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暗香疏影 第十二折 暗香浮動,無雙將門
橫疏影倒是波瀾不驚,隻是淡淡一笑:「是麼?
好在二掌院曆劫無礙,此後定然福壽綿長,
也不是件壞事。
」以蓋緣輕刮茶面,又啜了一小口,滋飽尖翹的上唇珠微抿著,貝齒似是輕
咬唇瓣,一邊徐徐飲下茶湯,雪酥酥的長頸喉肌一滑,連細小的吞咽聲都顯得斯文秀氣。
「這位是胡彥之胡大俠吧?
」她擡起明眸,言笑晏晏的模樣就像是跟閨中密友閒話家常,
就著搖曳的燈焰一瞧,宛若寒梅綻放,撲面仿佛蕩漾著一片清洌幽香。
「久聞胡大俠濟弱扶傾,
做了許多了不起的義舉,襯與寶馬名劍,相得益彰,不愧是青帝觀鶴真人的高足。
」
胡彥之是老江湖了,自不會被幾句恭維拍得飄飄欲仙,忘乎所以。
但橫疏影這幾句說得
輕描淡寫,神色、目光無一絲逢迎諂媚,倒像是興之所至,隨口與朋友分享什麼江湖趣聞似
的,聽得人不由微笑,也不覺得怎麼尷尬。
「二總管客氣。
」
胡彥之抱拳拱手,霎時收起逐目獵豔的輕浮神態,悄悄對眼前這名總管一城命脈的秀麗
女郎留上了心。
橫疏影瞥見采藍、碧湖二姝昏迷不醒,吩咐一旁隨侍的少年道:「鍾陽,為這兩位姑娘安
排一間僻靜的客房,撥幾位能幹的嬤嬤照看,速請大夫來瞧。
切記:診金、藥材等均不可吝
惜,莫要耽擱了救治良機。
」
那被喚作「鍾陽」的高大少年,正是先前斥喝巡城司馬之人,生得英俊魁梧、目如朗星,
眉宇間隱有一股剽悍之氣。
他低頭領命,出廳喚得幾名司役擡來軟榻,後頭跟著三、四名身
子壯健的中年僕婦。
僕婦們輕手輕腳地將藍、碧二女擡上軟榻,朝橫疏影一躬身,低著頭魚
貫退出廳院。
黃纓雖未昏迷,然而身心俱疲,眼看也快支援不住,便以照顧二女為由,隨眾下人一併
去了。
染紅霞感激橫疏影的體貼安排,起身欲謝,卻讓她一把挽住,隻得坐了回去。
兩人把臂扣指,距離登時拉近,芳息相聞,吹鬢如柳;橫疏影似無鬆手之意,徑與她並
肩靠頭,模樣十分親熱。
「多......多謝二總管。
」染紅霞與她並無深交,平素隻有公事往來,
頓時頗不自在。
橫疏影拍拍她的手背,微笑道:「妹子說得什麼話來?
莫說貴我兩派同為正道,一向交好,
便是陌路相逢,又豈能見危不救?
既然到了姊姊的地頭,暫且寬心住下,先把身子養好。
有
什麼話,等明日睡醒了再說。
」轉頭喚另一名隨侍的少年何煦,讓他吩咐廚房準備飲食,少
時送入諸人房裏。
染紅霞沉默片刻,終於按捺不住,玉白色的淡櫻粉唇微啟,遲疑道:「二總管......」
橫疏影聞聲回頭,明媚的杏眼微微睜圓,竟有一絲天真:「什麼事呀,妹子?
」
染紅霞一怔,忽覺再生份下去,倒顯得自己不近人情了,猶豫了一下,改口道:「橫......
橫家姊姊,敝門遭逢大難,眾家師妹生死難料,我很擔心。
姊姊若有......若有人手能借,我
想先回斷腸湖一趟,瞧瞧莊園裏的情形。
」
橫疏影蹙眉道:「水月停軒怎麼啦?
來,快說與姊姊聽。
」
染紅霞不由得點點頭,將如何被妖刀萬劫追殺、如何遭遇魏無音與赤眼,以及墜崖獲救
等情形,仔細交代一遍,隻隱去解「牽腸絲」一節不說,對中毒之事也隻字未提。
幸好黃纓、采藍等均已不在廳內,她刻意避開耿照的目光,講到墜下紅螺峪時目光微略
低垂,濃睫輕輕一顫,隻說四人在崖下暫宿一夜,天亮時才發現魏無音已然辭世,而後遇上
觀海天門的蘇彥升一行,再來便如胡彥之所見。
她說得有條不紊,嗓音清脆動聽,隻是受傷之後體力稍弱,說了一會兒有些喘不過氣,
隻得停下歇息。
橫疏影擡起眼來,視線越過大半個廳堂,忽然開口:「那把赤眼刀,如今何在?
