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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第18章

妖刀記 默默猴 11133 2024-04-26 15:20

  第四卷 天裂蛛綱 第十九折 九幽泉下,快斬無雙

   亥時將盡,橫疏影走過陰濕漫長的地底岩道,來到骷髏嶺。

   她戴著那張妖異詭麗的木制女面,頭罩黑巾,籠住長髮,玲瓏浮凸的姣好胴體被一襲寬

  大曳地的黑絨大氅盡掩,再加上雙肩厚重的三層烏布披膊(肩甲),活像從冥府爬上來的魍魎

  妖魂,人鬼莫辨,更遑論雌雄。

   橫疏影出身青樓,不懂武功,「那人」卻能在流影城重重守衛下、將她神不知鬼不覺劫將

  出來,她假定其餘的姑射成員也都是身懷絕藝的頂尖高手。
雖說從加入組織的那一刻起,橫

  疏影便已豁了出去,連死都不怕了,還怕甚來?
然而每回集會她仍小習翼翼地將防身武器帶

  在身邊,以防席間突生變化,危及自身。

   轉眼岩道將盡,露出一扇自山壁上鑿出的長方石門,門中透出些許青幽異光,已有人先

  到了。
每次集會,「那人」總是頭一個抵達九幽泉骷髏嶺坐鎮,以防餘人彼此交談,私下聊系。

   橫疏影滅去糊紙燈籠裏的焰火,取出一隻小小的白骨燭臺。
那燭臺雕成人頭髑髏的模樣,

  隻比尋常的男子拳頭略大些,雕工精細寫實,難辨真偽;通體潔白似雪,既無象牙、珍珠之

  溫潤,又不似玉石剔瑩,倒像烈火燒煉後的骨瓷石灰,白得妖異。

   台座上小半截青燭,色如翡翠,橫疏影取火絨點上,蕊心「蹼!
」綻出一小蓬青滋滋的

  詭綠焰苗,雖無燒煙,空氣裏卻彌漫著一股極不舒服的濃烈濁香,嗅不出到底摻了什麼燒料。

   橫疏影初次聞嗅時嚇得踉蹌跌坐,差點將燭臺擲下,嬌軀不停顫抖。

   「很熟悉麼?
」那人低頭望著她,深黝的面具眼洞裏迸出兩道銳芒。
橫疏影不寒而慄,

  但這一次、恐怕也是唯一一次,不是因為他冷咧蒼茫的目光,而是源自那股濃厚呆闆,充滿

  死氣的香味。

   「你......想起了什麼?

   她記得自己瑟縮在岩縫裏,抱頭拚命顫抖,一心隻想搖散腦海裏蜂擁而出的恐怖景象:

  縮成一半大小的乾枯人頭,堆得像山一樣;被烈火燒去皮肉血污,燒去腐臭糜爛的外表,隻

  剩一顆顆白森森的髑髏,粉爍爍的,潔白得沒有一丁點雜質......還有為了掩飾兇猛撲鼻的濃

  烈屍臭,人們往燒成一片灰燼的殘垣上堆置綠葉香花......

   橫疏影猛然回神,咬著唇驅散雜識,秉燭走到石門邊。

   青燭綠焰的光暈隻能照到周圍一尺之內,其餘便隻一片漆黑。
就著鬼火般的螢焰望去,

  黑暗裏懸浮著三張詭異的木制面具,木鬼面之下空空如也,十分駭人。

   橫疏影知道在其餘三人眼裏,自己也是一張懸空的妖異鬼面,這便是青燭焰的妙用。

  來此已不下數十次,對集會處是圓是方、有幾個出入門戶、周圍有沒有其他機關佈置等,仍

  是一無所知。

   在黑暗裏,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說不定走出石門幾步,便是一處巨大陷坑--抱持著這

  樣的警覺,在「那人」出現之前,其他成員便隻沉默地隱身黑暗,仿佛這是僅剩的最後一點

  安全。

   今天的情況極不尋常。
子時將過,卻隻來了四張面具,還有兩人遲未出現,包括召集會

  議的人在內,這是從沒發生過的事。
姑射成員間互不相知,不許刺探、不許洩漏,違者必死;

  唯一掌握全員身分的,便隻「那人」而已--放任成員獨處,決計非他所樂見。

   時間在滴答的岩壁水聲中流逝。
洞裏陰濕刺冷,儘管橫疏影黑袍下穿了禦寒的旅裝,仍

  覺得手足冰冷;地底水氣透骨而入,額角如有無數小針攢刺,十分難熬。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有人開口。

