府自殺殉國,據說刀皇傷心欲絕,每為太祖皇
帝做先鋒時均抱死志,歷經千百陣猶不可得--誰教他武功太高,想死也死不了。
「你想想,一個人活到這份上,也算是生不如死了。
既無生趣,豈能長生?
連武功蓋世
的太祖皇帝都已不在人世,『五極天峰』同命凋零,如今餘者寥寥,刀皇也應約如是。
」
耿照不勝欷噓,忽然想起:「當年異族南下,一路踏平白玉京時,北關鎮將便是這位武登
庸前輩罷?
他武功如此高,又有十五萬的軍隊,異族豈能輕易斬關,直搗都城?
」
胡彥之微微一怔,笑道:「你實在是個很懂得聽問題、又懂得問問題的賊小子。
誰要是被
這副老實外表騙了,當你是枚大蕃薯、楞頭青,早晚要吃虧的。
」耿照皺眉道:「老胡,你這
話聽起來,怎麼像是在罵人?
」
「當日武登庸若在北關,說不定碧蟾王朝便不會滅死亡了--這樣的說法,至今還在天
下五道間流傳。
壞就壞在:當年異族入侵之時,武登庸人並不在射平府,更未向兵部告假,
連北關大營的參謀也不知其下落......他就這麼不見了蹤影,誰也不知去了哪裡。
」胡彥之道,
「十五萬北關守軍裏,隻有五千是直屬武登庸的部隊,由武登遺民組成,戰力最強;其
餘各部均有所屬,分佈在北關道各處,那些個太平軍頭平日威福慣了,隻聽鎮北將軍府的號
令,誰也不服誰。
「異族入侵之日,北方尚無嬰城防護,據說那鬼神般的異族軍隊不到一日便突破了封鎖,
迅雷不及掩耳地斬關南下,沿途遭遇的軍隊全被殲滅、屍骨無存,各駐軍肝膽俱寒;沒有鎮
北將軍的虎符親筆,無人願意出城血戰,眼睜睜看異族的黑血骷髏旗旋風般一路南下。
僅僅
是遲了七天,白玉京便即失陷。
」
等武登庸趕回射平府時,世上已無一名姓澹台的皇族。
大火燒毀了白玉京,六千多名皇族之屍陳于城郊祖陵,身首分離、死狀淒慘。
而在鎮北將軍府迎接他的,是靈音公主聞訊之後懸樑殉國、已然冰冷的嬌軀。
容顏傾世
的公主有著一顆絲毫不讓鬚眉的剛烈之心,遠比她的王室兄長們更有氣魄。
她以一死來向丈
夫表達內心無盡的痛苦與憤怒,指責他辜負了父皇的託付,因擅離職守而導緻國家滅亡。
不久之後,異族又突然無故撤兵,央土無主,各地軍鎮就勢崛起;北關道多有驕兵宿將,
頓時分裂割據,亂成一團。
將軍府內的幕僚紛紛勸武登庸自立為皇,武登遺民更是一心盼望
能復興金貔王朝,最後武登庸卻選擇投入獨孤弋麾下,隻因獨孤弋打著為澹台王家復仇雪恨
的大旗。
「......對前朝來說,武登庸是不折不扣的罪人。
他擅離職守,導緻北關防務的指揮系統
崩潰,無法抵擋異族;但他最後沒有據土自立,反投入太祖武皇帝麾一,加速了天下一統的
進程,不知避免了多少無辜犧牲,又教人十分敬佩。
」
胡彥之聳肩一笑:「我若是他,應該也會選擇退隱罷?
這一身的功過實在太難議啦,今生
不該負的也負了、不該舍的也舍了,其中的是非曲直,恐怕隻能留待後世評說。
」
耿照揣想武登庸孓然一身、煢煢獨立,身影慢慢消逝在夕陽平原的景象,不禁縮縮脖頸,
說不出的清冷寥落。
「他......應該十分後悔吧?
」
如果能夠,他願不願用一身武功、一族興複,甚至是一己生命,換取那遲到的七日?