」
看的卻是垂手而立的耿照。
耿照不敢不答,低頭道:「啟稟二總管,便在小人的背上。
」解下白布包袱,雙手捧過頭
頂。
橫疏影點頭道:「拿來我瞧瞧。
」
忽聽兩人急道:「不可!
」幾乎是異口同聲,渾如一人。
胡彥之一聲嗤笑,看看染紅霞,又看看耿照,不覺雙手抱胸,饒富興緻。
耿照自知失言,
趕緊低頭;染紅霞面頰發燒,蒼白的雪靨飛上兩朵紅雲,病容裏別有一股嬌羞韻緻,更顯明
媚。
她見耿照低頭不語,直把發言的權柄交給自己,知他無意說出當晚的旖旎情事,心中五
味雜陳;但猶豫也隻不過一瞬,她捏緊手心,定了定神,儘量把話說得平穩自然:「姊姊有所
不知。
當日琴魔前輩曾經說過,這柄赤眼妖刀淬有淫毒,對女子極為不利,一旦嗅著刀上芳
香,便會成為刀屍,被妖刀迷去心神。
」
橫疏影聽得一楞,不覺失笑:「哎喲,有這麼厲害麼?
這簡直是......簡直是戲文裏的鬼怪
神通啦。
」忽見染紅霞神色嚴肅,全無戲謔之意,這才省起自己的失態,斂起笑容,碾玉珠
兒也似的瑩潤貝齒不經意地咬咬下唇,端杯啜飲了小半口,不動聲色地問道:「按妹子的說法,
此毒似是對男子不起作用?
」
當夜魏無音述說時,染紅霞其實中毒已深,神智介於半夢半醒之間,當中許多關竅都沒
來得仔細聆聽。
她瞥了耿照一眼,旋即垂落目光,輕聲道:「應是如此。
」料想以他背了一整
天的赤眼妖刀都不受影響,此一推測該是有本有據,不算胡猜。
橫疏影點了點頭,似乎未注意到她的心虛,咬著唇微微側首,片刻又問:「若貯於容器中,
這妖刀的淫毒還能不能害人?
」
這點魏無音連提都沒提過--至少在她還清醒的時候是如此--染紅霞全然答不上來,
連忙輕咳幾聲,素手往幾上胡亂摸索,倉促地揭杯就口,借機又偷望了耿照一眼;見他依舊
低頭捧刀,一動也不動,不似要出言喝止的模樣,把心一橫,硬著頭皮道:「容器若......若能
隔絕刀上的香氣,便能阻止淫毒害人。
」
橫疏影點頭道:「這就好辦啦。
」放下蓋杯,遙遙吩咐耿照:「將我床頭的琴取來。
」
耿照初入執敬司不久,平日多在堂前聽差,連這座小院外的圓拱門都沒踏進過一步,依
言走到床前,卻不見床頭櫃上有什麼琴。
橫疏影也不生氣,淡淡說道:「就是那個木盒子。
拿
到幾上打開,先將琴取將出來。
」
轉頭一瞧,果然床頭處置著一隻長近三尺、寬約一尺的烏木匣,耿照將木匣拿到桌上揭
開,隻見匣中貯著一具形制怪異的黑琴,琴身有如一個方方正正的木枕頭,兩端圓鼓,中間
曲腰微凹,與尋常琴箏都不相同。
黑琴琴尾凸起如鼓,琴尾之外還又伸出一片尾闆,闆上刻紋如羽浪起伏,末端像是翹起
的雀尾;尾闆下一隻琴足,雕成鳥爪擒珠的模樣。
琴首處的「嶽山」(琴頭架弦處,是琴的最
高點)呈寬闊的斧狀,琴額(琴頭)卻沿著方正的外形刻出一隻回頸閉目的雁鳥頭部,髹滿
烏亮黑漆的琴身佈滿同樣風格的陰刻鳥羽紋飾。
這具怪琴備齊了「首、翼、尾、爪」四部,通體竟是模擬一隻斂翅棲止的雁兒。
琴首的
刀工雖然樸拙古趣,並不肖真,卻能清楚感覺到這頭大雁睡得正酣,黝黑的身軀似乎還在微
微起伏,仿佛下一瞬間便會抖抖羽毛、睜眼鳴叫起來,形極簡而神靈俱足,堪稱大匠之風。
耿照出身寒微,不懂音律,倒也聽過「泠泠七弦上,靜聽松風寒」之類的詩句,一數黑
琴琴面,誰知竟有十弦。
正自疑惑,忽聽染紅霞道:「姊姊這琴好特別。
琴上竟無徽鈿,卻要
怎生彈奏?
」琴上以螺鈿鑲嵌、用來標示音位的圓點,稱之為「徽」,也有考究者以犀角、象
牙、金銀寶玉製作的。
橫疏影未做答復,聞言隻是側首,嫣然一笑:「妹子也愛彈琴?