   「『古木鳶』呢?
叫人巴巴站著,自個兒卻藏頭露尾的,這算什麼意思?
」西北方的綠焰

  一陣晃動,顯然秉燭之人說話所緻。
那是張虎形面具,張嘴露牙的模樣刻得栩栩如生,宛若

  噬人之際忽聞動靜、猛地轉頭咆哮一般,望即生寒。

   這張木鬼面的代號是「深溪虎」。

   而「深溪虎」口中的「古木鳶」,正是一手召集「姑射」的那個人。

   橫疏影對深溪虎沒甚印象,兩人的任務並無交集,記憶中西北方位的面具一向沉默,做

  出這麼輕佻大膽的發言,這還是姑射集會以來的頭一次,隻可惜無法從聲音多做判斷。
面具

  有特製的簧片機構,能巧妙變化人聲,無論誰戴上面具,都隻能發出專屬於那張面具的、既

  獨特又詭異的聲音。

   另外兩張面具並未加以理會。

   東北方的蟬形面具是「高柳蟬」,聲如其名,異常尖刺,然而說話的口吻卻十分緩慢,措

  辭謹慎小心,冷冷的調子,偶爾也有一絲薑辣火氣。
橫疏影從不覺得面具的主人會是女子,

  更甚者,極可能是一名飽經歷練、地位甚高的年老耆宿。

   位於西方的面具則雕成了飛鳥並翼的形狀,名曰「下鴻鵠」,那雙覆著面孔的巨翼上羽根

  宛然,又像兩隻佈滿鱗片的並排手掌,上頭開了兩個渾圓眼洞,令人渾身雞皮悚立,說不出

  的噁心怪異。
除「古木鳶」外,另一張缺席的面具是「巫峽猿」,再加上橫疏影持有的「空林

  夜鬼」,即為姑射六人。

   「巫峽猿也未到,還要再等麼?
都等個把時辰啦,要不先散了?
」深溪虎的聲音低沉震

  耳,宛若獸咆,襯與輕浮叨絮的口氣,頗有些不倫不類。

   但誰也沒理他。

   「姑射」之人,都是從地獄裏爬回來的惡鬼;支援鬼他們活下去的,除了復仇的對象及

  自身的欲望,沒有其他。
相對於煉獄裏的痛苦折磨,待在陰冷刺骨的地底岩洞等上一個時辰,

  又算得了什麼?
橫疏影心中冷笑,也選擇了沉默。

   兩朵綠焰「蹼、蹼」接連亮起,東北方的虛空裏浮出一張猿面,兩支尖長獠牙還不算可

  怕,真正恐怖的是它那咧嘴嘻笑、宛若人一般的神情,黑暗中倍顯陰森。
正北的首位上,青

  綠色的幽焰鬼火劃出一張巨喙如鉤、飛羽如熾的鳥形面具,姑射的主人倏然現身。

   「諸君久候了。
」古木鳶的聲音空洞呆闆,猶如機簧震動。
那槁木死灰般、一點生命跡

  象也無的單調聲線,伴隨著岩洞裏的盛大迴響,令人不寒而慄。
「今日之會,乃因事態緊急。

  琴魔一事發生變化,須與諸君參詳。

   「據悉琴魔已死,此一情報經過查證,應有九成以上的準確度。
」開口的是下鴻鵠,「有

  你親自佈置出手,便是魏無音也難逃劫數。
人都死了,還待怎地?

   古木鳶冰冷的眼神越過漆黑的虛無,直向她迸射而來。

   橫疏影清了清喉嚨--雖然透過「空林夜鬼」的面具,她清脆動聽的嗓音將變得迷離磁

  啞,悉數磨去聲線、口吻、甚至措辭語調的辨識性,與白日流影城的橫二總管更無一絲雷同。

   「據信琴魔在臨終之前,將妖刀的秘密傳給了一名喚作耿照的流影城弟子。
那少年自稱

  是刀皇傳人,在流影城與天裂刀附身的刀主交手,硬生生使人刀分離,本領不容小覷。

   「哦,是刀皇武登庸的徒弟麼?
」巫峽猿的聲音隱有一絲波動。

   「依我看,那少年與刀皇無關,隻是信口雌黃。
」橫疏影淡然回答。

   「若真是如此,更加不能馬虎。
」下鴻鵠介面,「既非武登庸的徒弟,卻擁有壓制天裂刀

  的能耐,肯定是琴魔做了手腳。
魏無音到底傳了什麼給他?
光靠口耳交代,決計不能在一夜

  之間,把自己的所知所能傳給他人......那名喚耿照的少年,有無可能是魏無音偷收的徒弟?

