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紅喜帳透著暖黃的光。
蕭呈銀白色的鎧甲連光熠目。
窗戶沒關,風很大,他坐在喜房裡一動不動,平靜的臉色,寧靜的眼,好似要被那漫天的喜紅色淹沒……
他和馮蘊的大婚夜,並沒有什麽美好之處,蕭呈原以為早就忘了,他憎恨那夜馮蘊露出的脆弱、哀傷,以及那眼裡濃濃的請求,說了那樣的話,她還用那雙幼鳥般烏黑的眼睛看著他,委婉地表示。
“妾願用別的法子服侍陛下……”
蕭呈被激怒得無以複加。
當那樣無恥的話從她的嘴裡說出來,他想到的不是得意更不是快活,而是想到她跟在裴獗身邊的三年裡,到底用了些什麽樣的“別法”,讓裴獗那樣精悍的人得到滿足的……
他是皇帝。
不缺侍寢的姬妾。
她卻用這樣的話來羞辱他……
那夜,蕭呈拂袖而去,去了芳華殿。
在她和他的大婚夜,他宿在馮瑩的房裡,這隻是他給她的小小懲罰,也是為發洩內心那點意難平……
蕭呈的手,輕輕撫過大紅的緞面。
一些早已忘記的畫面,便那樣跳了出來。
大婚那夜離開,再次見到馮蘊,已是三天以後……
她眼睛腫得像桃兒似的,看到他便低下頭,退到了一側。
躲他、怕他……
那他也不屑於給她半點憐愛。
為何那時候的憤怒,在這時想來全都淡去了,再回憶她一顰一笑,隻剩追憶。
他原本可以攬她入懷,試試她那些銷魂的法子,可世家公子的端方和嫉恨讓他鬼迷心竅,聽上去如同汙言,尤其想到她和裴獗嘗試過,更是覺得不堪入目,連帶著看她整個人都變得淫浪起來……
那時候他還不懂,其實是嫉妒。
嫉妒蒙蔽了他的眼睛,讓他想要她變得卑微,想讓她在他面前俯首稱臣,仰仗他的鼻息活著。
他想讓她知道,他才是她的夫主,是她的天…
後來她如他所願,變得卑躬屈膝了,卻是為了孩子。
可蕭呈看得出來,她骨子裡從沒有認過輸。
那一截腰,彎不下來的。
膝蓋已經跪下來了,骨頭還是硬的。
“陛下……”
侍衛吉祥喜滋滋地進來了,向蕭呈請了個安,笑道:
“稟陛下,謝將軍寫好捷報準備呈送台城,請陛下批示。
”
捷報。
蕭呈眉頭微微擰起,一襲素甲襯著矜貴的面容,略帶一絲寒氣。
付出了那麽大的代價才奪回並州,還讓裴獗狠狠的戲耍了一番,頂了天算得個平手,要說打了勝仗,那慘死在並州城外的寇善,第一個不答應……
但齊軍急需一場勝仗,若隻論結果不看過程的話,奪回了並州城,說勝仗他亦無話可說。
“準。
”
蕭呈淡淡的一個字,仿若從喉頭溢出。
吉祥察覺到皇帝的情緒不穩,心下有些惶惶。
他不像平安那樣從小跟著陛下,盡管皇帝性子溫和寬厚,他仍是謹慎,思忖一下才道:
“陛下,小人打聽到,裴獗戰前都住在大營那邊,陛下要不要去看一眼?
”
吉祥隻想把蕭呈拉離這個傷眼睛的洞房。
蕭呈沉吟一下,嗯聲同意。
然而,吉祥萬萬沒有想到,當蕭呈坐上那張裴獗坐過的紫檀木桌案後,拉開抽屜看到的,竟是一條女子用過的裹胸布,長長的巾子散發著熟悉的香氣,末端繡著個小小的“蘊”字……
這是大營正堂,軍務所在。
裴獗竟敢……如此辱她?
她不是可供人淫樂的姬妾,那是他的妻。
是他的結發妻啊。
蕭呈臉色蒼白至極,猛地伸手拂掉桌案上的茶盞。
茶盞砰聲落地,四分五裂。
嚇得吉祥趕緊跪下。
蕭呈沒有說話,目光再次落在那個抽屜裡,那裡有一個拆開的信封,上面的字跡娟秀婉約,一筆一畫都好似寫在他腦海裡。
“將軍親啟。
”
蕭呈抽開信函。
裡面除了大量的晉齊兩軍敵我分析,以及對蕭呈本人用兵的猜測,末了還有一句極是刺目的話。
“待君凱旋,與君盡歡。
”
蕭呈眼睛刺了一下,握緊手裡的信,突然將堂上的所有置物櫃體打開。
沒有半張有用的文書存在,隻剩角落火盤裡的一堆灰燼……
該燒的都燒了。
唯獨留下一封信給他。
蕭呈臉上涼颼颼的,輕笑,“裴獗!
