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哥哥了。
這句話令沈冽唇角變得苦澀。
他和她都失去過哥哥,但他和她的哥哥,又是截然不同的二人。
她和她的兄長們生來峥嵘,而沈家那樣的宅院,他和沈谙注定此生沉暗。
但看着眼前少女的笑,沈冽知道,他和沈谙之間亦有不同。
沈谙喜歡并享受活在那些黑暗之中,他卻在滿身躁戾之時遇見了她,像細碎的陽光,落在他心上。
“不過,他真要給我做媒?
”夏昭衣好奇。
“……沒有,”沈冽失笑,“季兄胡言亂語。
”
“沈冽,”夏昭衣認真道,“倘若沈谙真的還活着,能否讓我見一見他?
”
“你想問千秋殿下的事?
”
“嗯。
”
“好,但至目前為止,都是他寫信與我,我無法聯系他。
”
夏昭衣笑了:“如此一聽,還真像是他的行事之風,果然還活着。
”
這時又上來幾盤菜,跟在夥計後面的還有翟金生和季夏和。
翟金生不知跟季夏和說了什麼,季夏和一臉酒醒的模樣,倒也沒有說錯話的不自在,平靜坐了回來。
酒壺裡的青梅雪梨酒,夏昭衣很喜歡,但不勝酒力,隻喝了兩盞。
沈冽更少,半盞。
而衛東佑他們還嫌不夠喝,又開了一壇青稞酒。
吃飯時,衛東佑他們口中所說的探州,跟沈冽所提的又完全不同。
衛東佑跟徐力都覺得探州不夠養人,土質松軟,水質也差,但氣候偏熱,晚秋跳入湖中洗澡,也并不覺得多冷。
一些街頭的新鮮事,他們也能說出很多,比如時常在街上看到别人打架,原因純粹簡單,僅僅是不小心撞到,或者多瞧了對方一眼。
徐力還說,探州人雖然個頭都不高,但性子非常蠻橫,不管男人女人,惹急了都是直接拿菜刀出門就找人幹架的。
“那他們勤快嗎?
”包工頭夏昭衣問道。
“懶,那可懶了!
”衛東佑說道,“聽說修個木桌都得拖個三天。
”
“哦……”那還是算了吧,包工頭夏昭衣打消招人手的念頭。
沈冽不是一個喜歡說話的人,在夏昭衣和他們說話的時候,他在旁邊安靜聽着。
不過夏昭衣時常會轉頭問他幾句,沈冽喜歡她跟他說話的樣子,為此他第一次對她耍心眼,能一句話說清楚的,他偏悄悄引導她再問一次。
樓上客房都是幹淨的,因黃姑娘的死,夏昭衣不想再住天字号樓層。
沈冽同她去了四樓,四樓的格局布置完全不同,客房數量要更多,中規中矩,簡單寬敞。
廊道盡頭有幾道窗,夥計還在送沐浴的熱水上來,夏昭衣和沈冽便停在了這。
沒有光,窗外再白的雪也隻有黑色的影。
但風是鮮活的,呼嘯來去,偶爾改了風向,往室内吹來。
兩杯酒足夠微醺,加上暖菜暖飯,夏昭衣白皙的臉蛋此時浮着淡粉,一雙眼眸更似含了秋水。
先前覺得很多話可以在信中說,現在發現,信上數語真的說不明白。
尤其是他去的探州和她所留的青香村,在他們手下和旁人眼中,都充滿不完美。
“杜軒在信上不止一次提過女子學堂,”沈冽說道,“不過最難的一點,是尋不到女先生。
”
“我可以,但我太忙,”夏昭衣一笑,“我有太多要做的事了。
你呢,這次是偷閑出來的嗎?
”
沈冽笑笑:“嗯。
”
并不算偷閑,而是探州和望桦根本打不起來。
剛到磐虞鄉,他們便被偷襲了,但是沒能讓對面如願。
等他們迅速開始回擊,對面便一直在躲,蔺氏的人一邊追,一邊又怕對方有詐,要引他們去什麼陷阱,所以蔺氏又下令不能追太狠。
林建銳是個好戰分子,同時又盡忠聽話,既想着打,又不得不乖乖服從,不時問沈冽怎麼辦。
沈冽自我定位非常清楚,他自願當個工具人,關于戰略問題,他不給意見。
這是當初來探州時就說好了的。
就這樣反複拉扯,沈冽看出最起碼還得僵持一個月,于是他說走就走,直接北上來遊州,去見朝思暮想的人,一眼都成。
來後遇上幾分坎坷,去青香村未見到她,一路北上,問了幾段路,都不知她現在在主持哪段。
結果今天下午才到從信府,便在這裡碰見了。
客棧門前的不期而遇,一眼就能将疊疊層山趕路的疲憊都掃盡。
而這些疲憊,在與她聊到現在,沈冽隻字未提,本就是奔赴她而來,甘之如饴。
反倒是現在聽她随口一提的太忙,沈冽腦中幾乎條件反射地在想,他能做什麼。
這時屋中熱水備妥,夥計在後面恭敬提醒。
“你先去沐浴,”沈冽溫和道,“沐浴完早些睡覺。
”
夏昭衣點頭,沈冽見她不知在想什麼,卻見她眼睛亮了一亮:“我大約知道為什麼了。
”
“什麼?
”
“是紀律和人心,”夏昭衣看着他,“不論探州還是青香村,我們之所以覺得可以留下去,與紀律和人心有關。
”
青香村是個宗族意識強烈的村子,女人不入祠堂,連祖宗拜祭都沒資格參加,但青香村在固化思維之外,又有着淳樸善良,像大蘭子這樣的少女可以滿村跑,在很多民兵面前說得上話。
當然,這也是她們自己參與勞動所得到的話語權。
雖守舊卻能接受開化,雖固執卻不是不能講理,這是比地理條件更讓人覺得優秀和可留的原因。
沈冽莞爾,淡笑道:“阿梨,你先去沐浴。
”
“嗯,你也早點休息。
”
四樓的客房比三樓要小上一半,燭火清幽,窗外風雪越大,屋中越顯靜谧。
夏昭衣除去身上衣物,少女纖細光潤的雙腿邁入浴盆。
獨自一人在屋中,格擋用的竹墨五牒屏便無需拉上。
她的視線越過半個屋子,停在燭台旁的湖綠色小荷包上。
荷包裡裝着銀兩和折疊的花箋,還有一張紙。
那紙上的字歪歪扭扭,寫着公正道義。
夏昭衣收回視線,心緒忽然變得沉重。
她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後将自己沉入浴盆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