   「莫三、沐四都是魏老兒的愛徒,他們也制不了妖刀。
」古木鳶沉聲道,「當務之急,須

  儘快弄清楚那耿姓少年,究竟由琴魔處繼承了什麼,竟能壓制天裂。
空林夜鬼,此事由你負

  責,三天之內調查清楚,速做因應。

   「三天?
」橫疏影一凜。

   古木鳶並未回答。
這是命令而非垂詢,本無回應的必要。

   他頓了一頓,沉聲道:「諸君,妖刀既出,計畫便無回頭機會。
倘若成功,各位肩負的血

  海深仇、欲殺之而後快的平生大敵,終能得到圓滿的結果;倘若失敗,則萬劫不復,想做回

  煉獄之鬼亦不可得。
記住,計畫絕不能有一絲破綻,諸君若做了正確的選擇,我對諸位的承

  諾便會實現。

   黑暗的空間裏一片死寂。

   橫疏影額汗涔涔,定了定神,又問:「若調查的結果,那名少年確實自琴魔處得到了破解

  妖刀的秘訣,又該如何?

   劍一般的冰冷目光再度射來,橫疏影心驚肉跳,幾乎無法迎視。

   「你說呢?
」單調如振簧的語音不帶一絲感情。

   橫疏影無法回答。

   古木鳶平平道:「我們的計畫隻許成功,不許失敗。
殺了一個琴魔,這世上絕不能再有第

  二個琴魔,我的答復是『殺』。
諸君以為如何?
」下鴻鵠道:「此子身手不凡,眼下雖還不成

  氣候,為免夜長夢多,自然是殺。

   「既無武登庸,我沒興趣。
」巫峽猿道,「殺。

   古木鳶望了左首一眼,高柳蟬緩緩說道:「殺。

   隻剩下兩人尚未表態。
古木鳶決事,一向不問旁人意見;北舉絕非徵詢,而是忠誠考驗。

  橫疏影香汗浹背,十枚尖尖指甲幾乎掐進掌心肉裏,想不到唯一可能與自己站在一邊的,竟

  是那輕佻懶憊的深溪虎。

   耿照的命運已決,無法改變。
眼下她必須挽救自己的。

   正要說話,忽聽深溪虎道:「哎呀,這事就定了罷?
姓耿的小子若是琴魔第二,自是宰了

  省事;如若不是,那便甭理他。
大家生意做這麼大,有許多事忙,犯不著在這種地方纏夾。

  他一開口,古木鳶便知不對,猛然轉過頭,眼洞中射出利光。

   深溪虎本想笑著聳聳肩,陡覺那目光如寶劍一般,倏地破眼穿顱,連後腦勺都隱隱作痛

  起來,連忙轉開視線,暗自心驚:「他媽的,好厲害的老妖怪!

   橫疏影得他解圍,思慮一清,暗忖:「也對。
世上豈有神功灌頂、一夕功成的事兒?
耿照

  的舉止表現,說不定另有因由,未必與琴魔有關。
」定了定神,從容應道:「他若妨礙了我們

  的計畫,自當剷除,以絕後患。

   古木鳶滿意點頭,沉聲道:「諸君去罷!
待五刀齊出、刀主現世時,會再召集各位,商討

  下一步行動。

   綠慘慘的焰火逐一熄滅,高柳蟬、深溪虎、下鴻鵠、巫峽猿......四張鬼面接連沒入黑暗,

  最後隻剩兩張面具隔空相對。
「有事?
」古木鳶的聲調依舊平闆。

   「你答應過我,絕不讓流影城捲入事端的。
」橫疏影強抑怒氣,咬牙道,「如今赤眼被耿

  照攜回,萬劫落在紅螺峪的無生澗裏,天裂與其刀主更是大剌剌的卯上『八荒刀銘』嶽宸風!

  五刀之中三刀俱在,流影城豈能倖免?

   古木鳶漠然道:「以你的聰明才智,再送出三刀不難,我對你的保證依然有效。
還是你要

  我告訴其他人,讓他們在排局設謀以完成任務時,切不可動著白日流影城,好教他們看穿你

  的身分?

