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媽媽看着青年緊抿着的嘴角,見他瘦得臉上都快脫了形,置于身旁的手捏得極緊,再無半點往日意氣風發。
半晌,她輕歎了口氣:“我自然是相信蘇公子的。
”
徐媽媽臉色柔和了許多,聲音也緩和下來,
“蘇公子這份心意,奴婢看到了,我會回去跟我家老爺回話,明日在府中等着貴府的人。
”
她頓了頓,照着往常的樣子,朝着蘇衡行了一禮,認真說道,
“我替我家小姐,多謝蘇公子。
”
無論蘇家之前做了什麼,蘇衡在蘇心月的事情上有多糊塗,至少在這一刻,他是真心維護着汪茵的,而這份真心值得她這一禮。
蘇衡點點頭:“我讓人送徐媽媽出去。
”
徐媽媽離開時,并沒照着蘇衡的話留人在蘇家,反而将汪家的人全部帶走了,她看人一輩子,覺得她不會錯認了蘇衡這一次。
且她也相信,就算蘇衡反悔,拖過了今日,明日汪家再派人來時,難堪的也不會是她家小姐,而蘇家也承擔不起汪家的怒火。
等徐媽媽走後,蘇衡才開口說道:“麻煩母親将阿茵的庚帖給我。
”
“給什麼給!
”
餘氏之前被蘇衡突如其來的爆發給驚住,此時回過神來之後,就怒視着蘇衡,“你是不是瘋了,誰準你退了蘇家的婚事!
”
蘇萬全也是站在一旁怒聲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跟你娘都沒答應,那蘇家的婚事哪能輪得到你去退!
”
“而且你到底有沒有腦子,你知不知道你主動去蘇家退婚,你剛才那番話一旦傳了出去,你往後的前途就全毀了,還有誰家女子願意嫁給你?
!
”
他們蘇家已經成這樣了,再退了汪家的婚事,他們哪還有機會起來?
就算要退婚,錯處也該在汪家,是他們捧高踩低,薄情寡義,不是蘇家的錯才行!
!
蘇衡靜靜看着眼前幾人,看着他們聲嘶力竭不肯答應跟蘇家退婚,他突然就有些明白,那天夜裡蘇錦沅提起蘇家的人時,為什麼會露出那樣嫌惡的眼神。
她說,蘇家貪婪不是一日。
她說,是他縱容了府中的人,才會将事情鬧到這般地步。
如果最開始時,他能果斷打消了蘇心月那些不靠譜的念頭,他能狠下心來斷了她那些匪夷所思的欲望和貪念。
哪怕将人送出京城,替她另外尋一個好親事,亦或将人強行關在府中,他和阿茵,蘇家上下,又怎麼會落到今日田地?
是他自己咎由自取。
蘇衡臉色冷淡了下來,面無表情的說道:“不退?
那父親想要如何?
”
“死纏着汪家不放,拿着阿茵的名聲逼着汪家咬牙認了婚事,還是想要讓母親再像去康王府鬧騰一樣,也拿着白绫去蘇家門前上吊?
”
“你!
”
餘氏臉色通紅,蘇萬全也是怒罵,“你個逆子,她是你母親!
”
蘇衡被罵了這麼多天,什麼“逆子”、“孽障”早就聽得麻木,更惡毒的他也不是沒聽過。
此時見蘇萬全惱羞成怒的樣子,他卻突然多了幾絲好笑來,“就因為她是我母親,我才知道她能用什麼手段,去做什麼事情。
”
“汪家不是康王府,阿茵也不是齊孜彥。
”
“你們沒有什麼能夠拿捏阿茵和汪家的東西,更沒有任何能逼着汪家退讓的借口。
”
“蘇家如今就是一灘爛泥,父親你丢了官職,而我被陛下厭棄,還有個被陛下親口賜給康王府為妾的嫡女,這種情況下,就算母親吊死在了汪家門前,拿着命去逼着汪家,汪家這門婚事也依舊會退。
”
“汪光中不會為了所謂的名聲,就拿他女兒的一輩子,來填蘇家。
”
蘇心月臉上被那幾耳光打得紅腫起來,此時聞言頓時嘶聲道:“那還不是因為你,要不是多管閑事,父親哪會丢官……”
蘇衡擡眼看着她:“因為我?
