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棣聞言,有些默然,不過又道:“從前你是西洲姬氏皇族的旁支,母妃這樣要求你是沒錯的,旁支樹大招風,明哲保身為上。
但你現在,是大周攝政王的嫡次子,身上流着天下戰将之首的血,你不想同他一樣,或者超越他嗎?
”
哭唧唧的景昀愣了一下,靜靜看着嬴棣。
他心裡,忽然有什麼被點燃。
“所以别每天要死要活的,你我雖是至親手足,但我聽你哭多了,還是覺得……不妥。
”嬴棣到底沒說他“丢人”,還斟酌出一個差不多的詞兒。
順着嬴棣的目光,景昀看見自己手中的另一片衣角也濕了一塊,當即撒手,囫囵地擦了擦臉。
景昀也是有自尊的。
這時候,外面響起腳步聲。
嬴棣甚至都沒有去看,便笑着道:“是父王來了!
”
他眼底有歡喜跟期待。
每個孩子都渴望得到父母的認同,嬴棣也是。
他回頭,看向了桌案,嬴棣的課業清晰無比地擺在那裡。
“哥哥,你有時候會不會怪父王剝奪了你玩的權利?
你很小的年紀,他就已經開始訓導你,而且是帶着目的地訓導你。
”景昀看着那些課業,那個量,夠他這種尋常人學一陣子的了。
嬴棣整理了衣擺,聽着腳步聲越來越近,道:“現在不訓導我,等我長大了,成為别人案闆上的魚肉,再教我嗎?
一個人的長大,本來就是帶着目的的。
母妃讓你開心快樂,也是存着讓你快樂的目的。
父王教我,是存了讓我頂天立地的目的,他怎麼不教别人?
”
門外,嬴棣的聲音,清晰的傳出去。
跟在男人身後的霍影,微微一笑,輕聲道:“少主子很好。
”
有自己的思想,從不會被任何人任何事帶的偏頗。
除了九爺說什麼就是什麼,其他人的話,即便是嬴棣聽,也有辨别的能力跟猶豫的時刻,不會看不起比自己底下之者建言,也不會盡信權威者的話。
做人隻要到這一條,不管什麼年紀什麼境地,就已經是佼佼者之姿。
霍慎之未曾言語,才進去,就被人撲過來抱住。
是景昀。
景昀紅着眼,仰頭看着自己父王,張了張口,卻又不知說什麼。
嬴棣在一旁,看見景昀此舉,眼神暗了暗。
但是看見霍慎之白發更添白發,便開口:“父王,兒臣們已經知道了。
”
霍慎之朝着嬴棣看過去。
他不是完全無情之人。
隻是他們這種人,情感薄淡,但凡落地,便能生根,燒不盡,除又生。
嬴棣與他的父子情,有,他的愛子之心,也讓他更為嚴厲。
靜靜注視了嬴棣一瞬,霍慎之發現。
嬴棣很像他年少之時。
他生于皇家,先帝子嗣太多,根本不可能一個個教育。
但是嬴棣是他一手養育雕琢,比他年少時更甚。
思及此,霍慎之示意了霍影抱開景昀。
景昀卻直接坐在了地上,死死抱住霍慎之的腿:“父親莫要心傷,孩兒身上的骨是您的,肉是您的,血是您的,走到哪裡,都是您跟母親的孩子。
”
聞言,霍慎之輕撫過景昀的發頂,将他抱起,臨窗而坐。
景昀這些日子瘦了許多,跟嬴棣有了樣貌差别。
嬴棣目光定定的看着他們,手不自覺的握緊了一些,在霍慎之目光看過來時,見到父王的白發,他慢慢又松開。
柳太妃說得對,應該留着嬴棣在這裡。
可霍慎之卻不想将他養于溫室,小心呵護,且隻問他:“西疆一行,一切未知,或有生死存亡之險,你可願去?
”
嬴棣仔細思索了一番,道:“若是死在外面,便是兒子無能。
無能者,他日若登高位,遲早成百姓之禍。
天若惜我,兒子來去如今,天若棄我,我命由我。
”
安安靜靜的書房,唯聞窗外風聲。
霍慎之淡淡勾唇,看向了霍影:“去。
”
“屬下這就去準備。
”霍影笑着看向了嬴棣。
多好的嬴棣。
景昀被放下來,霍慎之看着他:“可懂了?
”
一時之間,景昀臉紅。
他成天想着自己可能會死,每天做着最壞的打算。
可死是未知的,嬴棣哥哥半點不畏懼,這份膽氣,他沒有,還成天哭哭啼啼,嬴棣哥哥說不妥是輕的了,他簡直是……丢人的小家子氣。
“景昀會努力的。
”十根手指尚且有長短,景昀不敢說能跟嬴棣一樣。
他才開口想要問問父王關于自己母親的事情。
便看見了眼前的男人朝着前面擡手。
順着那隻手看過去,景昀看見了面有詫異之色的嬴棣。
嬴棣對霍慎之從來是崇敬尊重的,何曾有過如同景昀一樣的親昵。
可也或許是霍慎之從嬴棣身上看見了曾經的自己,知道他現在想要什麼,所以朝他伸出了手。
天樞直接将景昀抱起,這書房,一下子隻剩下了父子。
“父王!
”嬴棣看着霍慎之,聲音一下子哽咽,撲倒了霍慎之懷中。
霍慎之的手環住嬴棣尚且年幼的肩膀,這一刻,神壇上的男人走下台階,被賦予了情愛之外的“人性”。
嬴棣在這一時,也隻是個被自己父王照顧臉面,一個會哭的孩子。
他又忍着,很快從霍慎之懷中出來,要規整自己的禮儀。
才起身,霍慎之按住他的脊背:“哭吧,委屈你了。
”
嬴棣再也忍不住了。
他撲倒在自己父王懷裡,哭的厲害,壓抑的哭聲,随着霍慎之輕輕拍着他的後背,而一點點放開。
這周圍,沒有旁人,除了霍慎之跟他自己,不會有人知道,嬴棣哭了一場。
“不,兒臣不委屈,父王給了兒臣太多太多。
即便是給不了兒臣親生之母,兒臣也知足了,世上哪有人能事事如意的。
有是我之幸,沒有便是我的命。
隻是兒臣,不,孩兒見父親受苦卻不能幫你分擔半點,心裡難過。
”
他的聲音,還是哽咽的,仰頭看自己父王時,眼前模糊一片,但卻不想落淚了。
霍慎之擡手拭去他的眼淚,将一塊沒用過的玄色綢缪的帕子放在嬴棣懷中。
握着他小小的肩膀,定聲應他:“嬴兒,無論什麼樣的情愛,都沒有一個标準且完美的答案。
但父王能給你的,絕不再予第二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