   橫疏影頓時為之語塞。

   「姑射」六人,無一不是才智之士,否則也無法隱於幕後,借妖刀操弄武林。
古木鳶的

  禦下之法,一向隻交代任務目標,而由成員自行設局完成;隻求結果,不問手段。
倘若吩咐

  其餘四人不可擅動流影城,身分定然曝光,這是她絕不願發生之事。

   「你隻有三天的時間。
期限一到,即使查不出實情,為免生變,一樣要將耿照除掉。

  他冷冷說道,「想必你很清楚,你的麻煩絕不隻三妖刀而已。
琴魔的遺體還在朱城山,前事未

  了,四大劍門早晚找上門來;鎮東將軍府鐵了心插手三府競鋒,獨孤天威又惹上嶽宸風......

  你若應付不來,流影城一樣有難。

   這些問題,其實她已想了一整天。

   名動東海的「暗香浮動」橫疏影自不會坐以待斃,隻是準備尚未周全、麻煩又接踵而至,

  精明如她,也不禁有些軟弱心疲。

   「流影城若毀,你也不過是庸才而已,『姑射』中隻有超凡絕俗的仙人,無處可供庸才容

  身。
隻這一回,我且當你是個軟弱平凡的女子,口出無智之言,記住你沒有第二次的機會。

  離開!

