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戎與果毅都尉秦恒曾有約定。
秦恒的妻妾趙氏喜歡養海棠花,
他在星子坊貞光街家宅的牆頭,若是照常擺放一盆海棠花,
那就代表着平安無事,讓歐陽戎等人放心,一切照舊。
而若是海棠花消失,牆頭出現一盤杜鵑花,
那就代表着江州第三折沖府有異,秦恒察覺到了風吹草動,是有涉及歐陽戎與浔陽王府的事情,需要他們警惕。
不過這個暗号的含義,也不是一成不變的。
起初,這是重新聯絡并打交道的二人,約定好的一種危機預警。
隻不過,伴随着北歸戍卒事件的發酵,歐陽戎與秦恒開始頻繁聚頭,交換信息。
關系也逐漸升溫,二人親密起來。
甚至不久前,為了感謝歐陽戎與浔陽王府的仗義相助,秦恒交給了歐陽戎一枚私人令牌。
要知道王冷然可是秦恒的頂頭上司,掌握江州軍政,秦恒的考績升遷之權在其手中。
秦恒此舉,算是背着大領導,去和他的新空降的副職對手眉來眼去,甚至暗通款曲。
與私下見面不同,贈予私人令牌,算是“授人以柄”,畢竟萬一令牌落在王冷然手裡,是怎麼也解釋不清楚的。
已經近似于給歐陽戎與浔陽王府納投名狀了。
因此到了現在,牆頭海棠花消失、出現杜鵑花的異動,已經成了歐陽戎與秦恒在雲水閣三樓青荷包廂聚頭的暗号。
起初的預警内涵,倒是淡了不少,但也大差不差。
這種簡易法子,安全是安全,
但是也因為太過簡易謹慎,傳遞的信息太少,隻能大緻當個晴雨表。
所以随着浔陽城的局勢緊張,歐陽戎最近幾日,其實已經在考慮淘汰這個花盆暗号,去換一套新的能細分危機層級的預警信号了。
隻可惜,還沒等他聯絡秦恒、商量實施,今夜就遇到了生死大事……
郭遇、蒙守光發現衆人跟随歐陽戎一起沉默,一頭霧水,郭遇好奇問:
“請問,這什麼海棠花,是有什麼含義嗎?
”
歐陽戎未答。
見歐陽戎等人欲言又止,似有事商議,郭遇與蒙守光眼色挺好,主動退避。
蒙守光今夜重逢主公,臉色猶豫不舍,不想離開離閑身邊,不過收到離閑的寬聲安慰後,老實暫退。
花廳内,再次剩下歐陽戎、謝令姜、離閑一家人。
離大郎小聲說:
“會不會是江州這邊,還沒人收到賜毒酒的消息,王冷然也是,消息還在路上,所以江州折沖府才沒有動靜。
”
他歎氣:“也是多虧有郭先生、蒙将軍,咱們才先得知此消息。
”
“有道理。
”離裹兒颔首:
“這樣看,現在是最後的窗口期,越拖下去,王冷然收到衛氏消息,布置封鎖的危險越大……”
“對了,大師兄,這趟過去,還有個挺怪的事。
”
夜出帶回消息的謝令姜擡起頭,朝歐陽戎道:
“大半夜的,貞光街那座宅子裡,還有屋子燈火亮着,也不知道是早起,還是未睡。
”
歐陽戎問:“你進去沒?
”
“沒有靠近。
”謝令姜搖頭,疑惑問:“大師兄是懷疑裡面有危險?
”
歐陽戎搖頭:“不至于,真要是危險,大概率會熄滅燈火,不引人警惕。
”
頓了頓,他呢喃:“秦恒、趙氏大半夜的不睡覺,和我們一樣,難道有什麼要事……”
離裹兒轉頭道:
“歐陽良翰,屋内有燈火亮,至少證明趙氏她們在家,花盆并不是因為無人在家才不換的,而是确實沒發現危險,才擺放海棠花盆,保持安然無恙的信号。
”
歐陽戎看了眼她:“有道理。
”
謝令姜忽然問:
“往壞處想,會不會是秦将軍出了事?
未帶最新消息回來,妾室趙氏也不知情,而且也因為人半夜未歸,趙氏才亮燈等人,擔憂未睡。
”
離裹兒搖搖頭:
“若真是這樣,秦将軍那邊出事,暫且不提怎麼暴露的,局勢惡化到此地步,代表王冷然已經徹底撕破臉皮,很可能是已經知道女官送毒酒之事,開始調兵戒備,
“畢竟郭先生、蒙将軍能送來洛陽消息,衛氏沒有理由不派人趕來,提前通知王冷然他們布置。
“那現在浔陽王府周邊,定然是不安全的,折沖府精銳士卒可能已經在路上了,城門也在逐一封鎖中,咱們現在再不走,便是坐以待斃,
“等明日上午,彩裳女官抵達,再想不漏一人的全身而退,就難了。
”
謝令姜自責:
“早知道在貞光街的時候,我潛入院中,看上一眼,是何情況,也好過現在瞎猜……要不我再去一趟,找找秦将軍?