」
染紅霞自幼離家,被送往斷腸湖習藝,終日練劍讀書,別說是彈琴,就連烹飪女紅也不
會,猛被問得俏臉飛紅,訥訥說道:「姊姊莫笑話我。
我粗魯得很,學不會這些風雅事,隻是
幼時在府中曾見過家人彈琴,所以知道一些。
」
橫疏影微笑道:「這種一足無徽琴乃是古琴,又叫『十弦琴』,現今已沒什麼人彈奏啦!
這琴的外形刻成了雁兒的模樣,有人稱之為『伏羽』;據說琴面塗抹的灰漆裏摻了特別的藥料,
琴弦一動,便會散發出淡淡的金銀花氣味,又喚作『忍冬』,是昔日教我彈琴的老師所贈。
我
偶爾想念故人,搬來撥弄些個,改天再彈給妹子聽。
」
染紅霞點頭稱是,想起外頭對於這位橫二總管的諸多流蜚,唯恐失言,暗生警惕,不再
提及舞樂之事。
耿照聽從吩咐,將那具奇特的古琴「伏羽」取出,小心翼翼地置於桌上。
橫疏影遙指空盒,抿嘴一笑:「把你背上的刀,連同裹布等放入盒中,再扣上鎖頭。
」耿
照恍然大悟,依言置刀;背上負重一空,心中煩惱似有稍減,不由得松了口氣,一股難以言
喻的疲憊忽然湧現。
橫疏影看在眼裏,轉頭對染紅霞道:「妹子,你身上有傷,夜路又十分危險,不宜回轉斷
腸湖。
這樣罷,姊姊派出兩隊快馬,次第前往斷腸湖,同時飛鴿通知左近武林同道,倘若妖
刀仍在,我便立刻晉見城主,讓他老人家發甲兵馳援水月停軒,剿殺妖魔;若妖刀已離去,
便讓馬隊保護貴派諸位師妹,暫且退至安全之處,待明日天光,再行善後。
妹子以為如何?
」
染紅霞傷勢不輕,元氣耗損甚巨,自忖沒有再戰妖刀的能耐;沉吟片刻,實在想不出其
他辦法,隻得點頭:「如此甚好,有勞姊姊啦。
」與胡彥之一同起身,便要告退歇息。
橫疏影忽道:「是了,那赤眼妖刀對女子不利,妹子若攜回水月門中,隻怕大大的不妥。
妹子若信得過我,不妨交由姊姊暫為保管,我白日流影城中多有大匠,精通鍛冶,說不定能
鎮魘祛邪,找出克制妖刀邪異的法門。
」
赤眼本不是染紅霞之物,乃是魏無音臨死之前託付給耿照的東西,她並無貪圖之心,點
頭道:「都依姊姊。
」胡言之聽得一凜,暗想:「有這麼大方?
除非......那刀本就不是你的東
西。
」見橫疏影仍是笑吟吟的,神色更無一絲異處,當下不動聲色,與染紅霞一起告辭。
忽聽外頭一陣騷動,有人大喊:「在這裏!
找到啦、找到啦!
」腳步聲、弓弦彈動、金鐵
交迸的聲響等此起彼落,似有大隊人馬湧進院裏,盾甲相碰、劍拔弩張,大有一觸即發的態
勢。
胡彥之笑道:「哎喲,打獵打到這裏來啦?
二總管,真對不住,這該是沖著我來的,我去
瞧瞧。
」沒等她開口便長身振起,大踏步跨出廳門。
觸目所及,隻見小小的院落裏擠滿了張弓挺槍、手拿火炬的武裝兵士,裝扮與白天所見
的多射司人馬一般無二,隻是離了馬匹之後,這些訓練有素的青壯漢子搖身一變,又成了長
槍步卒,數十人散成一個圈子,將角落裏的策影團團包圍,四角均有人手持繩網,網下系著
鐵球,一步步小心逼近。
院門之外,八名皮笠綠衫的跨刀甲士簇擁著一擡軟轎,轎上踞著一名錦衣公子,雙眉斜
飛、鷹準薄唇,略顯瘦削的英俊面容掩不住一股驕悍跋扈之氣,正是白日流影城主獨孤天威
之子獨孤峰。
胡彥之彎腰拂了拂庭階上的塵灰,一屁股坐下來,咧嘴大笑:「喂!
別說我沒警告你們,
惹火了我這位老弟,一會兒有你們苦頭吃的。
」眾人回過頭,見是一名形容陌生的青年大鬍
子,鄰近幾名機警的立刻掉轉槍頭,明晃晃的刃尖將胡彥之環在中央,周身無一處可逃。
「你是什麼人?
居然潛入本城內院!
