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的人,正是徐永的徒弟,在禦前侍候的順子。
“求大王開恩,給小的一條活路,小的什麽都肯交待,都交代……”
短暫的沉默後,馮蘊微微扭頭,看向裴獗。
裴獗望著她,淡淡擡袖。
“韋錚。
”
韋錚心頭猛地一跳,神經突突起來,規規矩矩地朝裴獗拱手一揖。
“下官明白。
”
就在陰暗的監舍內,擺上木案桌椅,還有茶水。
裴獗四平八穩地坐在首位,一言不發。
馮蘊安靜地陪侍在旁,就像沒事人一樣,雲淡風輕的臉上,甚至帶了一絲笑意。
監舍裡油燈昏黃,散發著酸腐的氣味。
有幽冷的風,從甬道吹來,仿佛來自地獄。
周遭氣氛凝滯一片。
從侍從到獄卒,每個人都屏緊了呼吸,如履薄冰。
唯獨馮裴夫妻二人,慢條斯理。
已經衝開了一道口子,接下來的審訊就簡單多了。
橫豎都是死,與其自己死,不如別人死——
宮人們唯恐說得慢了,不足以減輕罪行,爭先恐後地交代。
韋錚沒費多大的力氣,就掌握了全部的口供。
口供指向都隻有兩個人——徐永,林女史。
那天,這些宮人全在永壽殿,可小皇帝滾下台階前發生了什麽,他們都表示,沒有親眼看見。
因為徐永是內廷大太監,他讓宮人們都守在門口,不可讓人打擾陛下,他們也不敢抗命。
等他們聽到慘叫聲跑過去的時候,小皇帝已經摔在了台階下。
徐永說,陛下不小心踩滑,從台階摔了下來。
又威脅他們供詞要一緻,不得胡言亂語攀扯他。
否則,一人犯事,闔宮連坐,大家都跑不了,定要為小皇帝陪葬。
再一深挖,林女史承認了自己與徐永的私情。
可她不承認有加害端太後和小皇帝的私心。
“太後對小人恩寵有加,小人害太後,就是害自己,小人又不傻,不會那樣做的……”
“那日去永壽殿,是徐永讓我攛掇太後去的,小人也是為太後鳴不平,認為陛下對太後不夠親厚,全因雍懷王妃唆使,寧願去祭拜過世的生母,也不肯愛護養育他多年的養母……”
“小人為太後不忿,才在她耳邊說了一些不中聽的話……”
林女史喊冤不止。
“請大王明察,小人絕無謀害陛正和皇太後之心呐。
”
馮蘊跟裴獗對視一眼,突然開口,問林女史。
“太後突然病發暈厥,可是與你有關?
”
林女史瘋狂磕頭,大喊冤枉。
“小人沒有,小人萬萬不敢謀害太後……”
馮蘊:“那你細想一下,太後日常飲食可有古怪之處。
”
“小人不知——”
林女史說到這裡,好似突然想到什麽似的,猛地扭過頭,視線幽幽地望向徐永。
“徐公公孝敬了太後一盒來自徒太山的參片,說是可養心脾之血,治失眠氣躁。
太後用了幾次,夜裡睡得香了,很是滿意,便常常服用,莫非……”
她聲音未落,趁著眾人聚精會神聽她交代的當兒,被獄卒押跪在地的徐永,突然一個用力,掙脫獄卒,朝他的刀尖上撞去。
“啊!
”
沒人料到他會尋死,尖聲大叫。
猝卒收刀後退,可他猛地撞過來,速度又快又狠,眼看就要撞上來……
當的一聲!
斜刺裡劈出一刀,直接將獄卒的腰刀架開。
刀尖從徐永胸前滑過去……
鮮血如注,卻未傷要害。
左仲冷著眼收刀,面無表情地拎住徐永的後頸,丟到裴獗的面前。
徐永面如死灰一般,嘴角冷冷抿了抿,沒有擡頭,聲音帶著一股森然的恨意。
“雍懷王妃好深的心思。
可惜,事實就是陛下自己摔的,你們問一千遍,一萬遍,也不會改變……”
馮蘊微微眯眼,一字一句,緩慢而有力。
“徐永,少時家貧,混跡草莽之中。
熙豐二年,為糊口自宮入籍,在掖庭做低等雜事,受人欺淩,後來靠著巴結方福才,在中常侍謀了一個閑差……李桑若封後,方福才得其賞識,在嘉福殿掌事,混得風生水起之時,你卻突然與他交惡,轉頭攀附無權無勢的端妃,開始在芳蘭苑行走,一直到端太妃得勢,入主長信殿,臨朝稱製,這才水漲船高,獨掌內廷大權……”
徐永的這些事情,是馮蘊方才在緹騎司的木案上看來的。
內廷檔案完備,緹騎司私下裡也將這裡每一個人的過往,都調查得清清楚楚,祖宗十八代都翻了出來。
幾乎沒有什麽疑點。
唯一令馮蘊生疑的便是徐永與方福才有過交集……
雖然最終的結果,是彼此交惡,老死不相往來。
可正因為此,才令馮蘊生疑。
馮蘊和方福才打過交道。
那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小人……
在李桑若臨朝時期,方福才為內侍之首,要拿捏一個太妃身邊的小內監,簡直易如反掌。
“徐永,得罪了方福才,你是怎麽活到現在的?
