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南宮皇後這一步棋,被畢家先下了。
而“播種”,因為先後兩場大風,整個明台縣已怨聲載道。
說句缺德的,這形勢竟對她更加有利。
還有随着事态發展,拿下陸明峰這事越來越有把握,她便幹脆将陸明峰算計了。
但真正要動李據,完全不在她此行的初始目的中,畢竟她複仇的對象是一個帝王,哪怕這帝王再廢物,他也是維持皇城百姓們秩序的定心丸。
一切,在葉正于燈前茶樓前喊出的那一聲“武少甯”開始,發生了改變。
沈冽帶着手下們出現在河京,完全是她的計劃之外。
就這樣,各種事态發展的共同推進,包括杜太醫因諸葛山受傷、楊冠仙的到來等等,最終,李據提前迎來了他的末日。
而沈冽出現,和沈冽的兵馬也來了,這又是兩回事。
沈冽的這些兵馬若不在,她會變得很辛苦,她都想好了要挑唆宋緻易,借他們的兵馬留住被畢家騙去常陽的關甯行軍,再引宋緻易的其他路兵馬進入李乾邊境,待她的人手來了,再将宋緻易的兵馬在李乾邊境裡吃光。
這些都是她的設想,設想是容易的,真要實施,還得步步籌謀,計算各種風險和意外,和做備用方案。
而這僅僅隻是關甯行軍,還有畢家軍和李氏鐵騎以及各處大大小小的兵營都還在等她,所以,她真的會很辛苦。
夏昭衣忽然覺得好奇:“我來時都不知此次會拿下李據,所以未調遣兵馬,怎麼你的晏軍就來了呢。
”
沈冽輕輕地“嗯”了聲,沒有接話。
“嗯?
”
沈冽慢步走着,好一陣,他用氣定神閑的淡然語氣道:“我在魯象嶺聽聞你來河京,我便來了。
”
“那你的兵馬呢?
”
“我的兵馬……”
已領兵走南闖北,打過無數場仗、無一敗績的年輕将軍,忽然發現自己的舌頭打結了。
他低聲念着這幾個字,而後沒有再出聲。
夏昭衣道:“要對付李乾,其實不在你的安排之中吧。
所以你調遣這些兵馬過來,是因為我。
”
沈冽點頭:“嗯。
”
“我會保護好他們的,”夏昭衣認真道,“既是為我而來,我就争取沒有一兵一卒的傷亡。
”
“不用,這幾日你有許多事要忙,晏軍的事,有我即可。
”
夏昭衣一笑:“不沖突的,有你,有我,我們一起保護他們。
”
沈冽深深看着她,不由也一笑:“好。
”
剛才那些話,沈冽實在沒敢說下去。
當初平嶽峰和徐力帶兵出現在衡香,便是他的調度。
她身邊的士兵都是精英,但是她的兵力的确不多,她又一直沒有要招兵買馬的計劃。
沈冽知道,那是因為她不喜動幹戈、生戰事,一旦有戰事發生,那就一定有傷亡。
入世于她已極難,她更不是一個會用自己手下士兵們的性命去為自己複仇的人,哪怕那些士兵就是為了有一口飯吃而入伍賣命。
所以這份“空缺”,他來填。
在魯象嶺得知她要去河京後,沈冽就着手開始調兵了。
不管是衡香,還是這河京,她要不要用這些兵馬是她的事,他要做的,就是在她需要兵馬的時候,讓她有兵可用。
但讓他在她跟前說出這些,他發現自己竟生怯。
他從不認為自己是個擰巴的人,可當真做不到從容剖心。
也許就是詩文中所述那樣,越是情至深處,越是讷讷拘謹。
前方出現寬闊街口,幾個師傅在替人修手。
不遠處排着一列小隊,是幾個小兒在賣水。
來修手的人為了幹活利索,好些人常年不修指甲,指縫已又厚又黑,自己又不敢用剪子剪,唯恐傷到肉。
賣水的小兒則叫嚷得歡,招呼着旁人來買水。
沈冽道:“今後河京,你将如何安排?