」胡彥之隻是傻笑,也不答話。
何陽走出廳門,遙遙對著獨孤峰長揖到地,清了清喉嚨,朗聲道:「啟稟中郎,這位胡彥
之胡大俠,乃是觀海天門掌教鶴真人的得意弟子,行俠仗義、聲名素著,廣受東海武林同道
景仰。
胡大俠與幾位正道朋友在二總管處作客,明日將晉見城主,隻因今天來得有些晚了,
尚不及與中郎引見。
」
--換言之,「觀海天門鶴真人」是胡彥之的第一面盾牌,「廣受東海武林同道景仰」是
第二面盾牌,「明日晉見城主」則是第三面。
除非獨孤峰執意對上觀海天門、東海武林以及自
己的父親,否則,今夜他便不能動上胡彥之一根毫毛。
胡彥之幾乎要起立為何陽--還有在背後指使的橫二總管--鼓鼓掌,心中暗笑:「好一
個擅借虎威的女子!
獨孤峰得看天門掌教、東海同道,還有自己親爹的面子,偏就與她扯不
上幹係。
」
果然獨孤峰微微一凜,眼中的囂狂略有收斂,把手一揮,撤了胡彥之周身警戒,起身上
前打量他幾眼,冷冷問道:「這是你的馬?
」
「不是。
」胡彥之一本正經。
「牠是我兄弟。
」
獨孤峰一楞,目中忽迸寒芒,拳頭握緊,怒極反笑:「你敢愚弄我麼?
世上,誰把畜生當
作人看!
」胡彥之笑道:「世子這話卻不儘然。
也有把百姓當畜生看待、恣意驅趕奴役之人,
相較之下,我同畜生稱兄道弟算什麼?
」
獨孤峰咬牙一聲哼笑,慢慢說道:「你若是出言諷政,小心落了個大不敬之罪,抄家滅族
不說,隻怕還要連累你師傅。
」胡彥之故作惶恐,滿手亂搖:「我......我哪裡出言諷政了?
你......
你可別亂說話!
」
獨孤峰見他神情大變,心中得意,忍不住露出疾厲之色,寒聲道:「你方才說過『也有把
百姓當畜生看待、奴役驅趕之人』這句,是也不是?
」
「世子,我這話......這話到底是諷了誰呀我?
」胡彥之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
「還能有誰?
」獨孤峰冷笑:
「能驅役人民的,隻有朝廷!
說這話就是諷政!
」
胡彥之卻一臉茫然,歪著頭直掏耳朵:「誰呀?
」
「朝廷!
」獨孤峰聲色俱厲。
「朝廷?
我說了朝廷什麼呀?
」
「把百姓當畜生,奴役驅趕!
」
「啊?
誰把百姓當畜生,奴役驅趕?
」
獨孤峰氣得七竅生煙,鐵青著臉揪住他的衣襟,一把拖到面前,嘶聲大吼道:
「是朝廷!
是朝廷把百姓當畜生,奴役驅趕!
你聽清楚了沒有!
」
霎時間,整座院落裏靜得鴉雀無聲,一幹多射司的槍衛們愕然回頭,睜大眼睛,除了晚
風吹拂、炬焰燒竄的聲響外,誰都不敢開口多說一句。
胡彥之「噓」的一聲,伸指往唇上一比,低聲道:「世子留神。
你若是出言諷政,小心落
了個大不敬之罪,抄家滅族且不說,隻怕還要連累許多人。
好在這裏聽到的也不算多,抄起
刀子一股腦兒殺光也就是了,不怕不怕。
」
獨孤峰額角青筋未退,兀自脹紅脖頸,怒不可遏;片刻才省起自己竟口出大逆不道之言,
若有哪個心懷不軌的偷偷報上鎮東將軍府或東海護軍府,難保不會惹動父親或外祖父的政
敵,藉此大做文章,生出許多事端。
他越想越是心驚,回過神來,才發現滿背是汗,森寒的目光遍掃眾人,不覺流露出一股
殺意。
胡彥之本是隨口戲耍,此際卻有些寒意,暗想:「看來,這小子竟是頭青眼狼。
不過是
句玩笑而已,他卻動了殺心!
」
「這是怎麼了?
」
一聲嬌柔驚呼,一陣若有似無的幽幽梅香漫出廳堂,橫疏影披著一襲玄黑大氅,嫋嫋娜
娜地走了出來。
那黑氅雖然包裹得密不透風,將她腴潤曼妙的身段盡皆掩去,卻依然露出一
雙踝骨渾圓、膚如細雪的腳兒來,套著小巧鮮嫩的鸚鵡綠繡鞋,益發的嬌妍可人。
眾多射司的兵士們一見她來,先是不自覺地一楞,怔怔盯著那裸露小半截的雪膩足踝,
滿眼目迷;然而回神一悚,紛紛低頭垂兵,躬身退到一旁,再也不敢多瞧。
瞬息間,滿院幾
十條大漢俱都俯首,猶如泥塑木雕,並肩齊列,一動也不動,風中隻餘「砰砰砰」的心臟鼓
動聲響,撞擊之猛之劇,幾乎能想像熱血奔流的模樣。
橫疏影恍若不聞,小手揪著氅襟抵禦寒風,另一隻纖纖素手一揮,淡然說道:「這是我歇
息的地方,誰讓你們進來的?