”
“已經沒時間了,謝姐姐再回來,就要到早上了。
”
離裹兒瞧了下大廳一角計時的漏刻,黛眉微蹙:
“時間緊急,隻能猜測,無法一一求證,毒酒之事過于突然,催命符天明就到,哪有有這麼多時間打探真假。
”
她看了一眼凝眉不語的歐陽戎:
“現在能驗證的都已驗證,必須做出決斷了,與其優柔寡斷,不如賭上一把。
”
歐陽戎突然問:“咱們來到浔陽城,最初是要做什麼?
”
“巋然不動,伺機回京。
”離裹兒立馬清脆答,又抿嘴:“可情況瞬息萬變,此一時彼一時。
”
歐陽戎緩緩點頭,自語:“是啊,此一時非彼一時。
”
“檀郎,阿妹。
”離大郎突兀出聲:
“據郭先生所說,祖母賜下的毒酒隻有兩杯,給我與阿父,并沒有說要對付你們……”
他與離閑對視一眼,有些慘笑道:
“真走投無路,受困接旨,其實大夥也不會全死……檀郎,謝姑娘,我與阿父看能不能幫你們撇清界限,我們走後,伱們記得照顧好阿妹、阿母……”
“阿兄!
”離裹兒清斥一聲:“什麼我們、你們,說的是什麼鬼話呢!
你與阿父若死,我與阿母何必獨活。
”
謝令姜也颔首道:
“若無伯父、大郎,我與大師兄、阿父也不願再摻和這薄情寡淡的帝王家事了。
”
“公主殿下、小師妹說的沒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
歐陽戎注視衆人,輕聲:
“離開龍城時,大夥約定好的共同進退,豈可偷生。
”
離閑與離大郎愣視他們,表情有些呆然。
離裹兒雷厲風行,當先拍闆:
“那就投票表決,各位手邊都有茶杯果盤,
“想暫留賭一波者,請端杯飲茶。
“想離去西逃者,可取一枚生梨。
“不動者,棄權。
”
話語落下,花廳寂靜。
離裹兒環視一圈,率先拿起一顆生梨。
韋眉看了眼離閑,眼底猶豫了下,伸手取來了一顆生梨。
母女二人發現,謝令姜、離閑、離大郎三人都沒有動彈,他們默契轉頭,注視着歐陽戎。
似是在等他的動作,欲要跟随。
所有人的目光朝歐陽戎投去。
情況緊急,争分奪秒,已經沒有猶豫拖延的時間了。
是依舊不動如山,還是君子豹變。
必須做出選擇。
歐陽戎忽然起身,行至離裹兒桌前,自果盤拿起一枚大而飽滿的生梨,
謝令姜、離閑、離大郎三人見狀,紛紛拿取生梨。
梨。
離也。
滿票贊成。
離裹兒微微松了口氣,就要開口:“歐陽良翰……”
歐陽戎抛了抛手中生梨,他徑自咬了一口梨肉打斷道:
“其實,若設身處地的想,牆頭海棠花不變,還有一種可能。
”
離裹兒皺眉,離閑等人面面相觑,奇問:
“什麼可能?
”
歐陽戎看了看他們,又轉頭,看了一眼門外,沒有說話……
花廳的大門再次打開。
衆人重新聚集。
“郭先生走了?
”
“嗯。
”蒙守光點頭:“快要天亮了,他得回京,沒法送殿下一程了,要回相王府交差。
”
歐陽戎等人颔首。
其實心照不宣,郭遇效忠的是相王府,自然不會跟着離閑等人一起西逃。
“那蒙将軍呢?
”歐陽戎問。
“殿下去哪,俺就去哪!
”蒙守光甕聲道。
“守光,是本王連累了你。
”經曆一晚上的情緒起伏,離閑眼圈有些紅。
“殿下提拔之恩,俺沒齒難忘!
”
韋眉朝離大郎、離裹兒歎息道:
“當初你們阿父還是太子,銜領右騎衛大将軍之職時,蒙将軍還是都虞,一次西狩,刺客偷襲,是蒙将軍擋了一劍。
“七郎請禦醫悉心看護,後引為親信護衛……後來妾身與七郎被罷為庶人,也牽連了他,這些年怕再連累他,不便聯系,沒想到此次危機,蒙将軍還是過來了。
”
離大郎、離裹兒紛紛尊稱一聲“蒙叔”。
歐陽戎聞言,表情亦有些動容:
“沒想到王爺麾下還有如此忠義之士,也算一段佳話。
”
頓了頓,他有些難色問:
“蒙将軍剛剛旁聽,應該知道,王爺現在要去何處吧。
”
“俺懂。
”
蒙守光重重點頭,堅定不悔:
“不就是去當叛軍嗎,這麼多年被朝堂奸人排擠,能當叛軍反倒潇灑!
