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帳中燈火正盛,聚于一起商讨路線和探州附近布兵情況的男人們在地圖上以炭筆勾勒。
哨兵來報,道是衡香,年輕清俊的男子自地圖上擡首。
随後入來的信使送上五封書信,杜軒忙不疊接來,送去桌旁時,他先一翻,瞧見其中一封信的角落署名,他喜不自勝:“阿梨的信!
”
随軍案後許久不見笑顔的男子微微彎唇,挺直身闆,淡淡道:“給我。
”
·
趕路多日,距尉平府還有三裡處,夏昭衣和支長樂在群山腳下遇見正在填埋屍體的人群。
大大小小的新屍坑中,有幾處是專門用來填埋原尉平府的駐守士兵。
他們的盔甲皆被脫下,堆起來如山一般。
人手不夠,加之天熱,所以諸多屍體早已呈白骨化。
人群似不知屍臭,一具一具擡着,丢入屍坑中,順手黃土一抔,覆于其上。
穿過山道,遙遙得見尉平府的斑駁城牆,城牆上沒有士兵,牆垛口下有許多箭矢。
尉平府地勢險峻,非正規四方大城,城牆搭山而建,隻有三座,夏昭衣和支長樂騎馬踏上附近一座高山,恰能隔着巨大的山澗得見城中一二。
街道上幾乎沒有人,這麼烈的太陽,都沒能将城中的水曬幹,而水上,尤可見浮屍。
灼灼日頭使得半城水光耀目,夏昭衣沉默看着那些正在雕啄屍體内髒的大鳥。
此情此景,是天災**後必然會出現的,來時便有所預料。
“阿梨,裡面肯定有疫症了。
”支長樂說道。
“嗯。
”
“呂盾想打尉平府,聞郎也是,待真将此城城門打開,二者卻都揚長而去,”支長樂怒道,“我仍記得當年在京城,宋緻易利用那些流民逼壓京都之事。
”
夏昭衣眉心輕攏,她也記得。
蒼雪郁郁,跋山涉水的苦難生靈們,終于在絕望中成批倒在天寒地凍裡。
誰都幫不了他們,世上無神靈,而所謂天子,不過一個腐朽軟弱的殘暴君王。
“走吧,”夏昭衣勒馬,“我們去另一邊。
”
“好。
”
東南兩面,聞郎部下所建築的堤壩已經垮了許多,防汛沙袋零落一片,城中水勢仍在,因為江潮沖來的不僅是水,還有大片淤泥。
這裡的屍體是最先被處理的,越往江邊,水況越好,巨大的惠門河沿着半座城池緩淌,孕育着尉平府,也毀掉了尉平府。
夏昭衣下了馬,和支長樂沿着長長的山道慢行。
觀天,觀地,觀江,最後,她在一處江邊停下。
支長樂也停下。
“這裡是最快的橫渡點,”夏昭衣說道,“輕舟即可。
”
江風拂來,支長樂眯起眼睛朝對岸望去。
“那邊的山勢,會不會不好走。
”
“會,這是一座古山,但翻過去就是平原了,再往北走十裡,便是農姜道。
”
“尉平府和農姜道,竟然這麼近?
”支長樂驚訝說道。
“對啊,本就很近。
”夏昭衣笑起,目光明亮且愉悅。
切斷農姜道,便切斷了遊州北面與東與北的所有往來。
不管是宋緻易,還是田大姚,更或是李乾。
這次天榮衛能去衡香,便是趁宋緻易和田大姚在遊州你争我搶時,乘亂自農姜道而行。
而眼下這突襲路徑,不說完全控制農姜道,可時不時有人冒出來搗亂或打劫,總是擾了其太平。
農姜道大道平坦,四處皆有可逃之地,可提前派哨騎在農姜道蹲守,一眼可望數裡,一直是最安全的商道。
如若農姜道變得不可控,宋緻易和田大姚的人馬可以換路,但李乾在西北方向的耳朵和眼睛,定不再好使。
而夏昭衣沒有打劫的愛好,這條捷徑,她打算告訴全天下。
黃昏時分,夏昭衣和支長樂離開尉平府,沿着惠門河北上。
去往從信府還有很多路,路上村郭中所見燈火,比遊州南部要多得多。
夏昭衣和支長樂避開這些村郭,同前幾日一樣,尋了處偏遠的山腳休息。
其他的信都看完了,隻有支離的信,夏昭衣會在停下時一點點地看。
雞毛蒜皮太多,連母雞下了幾個蛋,支離都連着三日記載在信上。
而且對于這種行為,他深刻認識到有多瑣碎,但他在信上表明了态度,就是無聊,非常無聊。
不僅是母雞下蛋,連他自己便秘或竄稀,他都要寫。
夏昭衣在荒敗的草屋中屈膝,以掌骨托着下巴,啼笑皆非。
看了這麼多日,才終于看完支離的兩封,她拿起第三封胖鼓鼓的信拆開,第一行說得便是,他去整理了大師姐的遺物,大師姐着實是個純粹簡單的人。
夏昭衣一行一行看下來,目光落在信紙上,卻好似飄去很遙遠的記憶深處。
世人對她有許多評價,但真正了解她的世人,能有幾個。
支離跑去細細整理了她的東西,包括手劄筆記,所以他所說的純粹簡單,或許有幾分參考之處。
莫怪師父會說,她今世戾氣重,心思重,情緒重,需得出去遊曆成長。
相較于上一世的太平年歲,她真的有太多改變。
可是……
夏昭衣擡手,輕輕放在自己的臉上。
她仍記得,陶岚用帶着倒刺的木棍砸下來的那一次次劇痛,還有木刺卡在潰爛的皮肉裡所帶來的折磨。
她不僅僅隻是死于那場磨皮刮骨的酷刑,在那之前,她已受盡虐待。
卧雪而亡,重回人間,卻是一場亡國滅家,她……又如何再去簡單純粹呢。
不過,夏昭衣淺淺莞爾,她的二哥還在,終是大幸,以及,她今世多了很多朋友。
想着,她拿起一旁的信。
最薄的這封放在最上,是沈冽的。
清香隐然,沈冽那雙清澈深邃的黑眸似能躍然于前。
“朋友。
”夏昭衣很輕很輕地說道。
“假使有一個人,跟你一樣遺世獨立,沒什麼人情往來,這樣的人一看便不會招惹男歡女愛,可是有一天,他忽然心有所屬了,為什麼呀?
”
為什麼?
夏昭衣認真地想了下。
喜歡誰,跟他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并沒有關系,跟讓他動心的人才有關吧。
該是個很優秀的姑娘,才能讓沈冽這樣的人動心。
她将信放下,又拿起趙甯的。
趙甯在信上提到了一句聶揮墨極有可能也會來遊州,讓她當心。
此前不覺得有什麼,但明日就要去從信府了,她是得提上幾分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