通通出去!
」多射司的槍騎隊長不敢違拗,沖著獨孤峰及二總
管一躬身,忙率眾退出院門,隊伍井然有序,院中片刻無人。
橫疏影福了半幅,抿嘴道:「世子,這位胡大俠是妾身的客人呢!
你們怎地動起手來啦?
」
獨孤峰面色猶青,騰騰怒眉一下子還緩不過來,冷哼一聲,摔開胡彥之的衣襟。
他到底是個侯爵世子,又有功名在身,如今身在人家的地頭上,胡彥之倒也不想太讓他
下不了臺,故意給推得踉蹌幾步,摸著胸襟哼哼唧唧:「世子教訓我哩!
讓小人別亂說話,以
免冒犯朝廷,落了個大不敬之罪。
」
「那敢情好。
胡大俠口沒遮攔的,是該教訓。
」橫疏影抿了抿嘴,自顧自的笑起來:「隻
是當今之世,天下太平,便是有人去報你出言諷政,官府多半不肯辦;沒憑沒據的,回頭就
是一條現成的誣指之罪。
升鬥小民怕受牽連,官老爺們更加的怕。
」
獨孤峰聞言凜起,微一思索,心中一塊大石頓時落了地,容色稍見平霽。
橫疏影側身一讓,嫣然道:「世子,這位是水月停軒杜掌門座下高足,染紅霞染二掌院。
妹妹,快來見我家世子。
」染紅霞不愛應酬,勉強扶座起身,福了半幅,低聲道:「世子安好。
」
獨孤峰盯著她瞧,從頭到腳打量一遍,銳利的視線有如實刃,緊貼著她玲瓏有緻的胴體
曲線,由上而下,絲毫無遺。
一股濕粘冰冷的不適感仿佛沿著無禮的注視滲入骨髓,染紅霞
忍不住打了個寒噤,額際如有無數針尖攢刺,一瞬間竟有些噁心想吐。
「染紅霞、染紅霞......染......」獨孤峰反復念誦幾遍,忽然擡頭問:
「這個姓氏十分罕見,普天之下也沒幾個。
你,是鎮北將軍染蒼群的什麼人?
」
染紅霞正要開口,忽覺一陣微眩,忙伸手扶住鏤空門扇,定了定神,低聲道:「正是家父。
」
眾人無不驚訝。
獨孤峰雙目一亮,又打量了幾眼,見染紅霞雖有病容,卻生得一張雪白標緻的瓜子臉蛋,
雙腿修長,身段玲瓏浮凸,實是少見的美人,暗忖:「染蒼群手綰重兵,做為先皇孝明帝的心
腹,坐鎮北關道多年,監視域外異族的一舉一動,被譽為當世戰神,原以為是什麼三頭六臂
的人物,不想......他的女兒竟如此美貌!
」
※ ※ ※
據說染蒼群膂力過人,精擅馬術,使一口五十二斤重的雲頭象鼻刀,殺敵直如切菜砍瓜,
當者無不膽寒,瞬目便死;因戰功彪炳,短短數年間,由一介衝鋒隊長升至驃騎都尉,所部
均穿紅衣紅甲,自稱「血雲都」。
過去「血雲都」乃是獨孤閥麾下的精銳部隊,比之西山韓閥的私兵「飛虎騎」亦不遑多
讓,都是昔日央土大戰中威震天下的勁旅。
染蒼群的北關軍繼承了這支百戰勁旅的番號,被
譽為是當世精兵。
太宗繼位之後,任命染蒼群為鎮北將軍,總領北疆防務。
按照孝明帝的本意,異族懾于
北關軍威,已多年不曾蠢動,本想將他調回平望都述職,待得歷練幾年京中官場,便要擢升
為大將軍,官居太府,為皇帝總領天下兵馬。
面對這軍旅生涯中人人夢寐以求的至高之位,染蒼群卻派出千裡快馬,上了道奏摺婉謝。
折中寫道:「......身先士卒、浴血奮戰,普天之下能勝臣者,幾稀;服冕廟堂、定謀擘劃,
則普天之下,臣能勝者亦稀也!
陛下不欲臣執衛北疆,乞願歸老。
」又說:「天下兵馬,俱歸
陛下所有;三軍將帥,皆是陛下指臂。
太平之日,尚無四鎮之用,須大將軍何?
」
太宗讀完,命內侍將摺子遞給陶元崢看,笑道:「就憑這等見地,也夠資格做大將軍了。
怎地這些人都不肯升官?