殿下,歐陽先生,你們決定好了,俺們現在走嗎?
”
“沒錯。
”
歐陽戎也不隐瞞:
“現在就走,按之前商讨過的路線,不過得再精細點。
”
“都聽歐陽先生的。
”蒙守光嚴肅道。
歐陽戎點頭,先是朝謝令姜道:
“六郎去槐葉巷了?
”
“嗯,照大師兄吩咐的,已經去那邊準備,帶甄姨、葉姑娘去西城門……”
“好。
”
歐陽戎松了口氣:
“咱們安排好就出發,去西城門和她們集合。
”
他轉過頭,朝衆人說:
“計劃是這樣,分兩批走,不要一起走,太危險。
“王爺和大郎,跟着小師妹和蒙将軍,輕便上路,乘夜色翻牆出城。
“王妃和小公主殿下,委屈一下,裝扮成在下宅中女眷,随在下一起,坐馬車,從西城門出城。
“咱們在雙峰尖集合,那兒有在下準備的快船和焚天蛟油……”
歐陽戎有條不紊的吩咐完畢,眼神詢問的看向衆人。
謝令姜與離閑一家人用力點頭。
蒙守光感慨:“歐陽先生果然大才,思路缜密。
”
歐陽戎謙虛擺手,又正色問:
“蒙将軍,還未問你是何修為,小師妹乃儒家七品翻書人,能攜帶一人輕松翻城而去。
”
蒙守光言簡意赅:“七品,秦銳士。
”
“兵家練氣士?
”
“嗯。
”
“善。
”
歐陽戎誇贊,微微松了口氣:
“兩位七品練氣士,應該夠了,遇到一隊滿編的巡邏士卒也不怕。
”
蒙守光笑了下,又問:“歐陽先生可練過氣?
”
“我?
”
歐陽戎不好意思的笑了下,搖頭:
“書生一個,隻會點這個。
”
蒙守光視線下移,看見面前這位俊朗青年,輕拍兩下桌上一隻樸實無華的琴盒。
“守光。
”
就在這時,離閑取出一枚玉牌,走了上來,塞進蒙守光手裡,打斷了他注意力。
“殿下,這是……”蒙守光問。
離閑解釋道:
“這塊和田玉牌,世上隻有兩枚,乃是已故皇兄所贈,皇弟的那枚現在也在本王手上。
“這枚是本王自己的,守光收好,眼下匆忙,一時拿不出什麼貴重東西,還請見諒。
”
蒙守光連忙擺手:“如此貴重,使不得,使不得。
”
離閑執喲強塞,蒙守光無奈。
“收好,你放棄洛陽名利,前來這偏遠南境,跟随本王,如此情義,本王送你什麼都不為過。
”
“這、這……”蒙守光始料未及。
離閑握住他手掌,真誠道:
“放心,舍命跟随,本王絕不會虧待你,等到了桂州,本王入主匡複府,就和李公商量,先讓你做匡複府大司馬,控弦萬人,比在洛陽當都虞威風……
“另外,從今往後,你就姓‘離’了,本王賜你,以後看還有誰敢笑話你的番人血脈,以後咱們就是一家人了。
”
蒙守光聞言,先是震驚,旋即眼眶“嘩”一下通紅,淚光凝聚:
“殿下,此、此大恩……”
離閑擺擺手打斷,指着旁邊嘴角微笑的歐陽戎說:
“要謝就謝檀郎,賞賜這方面,本王愚鈍,幸虧檀郎提醒,這些都是檀郎建議的,囑托本王萬萬不能辜負忠良。
”
歐陽戎擺擺手說:
“都是王爺明斷,不過,蒙将軍……不是,現在是離将軍了,離将軍請放心,等咱們脫困,以後到了匡複軍,一起勉力,奪得大業後,封侯拜相不在話下……”
還沒等他說完,哐啷一聲。
面前一米八的長臂大漢已經單膝跪地,朝離閑與歐陽戎磕頭。
蒙守光滿臉通紅,緊攥玉牌,聲音哽咽:
“殿下,歐陽先生,某将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
離閑等人臉色欣慰。
歐陽戎笑了笑,等待了會兒,走過去,虛扶起感恩效忠的蒙守光,朝他上下打量。
就在蒙守光被注視的有些不安、準備開口詢問之際,歐陽戎忽然問一句:
“怎麼沒木魚聲。
”
陳述語氣,卻是問句。
蒙守光一愣:“什麼?
”
“沒事沒事。
”
歐陽戎笑顔愈發燦爛,手指桌上一隻琴盒:
“來來來,走前得給閣下看個大寶貝,一般人我不讓。
”
“什麼大寶貝?
”
周圍衆人頓時發出一陣善意笑響。
蒙守光神色愈發好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