   橫疏影臉色白慘,捏緊粉拳,咬唇不發一語。
「蹼!
」綠焰滅去,那張既妖異又淒豔的山

  鬼面具沒入黑暗,細碎的腳步聲一路迤邐,片刻消失在濕冷陰暗的甬道中。

   古木鳶並沒有離開。
直到確認其他人都已去遠,一蓬妖異的綠焰忽又亮起,鏧刻古樸、

  宛若朽木的蟬形面具無聲無息出現。

   「你受傷了?
」高柳蟬的語調還是一貫的緩慢,聽不出波紋起伏。

   「魏無音畢竟是魏無音,十分難纏。
」古木鳶低道:「所幸那人的醫術高明,敷藥包紮後

  已無大礙,休息幾天就好。
倒是耿照之事,十分棘手。
」說到這裏,平闆的聲音忽有一絲微

  妙變化,「你在他身上花了忒多心血,也難為了你那個『殺』字。

   被簧片掩去的細微之變,並沒未逃過高柳蟬的耳朵。

   「如果說我還真揪了一下心,你要不要笑我軟弱多情?
」老人冷哼一聲,緩緩說道,「你

  我千算萬算,沒算到魏無音還有這一手。
他若對耿照施行了傳聞中的『奪舍大法』,可能發生

  幹擾、突出異變,也可能效果出奇的好,後果實難逆料。
從我讓耿照上朱城上來,便已做好

  了棄子的準備,但挑這個節骨眼,自然是可惜。

   「避免節外生枝的方法隻有一個。
」古木鳶冷冷說道。

   「我既已點頭,便無後悔的道理。
隻是你須答應我一件事。

   「說。

   「橫疏影那小娘皮若殺不成耿照,就得把他留下。

   古木鳶猛然轉頭,直視著蟬形面具後的黃濁雙眸。

   「不是親生的孩子,也有這種無聊的感情麼?
」他冷然道,「你老啦,跟姓橫丫頭一樣,

  開始變得感情用事;說到了底,你還是想保他。
橫疏影若失手,我會親自殺他,魏無音便是

  榜樣。

   高柳蟬「呸」的一聲,居然笑起來。

   「你想錯了,沒有價值的東西,留之何用?
」老人哼笑著,緩道,「奪舍大法與妖刀,關

  鍵都在一個『蠱』。
妖刀奪人意志,又彼此殘殺,目的是爭做蠱王;而奪舍大法將神識灌入他

  人體內,爭主其軀,也是強者存弱者滅,二者無論源流脈絡,俱有相通。
橫家那小娘皮不是

  省油的燈,她若殺不了耿照,證明那孩子成長之快,已走上『蠱』之一路。
究其變化,能加

  速我等對妖刀的掌握。

   古木鳶靜靜注視他。

   高枝眯眼迎視,不閃不避,仿佛對他的目光全然無懼。

   「這理由我可以接受。
」姑射的首腦輕聲道。

   他們的確需突破。
計畫啟動,再無轉圈的餘地;很快的,像鬼魅般四出殺人、神龍見首

  不見尾的妖刀將不符所需,「姑射」必須更有效、更隨心所欲地製造刀主,更能承受如今日之

  耿照這樣的損失。

   「橫疏影若失敗,我將親自動手。
通過這兩次考驗,我就承認他有被留下來的價值。

   耿照一出挽香齋,就知道消息已經傳開了。

   沿路的侍女僕役大老遠瞧見,立刻讓至一旁,有的微微頷首,露出討好諂媚的神色,但

  落差實在太大,一下子不知該如何稱呼他才好,目光尷尬地一交會,也隻是笑而已;有人索

  性避了開來,等明日執敬司正式布達,塵埃落定了再說。

   七品官到底有多大?
耿照毫無概念。
他苦著臉回到新撥下的隨班院舍,長孫日九已洗浴

  更衣完畢,倒在床鋪上呼呼大睡。

   這座小院落離他昨夜還睡著的庚寅房甚遠,平常根本不會走到這兒來,床帳、擺設,整

  齊疊在榻上的換洗衣物、桌頂擺放的青瓷茶釜......觸目所及,無一不是簇新而陌生。

   若有人能無視他的出身,貧賤時不欺、富貴時不諛,除了從小看著自己長大的七叔之外,

  大概就隻有長孫日九了罷?
耿照在回程的路上懷著一絲希望,盼與日九聊上幾句,一吐心中

  的積鬱彷徨,誰知亦不可得。

   他歎了口氣,和衣倒在床上,毫無躋身出頭的喜悅興奮,怔望著天花闆發呆,直到睡意

  鋪天蓋地襲來,一把將他攫入迷離夢鄉,混亂的思緒倏然中斷,隻餘一片深黝黝的黑......

   耿照伸手一撥,虛無的黑幕應手而分,化作一縷縷灰翳;忽然一團血豔豔的赤光爆炸開

  來,四周頓成一片火海,漆黑的背景落地還形,變成一大片石砌牆垣,青石覆蓋的範圍從腳

  下、牆上,一直延伸到天頂,似乎是某條城寨甬道。

   熊熊火焰吞噬了通道來處,地上到處散落著殘肢斷劍,切口平滑齊整,怪異到幾乎讓人

  忘了這副景象所代表的殘酷與血腥。
火舌四處竄燒,濃煙滾滾而來,但他探手卻不覺灼熱,

  也聽不見任務聲響,彷佛整個人被浸入水中,除了視覺,其餘的感官全被阻隔開來--

   (這是......琴魔前輩的記憶!

   耿照渾身悚然,身體不聽使喚,「他」--其實是當年的琴魔魏無音--揮散濃煙,拖著

  身子向甬道的盡頭前進,一邊嘶聲大吼。
耿照聽不見聲音,仍能感覺那股聲嘶力竭的震動。

  前方不遠,一名蜂腰長腿、苗條健美的女子拄劍扶壁,掙紮欲起;另有一具屍體倒臥一旁,

  面目難辨,被鋒利的刃器開膛破肚,死狀極慘。

   女子爬過一地血污狼藉,被刀刃割開的殘破衣衫濡著血膩漿滑,裹出玲瓏浮凸的姣好曲

  線。
衣裳破口依稀見得玉質般的瑩潤肌膚,被淒豔血色一襯,更是白皙得無以復加;背心衫

  子被鷹爪功一類的重手法抓下一幅,由肩胛直到腰後,裸出一段象牙也似、骨肉勻停的美背,

  背脊瘦不露骨、曲線滑潤,蜂後般的細腰扭轉如蛇,腰下的臀股卻渾圓緊繃,聳起如兩瓣險

  丘,望之令人血胍賁張,難以遏抑。

   耿照不覺癡望,一股奇妙的感覺油然而生。

   (不要去!

   --這......這是前輩當時心中所想麼?

   女子似是聽到「他」的叫喚,回頭大聲應答,容顏被披散的濃發與煙硝所掩,依稀見她

  下頷尖尖,生得一張端麗的瓜子臉,肌膚酥白耀眼,與半裸的美背一般無二。

   「我們上當了!
刀畢竟是刀,永遠......都不會變成劍!

   琴魔嘶吼著,女子卻捂著耳朵拚命搖頭,活像情緒崩潰的小女孩。
這在一名十八九歲的

  年輕女郎身上看來說不出的荒誕滑稽,然而耿照卻笑不出來。
那是無法言說、偏又難以抵抗

  的巨大絕望;在它之前,即使是挺身對抗妖魔的英雄們,也隻有無力倒下......