」
其時陶元崢病屙已沉,行動不便,要坐在禦賜的軟墊長背椅裏才能勉強看完,費力地說
道:「蒼鷹不輕易撲擊,那是蒼鷹的風骨。
陛下莫忘了逐獵才是蒼鷹的本性,若教示於籠中,
豈非屈死了它?
」
太宗一怔,起身揖道:「先生惠我!
」從此撤去大將軍一職,不再設置。
陶元崢回府不久,便不能再理事,臥床月餘,這位一手建立起國家制度、滿朝文武皆懼
怕的一代良相溘然長逝。
陶元崢死後,太宗年年祭拜時都執弟子之禮,以追念少年時曾在東
海老宅的書房裏,與弟弟們一起聽他講授經義的往事。
※ ※ ※
太宗一朝,文治武功皆有可觀處。
鎮南將軍段思宗率大軍南下,威服南陵道諸封國,僅在天虞山附近打了幾場威嚇性的小
戰役,算得上是兵不血刃;相較之下,北方異族驍勇獰惡、直如鬼怪,曾經一路踏平碧蟾王
朝的重重守關,一舉毀滅了王都白玉京,各軍聞之色變;後來,異族卻莫名其妙撤退,各地
軍閥才得以松一口氣。
按說北關道面臨的敵人如此險惡,理應營城築壘,堅守不出,但染蒼群接任鎮北將軍的
頭幾年,歲歲均冒雪主動出擊,將王朝防線不斷向前推進,盤據北關道外的異族殘部捱不住
雪災與軍隊的雙重夾擊,最後被趕入更北方的諸沃之野。
染蒼群更上疏徵調北關道廿州六十五縣的民夫,連同各軍、各節鎮的屯田兵共十萬人,
欲沿諸沃之野外側的嬰垣大山築起堅城壁壘,以垣相連,依著山脊深林結成一道防線。
此舉在朝中掀起軒然大波,有人抨擊染蒼群「驅民以死」,有人則質疑他懷有不臣之心,
掌握了軍隊還不算,想藉此激起民怨、消耗國力,伺機圖謀不軌。
「將軍位極人臣,又擁重兵,為天下人所敬。
」也有人勸他:「何苦多生事端,將自己推
到刀鋸沸鼎之上,落得身死名裂的下場?
」
據說染蒼群隻是擡頭盯著天看,什麼也沒說。
此事不隻朝野議論,連太宗自己也犯疑。
前三年北關軍主動出擊,節節勝利,將異族勢力驅趕進了諸沃之野那樣的蠻荒地帶,天
寒地凍,生存更加不易,此際應該是乘勝追擊、將他們一舉殲滅的大好時機,豈有不進反退,
發民夫築城抵禦的道理?
最親近無間的君臣二人在宮裏辟室密商,摒退左右,談了大半天,就連陶元崢也極力反
對。
--國家剛才安定下來,出兵南境及賞賜那些歸降的侯國都花了不少錢,哪有餘力再發
十萬民夫,去雪地裏蓋一道幾百裡長的死牆?
城牆若能擋下異族鐵蹄,還要那些個軍隊做甚!
瘦如墨枝的老丞相鐵青著臉,額前垂落幾絡白絲仍不自覺,深恨自己難得走眼,偏生看
錯了個手握大兵的染蒼群。
「他約莫是想要錢糧啦。
也難怪,北關道天寒地凍,誰也不想多待。
」繼位不久的壯年
皇帝捧折沉吟,見他面色凝肅,似想打個圓場:「這樣罷!
再撥給他十萬石的糧,武器、棉衣
儘量供應,賞賜白銀萬兩、錦緞千匹,封他......封他父親一個正二品的金紫光祿大夫好了,
你看怎樣?
」
陶元崢臉上罩著一層青氣,骨節嶙峋的五指捏著扶手,椅上傳來極輕極細的喀喀聲響--
如果那渾圓的紫檀扶手雕成了染蒼群的頭顱形狀,說不定真會被老人不動聲息地一把擰斷。
「錢糧夠多了,封官則不必。
」陶元崢兀自寒著臉,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此例一開,後患無窮。
請皇上三思。
」
「就依你。
那......明年還是召他回京?
」太宗沉吟。
「不必。
為免打草驚蛇,可讓太子走一趟。
」無視于皇帝的錯愕,老丞相嘶聲緩道:「明
年上巳節過後,皇上再派太子動身前往射平府(北關道首治,鎮北將軍府所在地),多多送上
金銀珠寶,賜他劍履上殿、免貢不朝。
往後經常賞賜,漸次增加;如此三年後召他回京,便
可誅殺此獠,身死不疑。
」
孝明帝神情凝重,沉默不語。
幸好老丞相的謀劃最後並未付諸實行。
第四年的秋後未降大雪,是難得的暖冬,關內正一片歡欣鼓舞、準備迎接來年正月時,
五千名異族驍士突然殺出諸沃之野,意圖斬關南下,重現當年一路踏平白玉京的慘劇!
