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家一行人到達並州驛館,就有人來接。
蕭呈住在原刺史府臨時改建的行宮裡,離驛館不遠,馮敬廷沐浴更衣,換上官服就同馮瑩一道,前去拜見。
馮瑩乘車,馮敬廷騎馬。
父女倆路上沒什麽話,到行宮門外的玉階下,馮瑩突然站住,側目看著馮敬廷臉上的憔悴之色。
“阿父還是很擔心長姊的吧。
”
馮敬廷不妨她突然問起,嘴皮動了動,沒有說出話來。
馮瑩微攥手心,目光涼涼地看著他。
“長姊出城的前日,阿母曾說,如果阿父選中我出城乞降,讓我務必不要丟了馮家的臉……”又垂下眼眸,唇角略略凝住。
“女兒應自盡於敵前,以全氣節。
而不可委身敵將,令家族蒙羞。
”
她的話,冷冰冰地吹入馮敬廷的心裡。
父女兩個凝視著對方,寂靜無聲。
世家聲望和尊嚴,對族人高於一切,也是世家得以傳承之必須。
如果馮蘊不堪受辱,自盡於北雍軍營。
人死了,這份屈辱就沒有了,那裴獗逼死人家的女兒,則是惡貫滿盈……
“如果是我,不會讓阿父如此難堪的。
”
馮瑩一句話把馮敬廷杵在了原地。
是的,他是難堪的。
雖然沒有人會當面說起,但仍有很多人知道他當初為了自保而獻出了女兒,並且那個女兒沒有自盡,屈辱地活著陪侍了敵將……
不管陳氏罵得有多難聽,但對馮敬廷來說,裴獗在並州迎娶馮蘊為妻,多少補救一些馮家的臉面。
至少不再是無名無分的侍妾。
她不再低賤,父親自然臉上有光。
馮敬廷歎息一聲,“事到如今,說這些作甚,走吧,去見陛下。
”
父女倆在門外就被侍衛攔下了。
胥持拱手道:“陛下偶感風寒,這兩日不見客,府君請回吧。
”
馮敬廷慌忙擡袖,深深揖禮,對著大門的方向畢恭畢敬地大聲道:“微臣馮敬廷,祈願陛下龍體康健,福澤萬年。
”
禮數十分盡到。
馮瑩看一眼阿父,提起裙擺,“我去看看陛下。
”
胥持可以阻止馮敬廷,不好阻止馮瑩,因為她是蕭呈明媒正娶的平妻,是他們的主母。
他低頭應一聲喏,又朝馮敬廷抱歉地作了個揖,這才帶她入內。
吉祥在榻邊侍候著,正按太醫的法子,為蕭呈去熱。
馮瑩走近,“陛下好些了嗎?
”
吉祥雙眼通紅,搖了搖頭,“方才又燒起來了。
”
“阿蘊……阿蘊……”蕭呈滿頭虛汗,臉色潮紅,好像睡著了又好像沒有睡著,雙眼緊閉,唇間似有喃喃出聲。
馮瑩不說話,垂下頭去,想聽清他在說什麽。
“阿蘊……”蕭呈囁嚅著唇,渾渾噩噩地說著胡話,眉頭緊蹙,面容痛苦而扭曲,腦子像是受到什麽刺激,突然伸出手,一把抓住馮瑩的胳膊,很用力地將她拉近,用一種卑微的姿態貼著她的手背。
“不要……不要死,我不舍得的,你不要死……”
馮瑩另一隻手試探地撫在他的額頭上。
“好燙。
”
她擡頭問吉祥:“怎麽還沒退燒?
”
吉祥搖頭,“喂下去的藥,又都吐了出來,太醫說,心亂則百病生,內心苦悶,久鬱成疾,心病還須心藥醫……”
馮瑩的臉沉了下來,可見微怒。
“陛下有何心病?