   水準的視線突然向下滑落,「他」傷疲已極,終於跪倒在地,離女郎隻有兩步之遠,奮力

  向伊人伸出手臂,一邊叫喊。

   「那人不是第六把劍,他是預言中的叛徒......是最後一把刀!

   「六」這個數目忽然掠過耿照的腦海。

   --封印妖刀的最後戰,有六名英雄。

   琴魔前輩,背影動人的美麗女郎,屍橫在地的不知名男子......這裏隻有三個。
另外三人

  是誰?
誰,又是前輩口中的「最後一把刀」?

   突然間,一條人影自出口踉蹌退入,雙手胡亂抓向空中,身子轉了幾轉,仰天倒下,卻

  不知是何許人也,隻因來人並沒有頭。
第四個人死了,還在通道外纏鬥的是哪兩個?

   女郎尖叫起來,一把揮開「他」的手掌,也不知哪來的力氣,忽然一躍而起,一跛一跛

  地向通道的盡頭奔去!
「他」拚著最後一口氣追上前去,逆光沖出甬道,眼前陡地一片刺亮,

  分不清是烈陽抑或刀鋒--

   「前輩!

   耿照猛然坐起,驚出滿身冷汗。

   榻邊「砰」的一聲,一條高大黑影跌入窗裏,摔了個四腳朝天。
來人翻身躍起,呼地一

  巴掌扇去:「去你媽的前輩!
這等砍人天命的陰損稱謂,豈可對自己人喊?
你個缺德的渾小

  子!

   「老胡?

   耿照被揍醒了幾分,揉眼一瞧,果然是胡彥之。

   「我不是喊你前......怪了,為什麼不能喊『前輩』?

   「陰損,真是陰損!
」胡彥之揪住他的髮髻,提兔子似地一把拎起:「我問你,你都管魏

  無音老兒叫什麼?

   「都......都管叫『前輩』。
」他抓著胡彥之熊掌似的大手拚命掙紮。

   「所以咧,魏無音就死啦。

   耿照一愣,差點忘了抵抗。
胡彥之把他的腦袋提近面前,表情陰沉。

   「正所謂:『上天揮大刀,先砍出頭鳥。
』武林道上天天死人,都是先從前輩死起的。

  兩字實在是太陰損了,萬萬不可對自己人喊,對外人則無妨,特別是那些個混蛋,什麼獨孤

  峰前輩、嶽宸風前輩,多多益善。
喊死這些王八羔子,大夥兒圖個清靜。

   「原......原來如此。

   耿照揉著被揪疼的發頂,才發現窗外天光未明,月華盛茂,雲下壓著無數星子,山與天

  邊交界處隱有一抹浮暈,離天亮怕還有一個多時辰。
對角的另一張榻上,長孫日九睡得正酣,

  給他二人這一番鬧都還驚不醒,胡彥之忍不住笑道:「這小胖子倒挺能睡。

   耿照起身著靴,就著桌上的青瓷茶釜點了兩碗冷茶,歉然一笑:「隔夜的茶水,你多擔待。

  胡彥之搖頭:「待會有活兒要幹,飲冷茶不宜,回來再說。
跟我來!

   一推窗格,縱身躍出。

   耿照尾隨著來到一座荒僻的院落,沿路東繞西轉,以他在城中數年,一下子也不確定究

  竟身在何處。
那院中甚是寬敞,鋪開一大片平整青磚,月光灑落,映得分外清明,沿牆卻是

  枝丫扶疏,濃蔭環繞,不易自外頭窺入。

   胡彥之從角落裏取出兩柄連鞘單刀,將其中一柄扔給了他。

   耿照抽刀映面,鋼刀雖是一般,卻折回滿目流輝。
「這是?

   「你沒時間睡大頭覺啦,咱們哥倆切磋一路刀法。

   胡彥之懶憊一笑,隨手擎出;左鞘右刀,一舞便是兩朵拔風勁芒,刮面凜烈,動作卻是

  舉重若輕,說不出的好看。
耿照心思極快,知他是有意傳授武功,但江湖人最重門派師承,

  非是天門弟子,不得鑽研天門武功,否則便是偷拳,勢成武林公敵,人人得而誅之。

   胡彥之窺破他的遲疑,聳肩一笑。

   「我十六歲便出江湖歷練,除了本門武功,起碼拜過幾十位師傅,學習各種雜學。
要不,

  我師父做掌教之前乃是青帝觀劍門一脈的大宗主,我是他唯一還活著的徒弟,哪來的刀法教

  你?