如
果一切能夠重來的話,他還會不會離開射平府、離開北關道,離開那貌美卻剛烈的公主妻子?
--抱持著這樣的悔恨,人要怎樣才能繼續活下去?
他開始有些瞭解,老胡斷定刀皇不在人世的原因了,益發覺得心虛:「我......能冒認是他
的弟子麼?
這樣的人,這樣的苦......我怎能再冒用他老人家的名諱?
」低聲道:「老胡,我們
這樣子騙人,豈非很對他不住?
我......我不想這樣。
」
胡彥之早已料到他會這樣說,淡然一笑。
「你別聽嶽某某亂放狗屁。
名位有時確如浮雲,但有的時候,卻是救命應時的萬靈藥。
正所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你若隻是打下手的小廝,今日獨孤天威追究起來,也隻能
拿你當奸細查辦。
要不,該怎麼解釋一名下人竟能在天裂妖刀之下來去自如,解了『八荒刀
銘』的斷頭之危?
」
他見耿照默然無語,又道:「況且,阿傻雖暫時保住了一命,然而獨孤天威那寶貝真讓他
同嶽宸風打擂臺的話,肯定白送一條命,你想不想救他?
還有你那同村的童年玩伴葛五義,
他私放了我們,這事早晚教獨孤峰知曉。
這個你要不要救?
」
耿照聽得熱血上湧。
他與阿傻萍水相逢,憐其失聰,又想起了家鄉的姐姐耿縈,這才無
法袖手;但葛五義卻是受自己的連累,萬萬不能捨下不管,大聲道:「當然要救!
」
胡彥之冷笑:「但執敬司弟子耿照自救不暇,想救哪個?
隻有刀皇的弟子、堂堂七品典衛
的耿照耿大人,才有機會救人。
」典衛一職原本是親王府內的侍衛長,相當於皇帝身邊的禦
前帶刀,品秩甚高,卻毋須實際任職,逐漸演變成親王重臣們用來籠絡武林高手的酬庸手段。
尋常武官要按部就班升至七品,實屬不易。
耿照無言以對,肩膀垂落,神情十分氣餒。
胡彥之道:「小耿,我不是害你,是想幫你一把。
你若想調查妖刀之事,這七品典衛的身
分十分受用,決計比一名下人弟子方便得多。
」見耿照猛然擡頭、滿臉震驚的模樣,他嘿嘿
一笑,低聲道:「你認出了天裂妖刀,二掌院卻無動於衷,顯然當夜琴魔臨終前所傳,是你不
是她。
這個關竅一想通,剩下來的就很容易懂啦;你之所以能應付天裂妖刀,自然也是琴魔
所傳,是也不是?
」
耿照幾乎想把一切和盤托出,轉念又想:「二總管千叮嚀萬囑咐,讓我千萬不能露臉,以
免流影城捲入風波,如玄犀輕羽閣般萬劫不復。
我已違背她的交代,鬧出這麼大的事來,豈
能一錯再錯?