”
他再無半點往日和煦,言辭犀利至極,嘲諷意味十足。
“是我逼着你去跟康王府合謀,拿着清白名節算計汪家?
是我讓你朝三暮四,為了攀附康王府不擇手段,跟着齊孜彥滾成一團?
”
“春雲樓的事情是怎麼回事,你自己心裡清楚,要不是你想借着宜甯郡主邀約親近齊孜彥,要不是你明知道事情不對,還主動湊上前去。
”
“西陵餘家的那個餘奉覃算計的,不過是個春雲樓裡拿了銀子跟着一起做戲的戲子而已!
”
蘇心月臉色瞬間變了,瞳孔猛縮之下露出一絲慌亂來:“你……你胡說什麼,什麼戲子……”
“你還真當所有人都是蠢貨嗎?
”
蘇衡毫不留情,“餘奉覃是西陵餘家之人,他跟齊孜彥是私怨,齊孜彥早前用同樣的手段算計過他,他也不過是一報還一報想要羞辱齊孜彥,卻不會讓一個無辜女子牽連進來。
”
他那日從蕭家出來,就讓人去查了。
餘奉覃最早想要算計齊孜彥,隻是想要羞辱他一人,而跟齊孜彥滾成一團的本該是春雲樓裡,一個收了他銀子答應跟他做戲的戲子。
沒人知道蘇心月為什麼會出現在春雲樓,就連餘奉覃見到跟齊孜彥在一起的不是那戲子時也驚呆了,不明白為什麼好端端的會牽扯進旁人。
蘇衡看着神情慌亂滿是心虛的蘇心月,面無表情地說道:“是你自己貪慕康王府的顯赫,是你自己主動湊上前去取代了那個戲子。
”
“你為了能進康王府,絲毫不去想你身敗名裂之後,蘇家會如何,更不去想一個被人當衆捉奸,被人看到衣衫淩亂跟男人滾做一團的女子,有什麼資格得康王府看重。
”
“你以為你被齊孜彥毀了清白,捏着康王府的把柄,就能高枕無憂?
你知不知道你那點兒拙劣手段,隻要有人願意去查,根本就瞞不過任何人?
”
“這世上隻有我這麼蠢,會信了你無辜的話,為了你去質問旁人。
”
“也隻有我這麼蠢,明知道你有多惡毒,卻還将那些惡毒當成了胡鬧,想着讓所有人都來縱容你的無恥和卑劣,拿着旁人的委屈來等着你幡然悔悟和回頭是岸!
”
也不知道是自嘲還是什麼,他竟然将那夜蘇錦沅嘲諷他的話一字一句的說了出來。
等說完之後,蘇衡低低笑了一聲,眼中卻是泛了紅。
蘇衡擡頭看着蘇萬全:“你們以為汪家退婚,是求着蘇家嗎?
你們信不信你們今日敢拒絕,敢往外說一句阿茵的不是,汪家就能跟我們翻臉?
”
“康王府肯忍着讓你進府,是因為忌憚汪家,一旦撕破了臉,你這貴妾到時候怕是連通房都不如,康王府多的是手段讓你無聲無息的死在那王府後院!
”
“還有父親,你隻是個甲庫令史,蘇家早就被一貶到底。
”
“我得罪了阿沅和蕭家,康王府也絕不會替你出頭,汪家要是真想對付你,一根指頭就能摁死了你和蘇家上下。
”
“讓你們根本沒機會去诋毀阿茵。
”
蘇萬全眼皮子一跳,先前沖頭的怒氣瞬間冷卻了下來。
哪怕有再多不願意相信,他卻也知道蘇衡說的是真的。
他們固然能拿汪茵的名聲死纏着汪家不放,也能讓汪家染上惡名,可這說到底不過是“定親”而已,汪家固然能背上個落井下石、無情無義的名聲,可蘇家呢?
他們真的能承擔得起,惹怒了汪光中的後果嗎?