”
徐永臉色有細微的變化。
但下一瞬,便是一聲冷笑。
“那王妃就得問方福才了。
”
馮蘊莞爾:“好呀,送你下去問他吧?
你們兄弟一場,他此刻在下頭,說不得有多思念你呢。
”
她聲音清潤好聽,並無半點狠意,就像是尋常玩笑一般,可徐永卻莫名聽得毛骨悚然……
方福才也死在緹騎司大牢裡。
也是被這個婦人害死的。
徐永慢慢擡頭,眼神冰冷地看著馮蘊。
“小人沒有做過的事,不論王妃怎麽說,小人也不敢承擔。
”
馮蘊點點頭,“有一點你和方福才還是相似的,知道交代了也沒有好下場,索性咬緊牙關,得一個忠字。
”
徐永:“小人不知王妃在說什麽。
”
馮蘊轉眸一笑。
“你知道得一清二楚。
當年熙豐帝駕崩,膝下僅存兩個皇子。
一位是李太後的嫡子,已在中京薨逝的興和帝。
另一位便是當初養在端太妃身邊的秦王,熙豐帝元配之子,當今的陛下……”
“你和方福才交惡,無非掩人耳目。
你真正的目的,是潛入芳蘭苑,監視端太妃和秦王的一舉一動,以保障李氏父女的江山……”
徐永靜靜地看著馮蘊。
“笑話!
我為何要幫李氏父女?
”
馮蘊目光冷冽,“你當然不是幫李氏父女,你幫的是方福才。
你與他相識於微末,他救你於水火之中,你感念他的恩情……”
說罷她幽幽一聲冷哼。
“說來,你也是一個知恩圖報的血性之人。
方福才的死,讓你恨大王,恨我,恨西京朝廷,這才暗地裡與鄴城朝廷暗通款曲,做出如此瘋狂之舉……對也不對?
”
徐永道:“王妃可有證據?
若是沒有,紅口白牙,也無非是仗勢欺人,讓小人枉死……要我說,最有嫌疑禍害陛下和太後的人,分明是大長公主和莊賢王……”
他雙眼陰陰地盯住馮蘊,又掃過裴獗和韋錚等人。
“誰得利,誰便是兇手。
這麽簡單的道理,諸位貴人,不會須得小人來提醒吧?
”
不僅咬死不認,還要挑撥離間?
韋錚沒耐性了。
錚的一聲,他拔刀指向徐永。
“狗東西,你當我們都是傻子不成?
若與你無關,你為何要隱瞞實情?
攛掇所有人串供,說陛下是在大家的眼皮子底下摔的……”
徐永道:“陛下思念亡母,卻不想太後傷心,隻允我一人在身側侍候,小人怕說不清楚,引來禍端,也是為了保命。
”
韋錚咬牙:“死到臨頭,還在狡辯,看來不動大刑,你是開不了口了。
來人——”
他聲音剛落,馮蘊便起了身,朝裴獗拱手。
“大王,妾看不得這個,不想見血,要先行一步了。
”
裴獗嗯聲,跟著起來,“走吧。
”
馮蘊瞥他一眼,“大王也不等了嗎?
”
裴獗牽住她的手,回頭對韋錚道:
“好好招呼,過完癮,就別浪費糧食了。
”
韋錚一怔。
半晌才明白裴獗的意思,拱手道:
“喏。
”
徐永也聽懂了。
他跌坐在地,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突然大吼一聲。
“裴獗,馮蘊,你們這對狗男女,會遭報應的。
天打雷劈,五馬分屍,地獄輪回,生生世世……做鬼我也不會放過你們……”
他知道死期已至,還要飽受活罪,字字句句咬在嘴裡,如有深仇大恨。
馮蘊笑著問裴獗。
“他說我們是狗男女。
大王怎麽看?
”
裴獗看她,“我是。
”
他平靜清淡,渾不在意。
馮蘊伸手攬入他的臂彎裡,很是親近,“大王不想知道,徐永要交代什麽嗎?
”
裴獗道:“他不會交代了。
”
要交代早就說了,不會等到現在。
馮蘊問:“那你不想知道,在他背後,到底是何人指使?
”
裴獗側目朝她看來。
“蘊娘方才已經說得很清楚。
”
馮蘊抿唇,一抹輕笑劃過唇角,轉瞬又抿得緊緊,雙眼冷冽。
阿元,娘子早晚會為你報仇。
報仇的機會,來得比馮蘊料想中的快……
就在西京朝廷為小皇帝的病情和儲君人選各自盤算,互相攻訐,暗地裡搞得烽煙四起的時候,一道軍情急報,突然從兩朝邊地傳來……
李宗訓在鄴城招兵買馬,養精蓄銳,沉寂了一年以後,突然大興兵馬,同時詔告四海。
自稱,“皇權天授,心懷天下者得以居之。
今西京朝廷奸佞當道,權臣擅專,令皇嗣蒙難,民不聊生。
實乃天譴之兆。
”
又稱:“鄴城有聖君在位,政治清明,百姓安康……為大晉國祚,今舉義旗,誅除首惡裴獗,順天意,正乾坤,救萬民於水火。
”
並稱此次“興兵伐罪,對百姓秋毫無犯,絕不累及無辜。
盼天下有志之士,共襄義舉,還大晉一個朗朗太平”……(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