」無法判斷該不該說出來,猶豫片刻,低頭小聲道:「我不能說。
」
胡彥之「嗯」了一聲,也不生氣,忽然停下腳步,原來是客舍已至。
「正所謂『朋友相交貴乎誠』......」見耿照吞吞吐吐、急著解釋的慌亂模樣,忙舉手安
撫,沉穩道,「你別急,我沒生氣,也不是責備你。
人都有難言之隱,重點是當你想說的時候,
有沒有人可以聆聽。
」
「你若想找人喝喝酒、聊一聊,我便在這裏。
我同你二哥,隨時歡迎你來。
」
咿的一聲,柴扉輕輕掩上。
胡彥之手扶粉壁,寬闊高大的背景緩緩前行,終於隱沒於客
舍門影之內。
日影西斜,暮靄浮動,耿照呆立在圍籬外,心空蕩蕩的,仿佛被他的磊落刺傷,
既恨自己彷徨猶豫,又覺軟弱無依;霎時天地俱遠,更無一物可恃。
耿照踏著夜色,匆匆回到挽香齋,書齋裏已點起高燭,橫疏影正伏在案前振筆疾書,雪
白細潤的小巧額角上垂落一縷濃發,鬢邊微帶輕潮,頰畔黏著些許發絲,裸露的胸口嫩肌佈
滿密汗,連微噘的上唇都潤著一小片水珠,襯與金絨似的淡淡汗毛,分外可人。
耿照這才發現:比起尋常女子,二總管的體質著實易汗,整個人如水捏就,被燭火燈焰
微烘著,便沁出一整片瑩潤香汗,清幽如梅的體香被汗水體溫一蒸,驀地馥烈起來,活像是
煮化在糖膏裏的茉莉花醬,濃郁之外,又說不出的溫甜適口。
他自從領略過女子的好處,眼中所見、耳中所聽,甚至鼻中所嗅,都與過去大不相同。
同樣是高高在上的二總管,從前隻覺她親切、美貌、精明強幹,梳妝打扮都極好看;如今所
見,卻是她伏案寫字裏那雪潤潤的藕臂線條,滾動著破碎汗珠的酥膩肌膚,還有那雙飽滿尖
翹的渾圓乳廓--
沉甸甸的乳房下緣裹著兜錦衫紗,被主人輕擱在幾你案上,仿佛為了減輕巨乳對肩背造
成的沉重負擔。
沃腴的乳肉被堅硬的烏檀桌闆托高撐擠,乳質既綿軟又尖挺......
耿照佇立在門前許久,始終沒跨過檻兒來。
最後,還是橫疏影先瞥見了他。
「進來。
」
耿照回過神來,隻覺面紅耳熱,訥訥地摸進書齋裏,垂手立在一旁。
「坐下。
」橫疏影頭也不擡,繼續寫字;寫完一封,又取過一帖空白書柬。
耿照四下張望,不見其他隨班行走,知她摒退左右,定是要狠狠責備自己一頓。
思慮至
此,心中反倒釋然,見她提腕往硯臺裏捺了幾筆,起身趨前,拿起青瓷水注與騰龍貢墨替她
研墨。
「回去坐好。
」橫疏影繼續低頭書寫,仿佛連撥開他的手都嫌麻煩,片刻工夫都不肯浪
費。
耿照悚然一驚,倉促間聽不出她的口氣起伏,隻覺甚是不善,低頭快步而回;直到坐下,
才發覺水注墨條還捏在掌裏,一手一物,就像小孩兒拿著波浪鼓,模樣頗為尷尬。
轉眼橫疏影又寫完一折,要研墨卻又不見家生,擡頭見他回來也不是、坐著也不是,手
足無措的呆樣,圓睜杏眼便要發作;瞧著瞧著,忽然「蹼哧」一聲笑了出來。
這一笑直如冰消瓦解、滿室生春,耿照都看傻了。
橫疏影一笑之下,再也闆不起臉兒,
雙頰暈染,咬了咬豐潤的唇珠,又氣又好笑,嗔道:「杵在那兒做甚?
快還墨條來,淨礙事兒!