”
吉祥低頭,立在當前不好吭聲了。
馮瑩面色蒼白地坐在榻邊,看著蕭呈沉浸在自己的夢裡,不說話,也不動,任由他將她的胳膊攬入懷裡。
他身上燙得像火,身子卻有些顫抖。
“冷……阿蘊……我冷……不要走……”
馮瑩死死咬著下唇,委屈如同決堤,又恨又怒。
“我把海棠……給你……海棠雖無香……卻有情……”
蕭呈喃喃著,醉鬼般說著夢話。
馮瑩並不全然聽得真切,半個身子俯在他胸前。
但海棠二字,讓她想起那年竟陵王府的舊事。
海棠林裡,她帶著仆女去觀賞,想要折幾支回去插瓶,被蕭呈拒絕,還闆著臉說“花雖無言但有淚,愛花之人不折花”,愣是把她羞臊得啞口無言,回去生了好一陣悶氣。
可隔天就看到馮蘊抱著帶花的海棠枝回家,笑盈盈地讓仆女插起來。
她們說,是在竟陵王府的海棠林裡折的。
馮瑩不服氣,“蕭三哥哥說了不許折花,一定是你們偷的。
”
仆女說:“蕭三公子看見我們折的,公子可沒有說什麽。
”
那時候馮瑩太小,不懂,以為郎心似鐵,以為蕭三對所有女郎都是這樣的,疏離冷淡,不可親近,有著觸摸不到的距離。
她根本不信蕭三會同意馮蘊折花,到母親面前告她一狀,尋個借口收拾了她,把花也全都踩碎了,這才解了氣。
原來,蕭呈待馮蘊,從來都是偏心的。
“好疼……阿蘊……我好疼……”
蕭呈低低喘息著,好像經受著莫大的痛苦。
馮瑩眼裡掠過一絲痛恨,“哪裡痛?
”
“這裡……”蕭呈牽著她的手捂在胸口,“這裡痛,阿蘊,痛死我了……”
馮瑩的眼淚便那麽不受控制地掉了下來。
“我有什麽不好,我哪裡不如他……”
吉祥有點看不下去了。
他在竹歧渡口親眼看到陛下如何眷戀馮十二娘,若是讓他醒來知道,在自己昏睡的情況下,摟住馮夫人訴說衷腸,而他們沒有阻止,隻怕要問責的。
“夫人。
”吉祥恭敬地道:“陛下該擦身服藥了。
”
馮瑩擡頭,“你在趕我?
”
她不喜歡吉祥這個奴才,不懂圓滑,不像平安那般通透知好歹,語氣自然也不好。
吉祥身上激靈靈一嚇,尷尬地道:“小人不敢,小人隻是……陛下是真的要擦身服藥了。
”
馮瑩:“我是陛下的夫人,我不能在床前侍疾嗎?
”
吉祥連連告饒:“夫人息怒,這是陛下的交代,小人也是奉命行事……”
馮瑩著惱的話都衝到喉頭了,又生生咽了回去。
這畢竟不是她的奴才,不能隨便打罵。
“罷了。
”她慢慢撐起身,收起面上的慍色,一副悲憫的模樣看著病床上的皇帝,溫聲道:“等陛下醒來,告訴他,我來探過病。
”
吉祥低頭行禮,“小人明白。
”
-
淳於焰在信州和並州間來回兩次,借著傳達消息的機會,從裴獗的大營出來,又特地找到春酲館,詢問馮蘊工期進度。
“日期定下便不可更改,你那裡還有幾日完工?
”
因為合夥生意,馮蘊帶著他去議館走了一圈,當面問叢文田,得到肯定的答覆。
五日上梁,兩日封頂,留一日運送家具陳設,時間完全來得及。
淳於焰也知道這次工期有點趕,點點頭。
“在正式和議前,雙方會派先遣使臣到鳴泉鎮,驗收和議館,並就細節再行核實。
驗收日定在臘月初一。
”
馮蘊笑:“世子就沒想著多爭取兩日?
”
淳於焰看她一眼,“日期都算過的,雙方已達成一緻,很難更改。
”
馮蘊眼尾微掀:“你可是拿了錢的……”
從頭到尾他都沒有插手,就出了一個雲川中間人的名頭,這份錢賺得實在輕松。
在商言商,淳於焰輕聲笑道:“收齊款項,多分你一成。
”
這麽大方?
馮蘊有點不敢相信。
她懷疑的歪頭,“又有何詭計?
”
上次收留她,就帶來了蕭呈。
這一成利潤她可不敢白佔,更不敢輕易相信這個男人。
淳於焰看她防備的模樣,低頭輕笑,眼尾黏糊糊地好像拉著絲,說不出的魅惑。
“馮十二啊,你就這麽不信我?
”
馮蘊:“不信。
”
淳於焰勾唇:“好歹我們這種關系……”
“少套近乎。
”馮蘊才不會輕易被男色所迷,手絹拭了拭嘴角,正色道:“這次去並州,除了談和議的事,你找蕭呈拿好處了吧?
”
淳於焰表情斂住,不美了。
“說了沒有好處,你卻不信。
”
馮蘊但笑不語,微抿的唇角帶點輕嘲。
淳於焰讓她看得發怵,微微涼笑一聲,目光變得深沉起來。
“蕭呈思念成疾,病得很重,你說這般情況下,我能拿到什麽好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