北關軍的先鋒駐紮部隊難以抵擋,死傷枕藉,退到一處去年才臨時建造的關壘堅守,苦
苦支撐十三日,終於等到了染蒼群所率領的增援部隊,經過一番苦戰,終於擊退鬼神般的異
族蠻軍。
戰後派出偵騎巡察,才知三年來陸續遷到新占地囤墾居住的近百村落,共萬餘百姓,竟
悉數被蠻軍所殺,屯田牧場等付之一炬,百裡之內渺無人跡。
「......蠻軍善騎戰,非天險不能堅守。
」染蒼群寫奏摺向皇帝報告:「嬰垣山前後均為平
野,進則深入密林大荒,難有尺寸之功;退則北關境內平履如夷,無險可據矣。
臣年來與蠻
軍角爭,即為此耳,非蠻人可欺。
」
太宗恍然大悟,從此對染蒼群更加信任。
染蒼群血戰數年,又慢慢將防線推進至諸沃之
野,朝廷撥款征丁,沿嬰垣大山築起關壘,費時十五年而略具規模,百姓都管叫「連城」或
「嬰城」,也有稱為「染公城」的。
迄今染蒼群仍在北境督建城牆,即使十年來異族未曾大舉入侵,邊境悄無動靜,隻餘零
星衝突而已,依舊無損于百姓心目中的「戰神」形象。
提起「鎮北將軍」染蒼群,無不豎起
大拇指讚歎,說是當世無雙的英雄人物。
※ ※ ※
聽到染紅霞自承是染蒼群的女兒,橫疏影、胡彥之等都不禁愕然。
廳中的耿照更是渾身一震,心想:「難怪前輩說她出身高貴,原來......原來竟是鎮北將軍
的千金小姐!
」忽覺兩人之間的距離變得極其遙遠。
那非是水月停軒二掌院與流影城的無名弟子之間的差距,而是天與地,雲端與塵泥,貴
族與賤民間的巨大鴻溝,非是一夜繾綣、片刻奇緣所能跨越。
他想著想著,心中毫無預警地
一沉,隻覺得鬱悶難解,也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獨孤峰的目光唐突之至,似將染紅霞當作什麼奇特物事,不住上下巡梭,忽道:「染姑娘
臉色不大好看,是生病了麼?
」染紅霞惱他無禮,冷淡回答:「小傷而已,不勞世子費心。
」
橫疏影噗哧一聲,掩嘴輕笑:「好啦好啦,先讓人家歇息罷。
世子想與染姑娘說話,來日
還怕沒機會麼?
你們不累,我都困啦!
都回去歇著,有什麼話明兒再說。
」喚來何煦、鍾陽,
領染紅霞等去客房休息。
獨孤峰眼看今夜馬是捕捉不得了,暗忖:「你的馬再怎麼神駿,總要喝水吃草料罷?
既入
我白日流影城的私廄,還怕你插翅飛去不成?
」也隨即離去。
耿照自知身份低微,二總管的偏院可不是他能久待的地方,躬身一揖,跟著鍾陽等退出
廳去。
卻聽橫疏影道:「你先留下,我有話問你。
」
耿照微微一凜:「待會二總管若問及妖刀,我該怎生說才好?
」思慮之間不免有些躊躇,
隻得硬著頭皮先退到一旁,垂首而立。
染紅霞步出院門之前,悄悄回頭望了他一眼,眸中煙波朦朧,似有深意。
耿照心中一陣刺痛:「我若要損你名節,早先便說啦,又何必等到現在?
你放心罷,紅螺
峪......那夜山洞裏的事,我決計不向第三人透露。
」
送走諸人,橫疏影輕移蓮步,修長的玉腿輪廓浮出裳布,嫋嫋娜娜地跨入門檻。
「把門關上。
」她隨口吩咐,逕自回到堆滿卷牘的案後坐下,提筆展卷,竟又批起公文
來。
耿照不敢輕舉妄動,關好門扉後便靜靜立在一旁,聽候二總管差遣。
橫疏影批了幾份文書,翻過幾頁日帳,螓首未擡,慢條斯理道:「會磨墨不?
」耿照趕緊
趨前,拈起擱在硯石旁的上等松煙墨條,注水細細研磨。
橫疏影隨手批閱公文,支額埋怨:「都是你們這些個生事的。
無端耽擱許久,我還有這麼
多要看哪!
」說著輕歎一聲,苦笑搖頭,雪酥酥的細長粉頸在燈焰下分外膩人。
耿照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忽然想起執敬司中唯一一個對自己友善、叫長孫日生的前堂弟
子,曾經教過他說:「如果遇到你不會、不知道的事兒,又或者不曉得該說什麼的時候,有句
話萬試萬靈,十之八九便不會錯。
」趕緊低頭,小聲道:
「小人知錯。
」
橫疏影聽得一怔,失笑道:「幹你什麼事?