   耿照想想也是,不覺失笑。

   胡彥之拿刀鞘輕敲他腦袋,難得正經起來。
「一握兵器,便不能再嘻皮笑臉,這是對武藝

  的尊重。
」手腕一抖,鞘灑斜斜指地,「你來砍我,隻消砍中這隻刀鞘,便算我輸。
你試試。

   耿照想起幼年時與木雞叔叔玩的砍柴遊戲,頓覺親切,笑道:「你別托大,我很會用刀的。

  也是一抖手腕,那鋼刀未掀起風聲,竟已掄掃開來!

   他天生速度快絕,這一刀更是有心施展,出手鬆軟已極,無所用心,全憑自身的重量旋

  掃;刀似離心去後,才以尾勁一拖,當日木雞叔叔將整把筷子似的柴束橫裏削斷,用的便是

  這等手法。
耿照隻看了一回,便即學起。

   誰知鋼刀掃過,胡彥之手裏的環銅木鞘微略一晃,仍好端端地停在原處,鞘尖指地,彷

  佛耿照未曾出手。
耿照不禁一愣:「難不成......老胡的動作比我更快!
」胡彥之面無表情,輕

  哼一聲:「就這樣?
老太太穿針納鞋底,隻怕還比你利索些。

   耿照被激起好勝心,點頭道:「那我再快些。
注意了!
」呼地一聲,掄刀回掃!
胡彥之手

  腕微晃,連衣袂都沒怎麼揚起;鋼刀過後,木鞘仍在原處,姿勢與先前一般無二。

   眼見他遊刃有餘,忽然扭腰旋肘,猛將鋼刀拖回;「篤!
」一聲細微輕響,刀鞘仍在,隻

  是角度略斜,鞘弧上缺了一小片陳舊彤漆,露出暗沉木色。

   耿照興奮叫道:「我懂了!

   胡彥之點頭道:「咱們變個方法玩兒。
你拿好刀鞘,不能被我的刀碰著,明不明白?
」耿

  照隱約抓到訣竅,知道躲比攻更困難,連忙打點精神應付。

   這遊戲一開始便已知道結果。

   無論他如何挪開刀鞘,胡彥之有稍稍一動,輕易發刀擊之,無比準確。
耿照漸漸發現:

  恰恰便是自己的「動」,引來了老胡之刀,索性閉上眼睛,全憑感應;胡彥之的攻勢卻未稍止,

  鋼刀刀背如雨點般往鞘上招呼,往往稍一遲疑,刀鞘上便連吃幾記,細碎的爆擊聲密如炒豆,

  劈啪不絕--

   耿照心下放空,耳中越來越聽不見聲音,閃身的動作反而流暢起來。

   下一個瞬間,在「刀來了」的念頭萌生以前,他忽把木鞘一橫,一抹銳風貼肘滑過,胡

  彥之的鋼刀首度落空!
還來不及思考,又把刀鞘往懷裏一抱,反掠而回的刀刃隻差分許便要

  削中他的鼻尖,耿照閉目止聽,以毫釐之差閃過了第二刀!

   刀風越強,耿照卻逐漸進入物我兩忘的奇妙境界,捨棄異于常人的靈敏五感,忘記自己

  發達優越的肢體,沒想過何時歇止,隻是讓身體的動作與「刀」維持平衡,進退趨避、如影

  隨形......

