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好不容易重逢,好不容易相認,最後卻隻比陌生人好一些。
這是何等的諷刺?
他們心裡多放着何慈頌又何妨?
何慈頌是他們從小拉扯起來的,在感情上總有本能的親近。
他們後來的行為也一再的彌補她了。
她為什麼就沒往這方面想呢?
她為什麼那麼笨?
為什麼要到沒有時間了,才明白她曾經錯失了多少的幸福,錯失了多少給彼此培養回憶的機會?
褚非悅跪倒在床榻邊,臉深深的埋進他們身上的被子裡。
何尊和宋子非對看了一眼,眼神卻是難得的清明,跟剛才的虛弱與渾濁差别很大。
宋子非輕輕地擡起褚非悅的臉,一點點地給她擦眼淚。
那溫和、寬厚的目光不知是看褚非悅,還是透過這張一模一樣的臉,在看永遠不可能再出現的他們的女兒。
宋子非做完這一切之後,才輕聲道:“孩子,别哭。
這是我和你外公的福氣,沒有哪一對夫妻能一起走這條死路。
如今我們的生命都要走到盡頭了,我一點也不傷心,反而覺得很高興。
因為我們是有福氣的人。
命終之前,我們所牽挂的人都來了。
”
褚非悅的視線再次模糊了。
何慈頌的視線也被淚水模糊了,他同樣曲膝跪在床邊,含淚看着何尊和宋子非。
何尊和宋子非的神情倒是很平靜,絲毫沒有死神在身邊的恐懼之色。
何尊拍了拍何慈頌的肩膀,說道:“你這兩年的進步很大,從一個任性的大男孩兒變成了能頂事的大男人。
悅悅是性情、性格都很好的人,她的人生不會過得太差。
你不一樣,你從小被我和你外婆給寵壞了,我們總想把最好的都給你,讓你覺得你跟其他有爸媽的孩子一樣。
這個度我們沒把握好,讓你痛苦了一陣。
要扭轉過來一定很辛苦吧?
”
何慈頌緊牙着下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能一個勁兒的搖頭。
何尊歎了口氣,“人生就是這樣,好的家世是個良好的平台,能讓你省去最原始的積累與付出。
然而,所有的事都是一體兩面。
家世越好,就越容易将你暴露在更多的人的目光之下,成為衆矢之的。
你一路走來的苦,我和你外婆沒有辦法替你擔着。
以後還要你自己好好的走,能站穩腳跟的同時,還要成為悅悅和顧蘊的靠山。
明白嗎?
”
“我明白。
”何慈頌難以抑制壓在嗓子裡的哽咽,沙啞地應了一聲。
這也許便是他外公外婆最後一些談話了。
以往,他是有些厭煩他們的長篇大論的。
那些大道理從前對他而言,太過寬泛和飄渺。
這幾年他真正放下驕縱成性的壞脾氣做事時,他才明白那些從前看起來寬泛又遙遠的大道理都這麼的哲理,足夠他受益終生。
然而,他學會聆聽他們的教誨時,能虛心以待時,他們卻要走了。
從此,偌大的何家大宅隻剩下他……
何慈頌不敢去想這究竟是什麼樣的一種凄涼。
這裡再也沒有兩位慈祥的長輩,沒有人對他唠叨,沒有人會再追在他身後讓他多穿條秋褲,别凍着腿兒,也沒有人再等他了……
陪着他走了這麼多年的人要走了。
一走就再也沒機會見到了。
他不像别人,能幸運的有爸媽。
即便外公外婆、爺爺奶奶走了,他們還有爸爸媽媽陪着他們度過一段難熬的适應期。
等到爸爸媽媽年邁老去,他們又有妻子兒女陪着走一程。
直到他們自己也老去,邁向死亡的國度。
他們一路上都有人陪,除了他。
那種孤獨比褚非悅的更為殘忍。
褚非悅是從小便沒有感受到親人的溫暖和期待,隻要時間一長就索性不期待了。
他不一樣,他從小就在外公外婆的溺愛中長大,從未缺少過愛。
今後,他要徹底的失去這兩個人的愛。
要他怎麼能接受?
何尊摩挲着他的頭發,喃喃道:“孩子大了,以後走什麼樣的路,你自己要心裡有數。
心裡要有正事,要學會疼人,别把自己看得太重。
”
“我知道。
”
宋子非本來平靜的表情在看到何慈頌的眼淚也出現了濃濃的不舍。
可再不舍,這路總是要走到頭了。
這就是生命的可貴與可怕的地方。
人的壽命有定數了,才會格外的珍惜。
在後輩子孫沒有厭煩之前走了,也是福氣。
子孫還念着他們的好,他們也不會傷心。
然而,子孫的傷心,他們是沒有餘力顧及的。
這是生命中必經的痛。
每一個後輩的成長都是從埋葬長輩開始的。
把長輩埋進土裡,他們也就徹底的沒有依靠,學會獨自堅強了,也學會努力前行。
……
兩位老人的精神不濟,說了幾句話便累了。
何慈頌和褚非悅扶着他們躺下,握着他們的手沒松開過。
顧蘊雖沒跟何慈頌正式結婚,但也算是何家的半個主人,安排褚韻峰、霍予沉和睿睿、安安他們休息。
把睿睿和安安哄睡之後,霍予沉和顧蘊便在房間外的小亭上坐下。
霍予沉:“有段時間不見,你的性情倒是穩了不少。
”
“不穩不行啊。
這路真是太難走了,誰知道接下來會不會是個大坑呢。
”
“聽起來走得并不順啊。
”
顧蘊靠在軟墊上,目光幽遠地看着前方,“感情生活倒還好,何慈頌基本都順着我。
工作上的事太操蛋了,想想就腦袋頂上飄着幾朵黑幽幽的蘑菇雲。
”
“有我能幫忙的地方嗎?
”
“回頭有用得着你的地方我肯定不放過。
”顧蘊笑道。
霍予沉知道她會這麼說,但同時也明白顧蘊不會輕易找他幫忙。
顧蘊從某些方面來說非常固執,這種固執從小就有。
她雖然不像何慈頌從小就是個獨生子,家裡的事遲早會全落在他身上。
顧蘊有顧道,但顧道從小就在生死的邊緣掙紮,她承擔的壓力要遠比獨生子大得多。
她習慣了有事一個人扛,習慣了承擔各種各樣的壓力,也習慣了頂着一堆壓力的時候仍然笑得輕松。
顧家的未來是要靠她撐着的,這一點她從小就知道。
再深的交情也會在一次又一次的消耗中把消耗殆盡,以後真正遇到解決不了的問題時,她就無人可依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