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越來越晚,政文殿明燈高懸,從大殿到門口高檐,到石欄上的玉琢石燈及石欄下的浩大廣場,到處都是燈火,星海般璀璨,将整座宮廷照如白晝。
政文殿大殿中央是無數張桌子拼成的不規則大桌,坑坑窪窪的“桌面”周圍,坐着李乾的群臣百官。
群臣百官們坐了一天了,有人神情深沉,背靠着椅子目光沉思。
有人低頭看字,眉眼嚴肅。
有人托着腮幫子,在盼會議快點結束。
有人實在經不住困頓饑餓,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楊冠仙坐在首座,他也托着腮幫子,手一撐,肥都都的肉将他左邊的眼睛擠成了一道縫。
一邊的牧亭煜精神就很好,跟前堆積的冊子和紙頁被他翻來又翻去。
紙頁上寫滿新法、變法、田制、賦稅新章、兵制、刑典等。
被他拿起來看了又看的,則是今天一日讨論得最多的官制改動。
自至河京後,李乾的官員相比之前在永安已少了三分之一,但是阿梨給得冊子上在第六頁仍寫了兩個字,冗員。
比起同渡那個應金良,河京的官員數量要好很多了吧,還是冗員嗎?
一旁傳來楊冠仙的呼噜聲,牧亭煜翻了個白眼,轉頭朝另外一邊得虞世齡看去。
虞世齡後背靠着椅子,兩眼半眯,似睡非睡。
牧亭煜又看向他旁邊的諸葛山。
諸葛山是徹底睡着了,不論是真病還是裝病,先前他一直在床上躺着,身體的确快廢了。
牧亭煜一時不知找誰聊。
他的最終想法未必會被少女接納,但是他真的很困惑。
怎麼可能沒有皇帝呢?
從古至今,哪朝哪代沒有皇帝啊?
沒皇帝,天下不就亂套了嗎?
楊冠仙的胳膊漸漸支撐不住他肥圓的腦袋,他往前一傾,額頭重重磕在了桌子上。
“冬”地一聲,虞世齡掀起眼皮朝他這邊看來。
牧亭煜輕咳,小短腿在桌子下面踢了踢楊冠仙。
楊冠仙擡起睡眼,揉了揉,道:“我困瞎了。
”
“其他好辦的,這個,咋辦啊?
”牧亭煜敲了敲放在桌上的幾張紙,“不要皇帝怎麼成?
阿梨姑娘為啥不肯當皇帝?
”
楊冠仙用了些時間讓自己清醒,看着桌上的紙,忽然道:“現在不是選皇帝,是冗員,要我們趕人走呢。
”
“趕?
趕誰啊?
”
楊冠仙擡眸望了圈,确定大家都精疲力盡,沒多少人把注意放他們這兒了,他才湊近牧亭煜耳邊:“我實話告訴你吧,誰的田多,趕誰走。
”
“為啥?
”
“變法第一章,就是土地變動,要把他們的地都給收來,那你說田多的人,還不得造反呐!
”
牧亭煜聽着懵懵的,有些震驚地看着楊冠仙。
動土地,那可不是鬧着玩的。
之前陽平公主可不就是搶人土地和産業,給鬧得人人喊打嗎?
牧亭煜道:“這,阿梨姑娘好好的皇帝不當,為啥跑去搶人土地?
”
楊冠仙道:“你看如今明台縣,重稅是一碼事,另一碼事,有力者無田可耕,有田者無力可耕,田都荒啦。
若是把那些田分給有力者,百姓手裡有了自己的地,那不得開心壞了,何愁不能生産,不能增糧,不能上稅?
而且這稅,由他們直接交由官府,都免去了地主那一層佃租。
”
牧亭煜聽着,眉頭擰作一個結。
曆史上倒也不是沒有變法的官員要去動土地的,可是哪個不是知難而返,以失敗告終。
放眼全天下,擁權者擁田者,上到世家貴族,下至尋常鄉紳地主……這些浩浩蕩蕩的權貴們如果全部聯手,那場面,誰頂得住?
