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續有大臣受不住寒冷,回去了馬車。
卞石之和潘堂峰等官員們用魏新華帶來的筆墨伏在賬本上撰寫文章。
安秋晚和江平代他們還在大雪裡跪着,雙膝發麻凍痛。
從頭至尾,除了在各類文書裡面念及他們的名字,實際上并沒有人跟他們說過一句話,包括在這裡的甯嫔,也無人去過問。
幾個同安秋晚一樣位高權重,且頭發花白的老臣們偶爾會朝安秋晚看去,不勝唏噓。
卞石之最先起身,将手裡的文書交給朱岘。
朱岘忙下得馬車,雙手鄭重接過,但見上邊所寫文字,文章标題是《寄天下聖賢之書》。
“謝大人。
”朱岘說道。
“我有一個學生,現今在宜安,他著作頗豐,近年有意編寫大乾史論,今日這些文章,朱大人可交給他,”卞石之說道,“他姓方,單名窦。
”
“好,多謝大人。
”朱岘感激道。
“至于朝廷裡史官們所寫的那些帝紀列傳,”卞石之攏眉說道,“至少現在不宜。
”
朱岘點頭:“是。
”
又一位大人過來,将手裡的文章交給朱岘,上書标題:《夏國公哀辭》。
朱岘謝過。
卞石之沒有離開,随意看了眼朱岘手裡的文章一眼,說道:“朱大人,其實夏家于你并無交情,你今日之舉,不怕身家性命盡毀嗎?
”
朱岘一頓,點頭說道:“怕。
”
“那你何故還要來?
”
魏從事擡頭朝朱岘看去,幾位大人也都看着他。
朱岘輕皺眉,握着文章的手指微微收緊。
過去好一陣,朱岘緩緩說道:“說來……怕大人們取笑,其實朱某今日來此,不僅僅是為了定國公府,我是為這天下所有的浩然正氣,為道,為心,為了乾坤朗朗……我不想令天下義士失望,不想讓英烈壯士的鮮血白流,不想讓無辜枉死的人永封在妄罪孽海裡……今日朱某若死在這裡,絕不會害怕世人笑我螳臂當車,不自量力,因為我朱岘死得其所,仰不愧天,這世間最痛快的死法,唯蹈節死義。
”
他說的很慢很低,沒有慷慨陳詞或揚眉昂首,這樣凜冽大義的話是朱岘以前最不喜歡,也不屑聽到的浮誇之辭,但是他現在緩緩說了出來,熱淚盈眶。
卞石之沉默的看着他,點了點頭,昏黃的一雙眼睛微泛紅光。
又有幾個大臣走來,将手裡文章交給朱岘。
張浦翔離開前對卞石之說道:“老師,天寒,回去吧。
”
卞石之“嗯”了聲,看向跪在地上,始終将頭垂着的安秋晚。
心中萬言千語想說,到嘴邊又不知能說什麼。
罷了,說了也無甚意義。
“你好好保重,”卞石之對朱岘說道,想了想,他壓低一些聲音,繼續說道,“今日我盡量保你無虞,你離去後速速去往北府兵,北府兵折沖都尉杜毅是我的人,可以信任,你将此物交給他,他認出此物後必會全力助你。
”
是一塊随身玉佩,通體翠綠,非常厚重的古玉。
朱岘接過,鄭重道:“大人,多謝。
”
“京城,便全指望你了,”卞石之聲音隐隐帶着顫意,“此去一别定還會再見,隻是再見,不知是幾時了。
”
朱岘點頭。
實際上,這裡也很快便不是“京城”了。
說棄都棄國乃千古大恥,但幾乎史上所有王朝都皆有南北之分。
從今後,李氏江山可能變成南乾,北乾,但絕對不會再是大乾,除非李氏族人能率大軍重新打下天下,但卞石之和朱岘都可以肯定的是,至少宣延帝辦不到。
卞石之不再停留,轉身離去。
朱岘握着玉佩,尚還帶着他身上的體溫,但很快在風霜裡冷卻。
這樣大的風雪,朱岘忽然覺得,這一場風雪似乎在埋葬着一個王朝。
“哀矣,悲矣。
”魏從事這時說道。
“什麼?
”朱岘看着他。
“外敵率舞,内亂相和,帝王無為,朝堂病根深痼,得冬日一時之甯而後開春狼煙四起焉,世将大亂,民則疾苦,哀矣,悲矣。
”魏從事說道。
朱岘眉頭輕皺,握緊手裡的玉佩,忽的,朱岘笑了。
“不哀,不悲,”朱岘說道,“會清明的,一切都會變好,你看,”朱岘将手裡的幾篇文章拍了拍,“誰能想到,定國公府會有昭雪的一日?
這就是在變好,會越來越好。
”
魏從事看着他,忽的也笑了。
“變好?
這爛攤子,你可有得收拾了。
”他朝人海望去,已經可以想象接下去幾日将面對什麼,怕是覺都無法安睡。
剩餘的大臣們将手裡的文章放到朱岘手裡,一一告辭,上了馬車。
馬車還在原地,沒有離開,許多人的目光望着雪地上的廖内侍和荀斐。
廖内侍站在那邊,惶恐不安,渾身焦慮。
他不知道要拿朱岘怎麼辦,南宮皇後并沒有說要怎麼對付朱岘,而他派去請示的人,廖内侍想也知道,定是回不來了,因為那邊全是擁堵的百姓,已經沖開了京衛,堵上了街頭。
而除了朱岘,那邊還有個難纏的女童和難擋的少年,拿他們兩個人又當如何?
或者這樣說,能拿他們如何嗎?
廖内侍一個頭兩個大。
肩上忽然被人一拍。
廖内侍驚了跳,回過頭去。
是趙甯身邊的一個死士。
高大的漢子俯身下來,在廖内侍耳朵旁邊嘀咕。
廖内侍面色變了,擡頭看着大漢。
“我家娘子說了,”大漢說道,“她做得出來,你要是不放行,咱就同歸于盡,而且我們不一定死,但是你們,死定了。
”
廖内侍面如土色。
他在宮中内侍局,那是有品階的大官,宮中誰見了他不是畢恭畢敬,即便是貴妃皇子,也很客氣。
而他雖從來不擺架子,待人也寬厚,但是那氣勢畢竟是多年權勢熏出來的,現在就在這麼一個江湖草莽面前,廖内侍覺得自己弱的像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病患。
“快滾!
”大漢卻又這樣說道,兇神惡煞,壓根就不怕他。
廖内侍氣得發抖,目光看向趙甯,随後和趙甯旁邊的女童對上視線。
又是這個女童想的招數吧!
這個女童,真是個無法無天的邪童!
“他看我的目光好像有點兇。
”夏昭衣說道。
趙甯看過去,淡淡說道:“不用理,他兇錯對象了。
”
“沒兇錯也不理,”夏昭衣一笑,“讓他兇,打不到我,氣死他。
”
人群外面,騎馬而來的安于平被困的進退皆難。
身邊有其他騎馬的士兵在,他顯得并沒有那麼突兀。
目光早早望到了跪在地上的安秋晚,安于平渾身血液凍僵。
現在他看着廖内侍,順着廖内侍的目光朝另一邊看去。
一個執傘的白衣女人,早早便注意到了,但是未曾細看,現在才發現,她身邊有個深色衣裳的女童,和深色衣裳的少年。
此女童,便是阿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