哪兒學的這些個虛應故事!
」
耿照自己也笑了出來,忽覺平日高高在上、精明幹練的二總管,似乎也不是那樣可怕的
人,心情大為放鬆。
他從前在長生園時,還不覺得二總管怎麼厲害,橫疏影偶爾會帶些糕餅
糖果之類的,與他邊吃邊話家常;那時隻覺得這名美貌的大姊姊甚是可親,許久未見,還會
禁不住有些想念。
直到入了執敬司,才知「二總管」的權柄如此之大,整座朱城山怕都在她的繡花鞋底下,
隻消輕輕一跺腳,白日流影城便要翻上幾翻,那些平日威儀赫赫的家將們,在二總管面前頭
也不敢擡;她若說話的聲音放輕柔些,恐怕個個會嚇得渾身發抖,以為是二總管動了殺意。
橫疏影不是鎮日闆著面孔的人,她時常笑,也很愛笑,但僅限於與「上頭的人」言笑,
指揮部屬、交辦事務之時,卻是一點玩笑也開不得。
看在耿照這些底下人的眼裏,無論她怎
麼笑意春風,在二總管跟前就是要謹慎小心,絲毫不能馬虎。
如這般的自在笑語,自耿照來到執敬司後還是頭一次。
橫疏影信筆批點,隨口道:「是我派你去斷腸湖送劍,不想卻遇上這等禍事,還差點丟了
性命,也真是難為你啦。
」
「小人不敢。
」
「那把刀上......真的有毒?
」
「是。
」耿照不敢說謊,老實地點了點頭。
「真可惜。
」橫疏影笑道:「我本想開開眼界,一睹三十年前為禍東海的赤眼妖刀,偏偏
它就是對付女人的東西。
」
耿照不敢接話,唯恐她追問:「你見過中毒的樣子麼?
不然怎麼知道刀上真的有毒?
」還
好橫疏影並未深究,隔了一會兒,又道:「魏無音前輩臨死之前,將刀交給了染紅霞姑娘,是
麼?
」
耿照不愛說謊騙人,一時為之語塞,正想著該怎麼回答,橫疏影又自顧自的說:「是了,
染姑娘說過啦!
琴魔是把妖刀交給了她。
」想了一想,低頭振筆疾書,片刻便批好了幾份文
書。
耿照暗自松了口氣,還在慶倖自己毋須扯謊,卻聽橫疏影一邊寫字,一邊自言自語:「琴
魔魏無音是當年討伐妖刀的英雄中,最後倖存的兩個人之一。
他若逝世,死前必定要詳細交
代對付妖刀的秘訣,以免妖刀重生之時,東海無人能制。
他傳刀之時,必也把這些都說給染
姑娘知曉了......還有旁人也聽見了麼?
」
「沒......沒有。
」
琴魔遺言,確實隻有一人得聽,這倒不是耿照存心騙人。
「當時在崖底下除了染姑娘還有你,另外還有薛采藍、黃纓兩位姑娘,是不是?
」
「是。
」
「這兩位也沒聽到琴魔之言了,是也不是?
」
「正是。
」耿照答得心安理得。
「所以,魏無音把赤眼刀和對付妖刀的種種秘訣,全都傳給了染紅霞。
而染紅霞剛才,
又把妖刀送給了我,這麼說沒錯罷?
」
耿照不明白她為何要反復提問,點頭道:「是。
」
橫疏影歎了口氣,輕輕擱筆。
「你實在是個不會說謊的孩子。
」
耿照一楞,不知該如何介面。
二總管隻問了他三句話,他也從沒有正面回答過任何一句
有關琴魔遺言之事,這樣......也能知道他有所隱瞞?
橫疏影淡淡一笑,咬了咬唇珠,屈指輕叩桌面。
「懸崖下有四個人,可能在琴魔死前與他接觸,接受贈刀。
但這把刀無論送給了染紅霞、
薛采藍或黃纓,都屬於水月停軒之物,就算妖刀淬有淫毒、能害女子,那也不過是放入琴盒
就能避免的事。
染紅霞輕易將刀給了我,要如何向水月停軒、向她師姊甚至師傅交代?
」
「換過來想,她之所以如此乾脆讓刀,隻有一種可能:那就是琴魔將赤眼妖刀給了白日
流影城之人。
此物既屬本城,交給我又有什麼關係?
」
「我也算是看著你長大的了,你向來是個不會說謊的孩子。
」
橫疏影歎了口氣,美眄流轉,擡起一雙水盈盈的明媚杏眸,又濃又翹的烏黑睫毛被雪膚
映得分外精神,?那間,竟令人有些難以逼視。
「如你所說,接受贈刀、聆聽遺言的,隻有一
人。
也隻能是一個人--」
她轉過頭來,微微一笑,美得難畫難描,卻令他寒毛豎起。
「那就是你,耿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