牧亭煜的眼角餘光,甚至忍不住朝諸葛山那邊瞄去。
在場的這麼多大官裡,就屬諸葛氏最富聲望,宜安諸葛,那是鬧着玩的嗎……
整個宜安的地都是他家的,跟封王沒有半點區别,就算是李據,都得直接讓他空降到吏部當大官。
“你怕啥?
”楊冠仙又小聲道,“你榮國公府還有田嗎?
就那麼塊巴掌大的地兒。
”
欸?
牧亭煜眨巴了下眼睛:“是,是哦……我老牧家啥也沒了。
”
不止他,所有從永安到河京的王公大臣,包括那邊老神在在的虞世齡,他們在河京城郊外的幾個莊園和大片良田,現在早就被宋緻易賞出去了。
甚至,李據的幾個皇子都沒封王了,因為,封地沒了。
而到河京後,李據又嚴下指令,不得多購私産。
雖然有人背地裡仍悄悄囤積,但到底是怕的,不敢有太大的動作,撐死了也就那麼點東西。
不久前的虞傳采,可不就是因為玉桂街那乃駿酒樓,把自己身家都給敗沒了。
所以,如果現在推行土地變法,得罪的隻有河京原有的地主們,朝廷裡的絕大多數老牌官員反而無傷,因為無利可損。
不,不僅無利可損,本來就沒有土地家業支撐的他們,在李乾王朝轟然垮倒之際,反而容易被那些家大業大的本土地主們反踩于地。
牧亭煜忽然驚道:“我去……”
他這才發現,永安老臣們能抱緊的救命草,隻有這權大勢大财大名聲大氣場更大的阿梨姑娘了。
這還不得擰作一股繩結,上下一心嗎?
楊冠仙小聲道:“你去哪?
”
牧亭煜喃喃:“阿梨姑娘如今若要推行土地變法,那可真是天時地利與人和啊,千載難逢的良機。
”
楊冠仙聽着,心頭浮起熱血:“那可是阿梨姑娘,她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無雙,如今這良機千古一絕,就連老天都幫她。
”
“是啊,”牧亭煜心裡忽然冒出一絲幸災樂禍,緩緩道,“本世子淋過雨。
”
楊冠仙看着他:“嗯?
”
“所以,本世子要撕碎别人的傘,”牧亭煜嘿嘿一樂,桃花眼中光彩明亮,“爽!
”
楊冠仙頓了頓,低低道:“不過阿梨姑娘說了,此事不可操之過急。
”
“為啥?
”
“速急生變,她說五年内都可慢慢來,不急于一時。
”
牧亭煜平複了下心情,道:“不怕,我們撰寫酷刑即可。
”
“酷刑?
”
“嗯,當前懷柔不可取,我們要奪人田就得殺一儆百。
每個新朝初始、新法初始,都得殺,殺多了,人就老實了。
”
楊冠仙輕歎:“阿梨姑娘要防得,其實不是占田者。
”
“那是?
”
“她說,曆史上的所有農民起義,哪個不是到了土地這就停止了的。
不說曆史了,你就看佩封的林耀,華州的錢顯民,概莫如是。
所以啊……還得繼續播種,播這兒。
”楊冠仙指了指自己的大腦袋。
】
牧亭煜似懂非懂。
“不急不急,”楊冠仙又歎,“阿梨姑娘高瞻遠矚,深謀遠慮,這五年長着呢,我們慢慢來,切莫急功近利,謹記循序漸進、穩中求進,定能成的。
”
牧亭煜點點頭,忽然覺得有些不太對,他一雙劍眉皺起,側頭看向楊冠仙。
楊冠仙也看着他:“嗯?
”
牧亭煜頓了下,道:“噢,沒啥……”
牧亭煜就是忽然覺得,相比起他自己一開始隻想活命,現在則是想努力表現,好抱緊那少女的大腿而言,怎麼一旁看着吊兒郎當油嘴滑舌的楊冠仙,使命感這麼重呢。
而且這使命感,沒看出是出自于他對蒼生的憐憫,更像是……對那少女的個人崇拜?
不過思及那少女,别說個人崇拜,她就算擁有大量信徒都完全不奇怪。
怎麼,她就不想着當皇帝呢?
害,算了,牧亭煜感覺,沒皇帝其實也挺好。
他收回目光看着桌上的文字,五年,那可真是好漫長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