”
夏昭衣淡淡一笑:“李據身上,還是有可學之處的。
”
“他?
”
“比如,詩書教化,”夏昭衣望着那些小兒,“你瞧他們,多小啊。
”
沈冽朝那些小兒看去,一共五個,兩個小女娃,三個小男童。
夏昭衣道:“之前國喪時,我在街上見到不少孩童嬉笑追逐,那些都是五六歲的小娃,他們才不知道什麼是國喪呢。
即便是巡守隊經過,撞見他們嘻嘻哈哈,也不會對那麼年幼的孩子過分苛責。
他們剛出生,剛成長,無邪活潑,哪懂三跪九叩,尊卑秩序。
可是長着長着,就變了。
”
沈冽道:“那些三跪九叩與尊卑,便是教化。
”
“是啊,由家到國,由父母到街坊鄰裡,這教化無處不在。
他們照着既定的路,一步步走着,長大,變老,這一生都在慢慢抽自己的筋,放自己的血,協助上位者剝削自己,蠶食自己,最後又去給他們的子女們挖一條相同的路。
我師父當年贈我三字,為蒼生難,我曆世後發現,蒼生不止難于溫飽,更難于其入了骨子裡的教化。
而實際上,一切不過上位者的話術與陰謀,馴服衆生,令衆生割肉以飼他們。
”
“馴服,教化……”沈冽說道,“其實,李據極為看重文人。
”
夏昭衣扯了扯唇,皮笑肉不笑:“嗯,他當年殺文人,恰是因為他看重他們。
因看重而怕,因怕而殺。
因為他深知以他的本事,根本控制不了那些文人們的所思所想和所去,他便釜底抽薪,趕盡殺絕。
”
說到這,夏昭衣擡眸看着沈冽:“李據可以教化,我們也可以。
曆朝曆代的帝王們教得是三跪九叩,那我們就教萬民平等,自尊自愛自立自強。
”
沈冽想到了衡香,道:“赴世論學網羅天下才子,你是否早便想好要從中挑人,挑文采飛揚者,挑與你所見略同者。
”
“所見不同也無妨,隻求别固執不開化。
到時,由他們撰書寫字、教書育人,總有一日,這世間不會再有動不動下跪的人了。
天下為公,衆生平等。
讀書,一定是有益的。
”
沈冽唇瓣輕彎:“那一日,或許要很久。
”
“但行此路,莫問前程,那一日若你我都不在了,至少我們開墾了良田,我們是先鋒營!
”
沈冽笑容變深,望着她的目光則變得鄭重。
她今日穿得白衣實在拉風,白得讓她整個人都在發亮。
而她眸中的光芒,卻比這白衣更盛。
沈冽的聲音忽然變得很輕:“阿梨。
”
“嗯?
”
“你說得我們,是指你們,還是,指我和你。
”
夏昭衣微頓,難得愣住了。
她指得,自然是他和她,可是沈冽忽然提起,夏昭衣才驚覺,她從來沒問過沈冽要得是什麼……
好像在她的潛意識中,他一直就是她志同道合的知己至交,或者戰友,他們二人好像就是有着一樣的信念和前進的路。
可是現在,夏昭衣才驚然發現,這些“好像”雖然像是宿命感一般地糾纏在一起,實際上,全都是她一廂情願的認為。
沈冽這問題,她若直接回答這“我們”就是她和他,那豈不是沒有問過對方意見,就強行拉人入夥了。
這時,沈冽微微一笑,清俊絕美的面容似被天光覆了一層淡芒:“阿梨,若你指得是我和你,我會很開心。
”
夏昭衣也笑起來,明眸雪亮:“真的?
”
沈冽鄭重點頭:“嗯。
”
夏昭衣深深看着他,忽然想到今日與他在庭院裡的遙遙一望。
他的眼神永遠笃定冷靜,在她因南宮皇後而大感失望悲哀時,他的眼神于她,是一股堅定不可摧的力量。
夏昭衣不想說那句早已說爛了的話,可是她再一度忍不住,很輕很輕地說道:“沈冽,你真好。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