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仍是綿綿陰雨。
辰時不到,江面上浩浩蕩蕩而來近百艘大船。
掌櫃的負手站在門口,和鄰裡數十人看着那些大船。
碼頭上,雜役苦工們已準備就緒,便待大船一靠岸,就要開工。
買菜回來的兩個婦人看到江邊的男人們,上來找人群裡的丈夫,順便說起昨晚發生在煙花長街上的事情。
死了兩個人,一個是屋頂上的,一個是屋子裡的。
屋頂上的是黑衣人,屋子裡的是一個妓女。
妓女天天都在死,他們覺得不足為道。
但是這個黑衣人便有話頭可說了,一時間所有人都被吸引過去。
“跑了一男一女!
”婦人壓低聲音,“官府的人在抓了!
聽說,還是天定帝那邊的人,就是那宋緻易!
”
掌櫃夫人丁氏剛從客棧側門出來,聽到聲音,耳朵高高豎起。
前面那些沒能聽到,跑了一男一女這幾個字,入了她的耳,以及還有後面那句,官府的人在抓。
“一男一女……”她小聲嘀咕,擡頭朝客棧樓上看去。
“而且還有懸賞,但我們不識字,看不懂,懸賞銀兩得去金福坊門口的告示牌上看才行!
”
“對了,聽說還跑了個小姑娘,那小姑娘長了翅膀一般,像是會飛,上跳下竄的……”
後面這些話,丁氏聽不進去了。
一男一女,宋緻易的人,還有懸賞。
昨晚來得這一男一女,那姑娘便是永安口音,永安曾是大乾國都,現如今是大平朝的國都,既是永安來的,說不定就是宋緻易的人。
不管是不是昨晚來得一男一女,她都覺得需要去官府說一聲,畢竟是外來的。
眼下這般時局,真要出了什麼事,他們拿什麼去保命。
想着,她轉身回去,準備換身更簡素的衣裳上街。
兩個婦人帶來的話題,熱度并沒有持續多久,衆人的目光又看回江面上浩浩蕩蕩逆風而來的大船們。
今日的規模比之前幾日都要大,其中幾十艘船上,他們所見并不是成箱貨品,而是披胄提纓的士兵。
旌旗在江風中獵獵大張,士兵們橫豎成列,規整嚴肅。
岸上說話的聲音漸漸小了,越來越多人往江邊而來,所有人的目光看着那些士兵,不敢再高聲語。
客棧樓上,支長樂的門窗開了很小的一道縫。
他也在看,但隻能悄悄地看。
一艘又一艘大船過去,江風吹遍整個人間,支長樂心裡忽然有些怅然。
戰士最為榮光的時刻,除卻勝仗而歸,便還有這樣英挺而立,不怒而威,為萬千人所矚目和敬畏。
支長樂覺得懷念,但又有些許厭惡與排斥。
僅這一刻,他可以理解為什麼很多男人好戰,好征服。
但是打仗,到底不是什麼好事。
田大姚為人兇悍,對下治軍嚴厲,對外酷刑頗多,且好虐殺。
這種彪悍風格,嚴重影響到田大姚所攻占下來的所有城池。
程妙德的屍首被送至官府後,官府貼出告示,同時将他分屍。
把人的頭顱高懸于市集,已是“田大姚們”的老傳統了。
丁氏走了很多的路去到金福坊門口,看完告示才覺察身旁的人在指指點點。
她循着他們所指看去,一眼瞅到遠處那顆人頭,吓得趕緊雙手祈福,口中碎碎念叨神明顧行,百鬼棄逃,家宅平安,兇煞莫擾。
這時,一片哭聲傳來。
不僅丁氏,周圍的人都圍了上去。
嚎啕大哭的是個十六來歲的姑娘,雙膝跪在地上,求官衙裡的老爺做主。
在她一旁,是一具蓋着白布的屍體。
身後有個歲數略大的婦人在拉她,邊拉邊打罵她,聽意思,是她的母親。
“昨晚死得淨芸閣心雨娘子,正是她親姐!
”有人小聲說道。
“看家人模樣也挺清白的,怎麼去當妓女呢。
”
“就是,死了便死了,哪還敢來鬧,眼下這局勢,這種事能上台面嗎。
”
丁氏聽他們說話,忍不住插嘴:“當婊子來錢快呗,這都不懂!
”
官衙裡面有看上去能做主的人出來了。
歲數略大的婦人見狀,更着急了,拼命拉着地上在哭的少女想走。
少女堅持不肯走,便對着她劈頭蓋臉一頓打,揪得衣裳都變形。
“青天大老爺,為我做主,為我姐姐做主!
”少女忍着痛,大哭朝前面跪爬。
出來的隻是一位司錄,眼見圍觀的越來越多,他沖一旁衙役揮手,示意趕緊将屍體擡進去,将人也帶進去。
婦人仍抗拒,連連說不想給官老爺添麻煩,這就走。
旁邊的衙役們心生煩躁,直接将她扯開,朝地上摔去。
“你不想進來就别進來!
”一個衙役叫道,和同伴擡起躺着屍體的擔架。
少女跟着司錄進去衙門,司錄将她和屍體一起丢在大堂,便去後面忙了。
大堂裡的衙衛也沒有幾個,且不是嚴正站崗,而是坐在一旁閑散說話。
少女跪在屍體旁邊,等了又等,什麼都沒有。
她看向一個衙衛:“官爺……”
衙衛們像是聽不到,繼續和同伴說話。
“官爺!
”少女提高聲音。
幾個衙衛終于有反應了,但隻是看了她一眼,便不理了,照舊繼續說話。
又過去小半個時辰,少女挪動一下麻木的雙腿,看向那邊打發時間的衙衛。
比雙腿更麻木的,是她的神情。
緩了緩,她垂頭看着一旁的屍體,哭腫的眼眸愣愣的。
這時,官衙大門外傳來動靜。
少女連回頭的想法都沒有了。
幾個正閑散的衙衛們聽到動靜,忙都站起,朝門口跑去。
“咦,”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響起,“這是幹什麼呢。
”
“先生,她是來喊冤的。
”一個衙衛說道,同時将她的情況簡單一說。
“喊冤,那陳永明呢?
”中年男人問道。
“陳大人近來可忙……”衙衛回道。
中年男人點頭,朝大堂走來。
衙衛們忙跟上。
“姑娘,”中年男人溫和說道,“你且慢慢同我說,我能為你做主。
”
少女擡起頭,中年男人眉眼生得溫順,鼻梁略塌,唇角挂着一抹笑。
少女動了動唇瓣,下意識啞聲問道:“大人是……”
“某姓辛,單名順。
”中年男人笑道。
“辛順大人,”少女頓時磕頭,“請大人為我做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