」
耿照如獲大赦,自己也覺得好笑起來,忍笑趨前研墨,漸漸不再忐忑。
橫疏影微側著秀靨提筆寫字,淡然道:「你現下是七品典衛啦。
要注意言行,打從明日起,
莫要再幹這等差使了。
」耿照心中有愧,低道:「是。
」研至濃淡適可,輕輕放下水注墨條,
快步回座。
橫疏影擱下筆,指著手邊的頭兩封書柬。
「這封是呈給吏部的公文,第二封則是發給掌理皇室事務的宗正寺,明日一早我便派快
馬馳報京城,兩頭遞交。
主上無戲言,他既讓你做流影城的典衛,你就得拿出七品武勳的樣
子來,關於服儀進退等我會再找時間教你。
典衛是正七品的散官,年秩八十石,每月另支薪
俸四千錢,足夠你在家鄉買塊良田,為姐姐置辦嫁妝,安心奉養老父。
」
耿照羞愧難當,雙手緊握扶手,低頭不敢說話。
橫疏影指著剛寫完的另一封便箋,那是流影城內通用的關條。
「明天,我讓巡城司派出一批武裝輜重隊,往龍口村接你父親和姐姐入城。
你今日在不
覺雲上樓插手天裂刀之事,雖救了嶽宸風一命,可別奢望他會感激你。
你當眾掃了他的顏面,
以鎮東將軍府耳目之廣,難保不會牽連你的家人。
」
耿照感激之餘,心中不禁掠過一抹寒意。
他並未天真到以為嶽宸風會感念他的出手,而是此刻才忽然省悟:隨著「耿照」這個名
號為人所知,如姐姐、父親這般平凡安居的小老百姓,竟也成了「八荒刀銘」嶽宸風及鎮東
將軍的對頭。
昨夜長孫日九的提醒言猶在耳,今日竟已不幸應驗。
江湖之險惡,令耿照不寒而慄,喃喃脫口:「原來我竟救錯了他。
」
橫疏影輕哼一聲,怫然不悅:「你午間於禁園,沒做對過一件事。
」她若狠狠責?一頓,
耿照心裏或許好受些,此刻隻覺滿腔歉咎,既心疼她此後將無止盡的勞心勞力,以應付接踵
而來的麻煩,又惱自己無力解決困難,低頭道:「小人知錯......」陡地想起橫疏影的叮嚀,訥
訥閉上了嘴。
橫疏影歎了口氣,玉手輕覆書柬,輕聲道:「我倦啦,你先下去罷。
有什麼事,我們明兒
再說。
」耿照還待開口,她一舞紗袖,俏臉上的神情毫無轉圜。
耿照莫可奈何,長揖到地,
垂頭喪氣地走了出去。
如果能夠,橫疏影其實還想再留他片刻。
倒不是真想責備他什麼,隻是看著這有時精明、有時又憨傻得可愛可笑的少年,她就不
由自主輕鬆起來,就像......就像是同自己的弟弟在一起似的,便隻說說笑笑,聊些不著邊際
的事也很開心。
但今夜不行。
橫疏影另有要事,不得不打發他離開。
她一回到挽香齋,那張紙頭已擱在桌上,混在一大堆攤開散置的帳冊圖卷裏,旁人看來
直是藏葉于林,就是刻意翻找也未必能看見。
但對凡事自有一套綿密理路的橫疏影來說,那
淡黃色的薄脆紙箋異常刺眼,仿佛放置之人已透徹她獨有的思考模式,以暗碼大剌剌地向她
示意,模樣張牙舞爪。
--「回帖」已至,刻不容緩。
箋上有四道藏青色的爪痕,斜斜跨過巴掌大的紙面,拓印似的斷續痕跡透著一股邪氣,
仿佛是某種禽類所留。
橫疏影目送耿照走遠,小心地閉起門窗、放落紗帳,確定四下無人之
後,才將紙箋靠近燭火。
燭焰一攫紙尖,「蹼!
」綻出一蓬青煙,吞吐捲曲的煙絲凝聚成團,並不散逸,一下化成
巨大鉤喙,一下又像是猙獰的趾爪,最後幻化成兩道蓋天鵬翼,抖擻著向虛空中飛去,眨眼
消失不見,連些許餘燼都沒留下。
青鳥,本就是仙人的信使。
這是仙人之間的秘密暗號。
儘管箋上一個字也沒有,但青箋所代表的十六字意個義,早在立下血誓的那一天橫疏影
便已記熟。
收到青箋後,必須在規定時限內趕至某地,沒有理由、沒有藉口,不惜一切代價。
「絕對服從」,原本就是血誓書裏的一部份;由地獄重生的惡鬼們,除了復仇的目標與自身的
欲望,隻剩下一個必須服從的物件。
--是夜子時,九幽泉下;古木鳶令,「姑射」聚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