   白天與阿傻交手時的情形,忽然變得理路分明:當時,耿照隻覺眼前一紅,身體不聽使

  喚地動了起來,那是別人的功夫,來得莫名奇妙、走時又無所依憑,此際卻是紮紮實實地開

  了心竅,身使臂、臂使刀,越來越圓轉如意。
在他的感知裏,刀的軌跡就像是一座具體而微

  的渾天儀,一刀劃過便留下軌跡,絕不消失;慢慢的,刀的來勢去向清楚起來,毋須透過眼、

  耳、膚觸便能掌握,甚至加以預測--

   他大著膽子將鞘口往「軌道」上一送,「鏗!
」猛然睜眼,隻見老胡側舉鋼刀,近乎兩尺

  的刀刃恰恰搠入刀鞘中,毫釐不差,端妙無方,彷佛兩人已為此練過了千百次,方能於快刀

  纏鬥間靈犀一現,應聲得手。

   胡彥之脫口道:「接得好!
」眉目一動,意興遄飛。

   耿照滿頭大汗,卻難掩興奮,胸中熱血沸騰:「原來......刀是這樣使的!
刀,竟也能使到

  這等境地!
」幼年時與木雞叔叔砍柴的情境湧上心頭,忽覺其中妙著紛呈,大有茅塞頓開之

  感,每一思索都能有不同的體會。

   而胡彥之的驚訝隻怕更在耿照之上。

   他這門武功別出心裁,刻意打破武學套路中「招」、「式」的概念,練的是手路直覺,與

  其記憶招式,不如去透徹運使兵器的細微變化,使之成為本能,臨敵時刀便會自己去找對手

  攻勢裏可堪施展的空隙,就像是水往下流、火能化冰一樣,不假思索,再也自然不過。

   這理說來容易,但武功造詣越高,反而越難捨下已知,如動物般全心依賴本能;耿照無

  此包袱,猶如一張白紙,學來自是事半功倍。
胡彥之心想:「總以為這門武功除我之外,世上

  再無其他人能練到如此境界,看來是我敝帚自珍,想得太滿了。
小耿天生奇才,日後成就不

  可限量。

   徒弟爭氣,可比自己當年悟通時更令老胡欣喜,但眼下還不到鬆懈的時候。

   胡彥之定了定神,淡淡一笑:「剛才隻是熱身,現在才要玩真的。
你暫且休息下,待會兒

  咱們玩個新花樣:我用刀攻擊你的鞘,你也用刀攻擊我的鞘,既要攻也要躲,刀鞘被砍中的

  就算是輸。

   耿照似有所悟,還刀入鞘,稍事歇息,舉袖揩抹額汗。

   「老胡,這路刀法就這樣砍著玩兒麼?
也沒套路什麼的。

   「是沒有。
你若練到了家,動起手來活像一團旋風,對手還來不及眨眼就被砍成了一顆

  爛紅石榴,包管你威震江湖,誰看了都噁心。
」胡彥之聳了聳肩,「更要緊的是:這路刀法乍

  看之下,與你那便宜師父的『皇圖聖斷刀』頗有些相類,都是運使如風,直如行雲流水一般。

  此後你跟人動手便使之這一路刀法,招牌晶晶亮亮,決計不會砸鍋。

   耿照對「刀皇傳人」的話題興緻缺缺,扛著刀往樹下一坐,抖抖濕透的衣襟散熱納涼。

   「這刀法總有個名目罷?
哪兒學來的?

   「呃,這個嘛......是我跟西山道一個獵戶學的,他有個外號叫『獵王』,我的追蹤術便是

  獵王的正宗嫡傳,除了追蹤術縮地法,我還跟他學了這路刀法,叫......叫這個......是了,就

  叫『無雙快斬』。

   「哇,是誰取這麼俗的名字?

   「嘖,你個小毛孩懂什麼?
這是庶民風格嘛!
你不知道,西山道的熊可曆害了,站起來

  足足有兩人多高,弓箭陷阱若一時不能取命,就換獵人倒大楣啦。
於是獵王創制了這套『無

  雙快斬』,萬一遇上熊羆,弓箭射盡、標槍投完,拔出雙刀上去一陣亂砍,那是連熊也怕你啊!

   「......真是這樣麼?

   「哎呀,這不重要。
總之你好好地練,這門武功雖然難學,所幸你的資質甚佳,又遇上

  我這個百年難得的名師,這幾天辛苦一些,勉強也能湊合。

   耿照笑道:「老胡這話不對。
我雖沒練過上乘武學,也明白『欲速則不達』的道理,沒有

  幾年,乃至幾十年的功夫,練什麼都不會有成就。
再說又何必急在這幾天?
我年紀輕輕,來

  日方長......」話未說完,語聲忽落。

   隻見胡彥之雙手抱胸,舉目望遠,罕見地斂去了笑容,神情十分凝肅。

   「沒時間了,必須儘快離開這裏,否則將有性命之憂,更會為他人帶來意想不到的災禍。

  他回過頭來,被夜色映藍的面孔青得有些怕人,明明輪廓還是那個開朗豪邁的大鬍子老胡,

  陰沈的神色卻判若兩人。

   「三天之內,你定要離開白日流影城,逃得越遠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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