蘇衡看着臉色變化不斷的蘇萬全,低聲道:
“蘇心月還沒嫁進康王府,父親這官位也不是不能再降一降,我若是你,就不會在這個時候惹怒汪家,去死纏着一份根本不可能成的婚事。
”
“倒不如幹脆利落的退了這親事,讓人知道蘇家不是那麼無恥卑劣,汪家看在我們識趣的份上,也不會為難我們。
”
“是魚死網破,還是知情識趣,父親自己選。
”
蘇萬全聽着蘇衡的話,半晌才朝着餘氏開口:“去把汪茵的庚帖拿來。
”
“老爺!
”
餘氏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沒想到蘇萬全會被蘇衡說服。
蘇心月也是急聲道:“爹,不能退婚,他要是退婚了,我往後在康王府怎麼辦?
”
蘇衡扭頭看着蘇心月:“你在康王府跟我有何關系,這婚事是你自己求來的,能受你也受着,不能受你也得受着!
”
“你……”
“你要是再說一句,我就讓你進不了康王府,别說是貴妾,就是賤妾也沒人要你。
”
蘇衡對着蘇心月一字一句的說道,
“蘇心月,你不會想要看到,我能有多狠。
”
蘇心月張對上蘇衡黑森森的目光時,眼神一縮,總覺得眼前的蘇衡跟以前再不相同。
他眼裡滿滿都是不耐,神情嘲諷而又冷漠。
蘇心月嘴唇蠕動了片刻,下意識地側開臉。
她怕了。
蘇萬全看着十分陌生的兒子,看着他毫不留情冷漠至極的樣子,知道他心意已定。
就算沒有庚貼和信物,可隻要蘇衡自己去了汪家,這婚事依舊能退,而蘇衡顯然已經不再像是從前那樣,會顧全着他們。
蘇萬全身上血液冷了下來,有那麼一瞬間生出驚懼,随即又對自己這懼怕惱恨。
“把庚帖給他!
”
“老爺……”
餘氏還想說什麼,就被蘇萬全喝止,
“我說了,給他!
”
“……”
餘氏臉色難看得很,可蘇萬全答應下來了,她又能怎樣?
去取了庚帖回來,直接朝着蘇衡身上砸了過去。
蘇衡将其小心翼翼地收起,這才開口:“跟汪家的婚事,是我主動退的,也是我們蘇家配不上汪家才主動退回信物,還望父親母親記好了。
”
他略颔首,目光落在蘇心月身上,
“你若想要安安穩穩地進了康王府,就别再鬧出什麼亂子,好好學學規矩,否則将來死在康王府都不知道為了什麼。
”
說完,也不等蘇心月回答,就直接看向引泉,引泉連忙扶着他朝外走去。
人到了廳外,裡頭才傳出蘇心月的哭聲,還有蘇萬全和餘氏的罵聲。
蘇衡身形晃了晃,那強撐着的臉上煞白一片,冷汗順着鬓角朝下淌。
“公子!
”
“回去。
”
引泉張了張嘴,想說一句“你何必”,可瞧着他搖搖欲墜的模樣,看他死死握着手裡的庚貼,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隻能伸手用力扶着蘇衡朝回走。
等回到房中時,蘇衡後背已經疼得沒了知覺。
退去大氅,身上裡衣全被血色浸透。
蘇衡有些狼狽地跌坐在榻上,緊緊抓着引泉的手:“明天……你親自帶着庚帖和信物,去汪家……退婚……若有人問起,就将我今日的話告知他們……”
“公子…”
引泉瞪大了眼,“你不去汪家?
”
蘇衡唇色慘白,他是想去的,哪怕再見阿茵一面都好。
可是他知道,他不該去,也不能去。
他就算見到了汪茵也是徒勞,況且他這副樣子未必能撐到汪家,若到時在汪家出了事情,會給汪家和阿茵惹來麻煩。
“我不去了。
”
蘇衡讓引泉取了紙筆過來,手中微顫着寫了退婚書,将近日種種皆列其中,也将退婚緣由寫的清楚。
等寫完時,眼前一陣陣的泛黑,卻還交代,
“若汪家問起,就說我無顔再見阿茵。
”
“将退婚書給了他們之後,無須多言,直接回來。
”
引泉在旁淚目,半晌才點點頭:“是,公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