”
-
屋子裡安靜極了。
馮蘊醒轉過來的時候,有好片刻覺得自己可能處於一個無聲的世界。
一盞燭火,忽明忽暗,籠罩在燈盞裡,孤寂無垠。
“小滿……”
她出聲,喉嚨沙啞不堪。
跟著便是一癢,然後劇烈的咳嗽起來。
小滿撩簾子進來,連忙替她倒水,順著後背。
“慢點,女郎慢點。
”
馮蘊嗓子劈了似的,說話聲音粗啞,她不想說了,指了指自己的喉頭,用眼神詢問小滿,這是怎麽回事。
小滿放下杯子,拿個枕頭過來,讓馮蘊靠上去,這才心疼地道:
“女郎病了,昨夜裡燒得滾燙,可把小滿嚇壞了。
”
又忍不住抹眼淚:“看到女郎滾下山崖,小滿以為……這輩子都見不著女郎了,幸得大將軍將女郎救回來。
”
馮蘊的意識在小滿的訴說中,漸漸回籠。
馬車翻滾下懸崖,天翻地覆般的顛簸,她和裴獗掉入深潭,躲入山洞,那炙熱的柴火帶著令人眩暈的熱度,烤得她肌膚發燙……
她和裴獗……
和裴獗……
馮蘊腦子有片刻的抽搐,山洞裡淩亂不堪的畫面,很多都模糊了,做夢般不真切,唯有裴獗激烈釋放時仰頭呻吟的樣子清晰得像刻在腦子裡,一遍又一遍……
她抱住肩膀,想到什麽似的,低頭拉衣裳看了看身上,臉頰熱燙起來。
裴狗!
那些斑斑點點的紅痕,全是他留下的。
不知輕重。
對她從無憐惜。
看她咬牙切齒滿臉通紅,小滿緊張地將手落在她的額頭上。
“女郎,頭還痛嗎?
濮陽醫官說,女郎會反覆發熱,頭會很痛的……”
她指了指盆架上的毛巾。
“濮陽醫官教了小滿,小滿這便給女郎去熱。
”
這個熱,她去不了。
隻有殺了裴狗才可以。
馮蘊心裡歎息一聲,問:“將軍呢?
”
小滿眼簾裡都露出笑來。
成了婚的女郎就是不一樣,說到將軍就臉紅呢。
她道:“將軍去營裡辦正事了,吩咐說女郎醒來,便差人去告訴他……”
接著又神神秘秘地道:
“將軍把大郎君也喚去了呢。
”
馮蘊一怔,“是嗎?
”
小滿重重點頭,滿臉都是可愛的微笑。
“小滿看著,將軍很是重用大郎君。
今早大郎君來看女郎的時候,將軍和他說了好一陣的話,不讓仆女侍候,也沒有聽清,反正將軍很慣著女郎,也肯善待大郎君。
”
她用了慣著,善待這樣的詞。
小滿是個簡單的小姑子,她能想到的便是外在表現出來的。
馮蘊猜測,大概是並州城裡溫行溯痛擊鄧光的事情,讓裴獗對溫行溯另眼相看了吧。
她沒有讓人去告訴裴獗。
受了涼,感染風寒,用不著大驚小怪。
馮蘊吃了小滿端來的湯藥,又躺了片刻,就有消息傳來。
並州之戰全殲齊軍精銳寇善部,除了論功行賞,裴獗還調整了七色軍的人員和統領。
年紀輕輕的敖七,跟著朱呈打先鋒的時候,被任命為副將,但那時候隻是個說法,沒有正式任命文書,這一次,裴獗當真讓年僅十七歲的敖七,做了赤甲軍的領兵將軍……
他成了北雍軍裡最年輕的將軍。
也是大晉王朝最年輕的將軍。
不因他是裴獗的外甥,而是因他立下的軍功。
另外便是韓、楚、胡三個叛將,在陣前被斬殺後,由三個副將,俞大明、佟克儉、南宮義擢升頂替。
最令人意外的,便是裴獗將溫行溯任命為橙鶴軍領兵,讓他統領橙鶴軍殘部,並重新組建橙鶴軍……
溫行溯那個破虔將軍當初就是個稱號,沒有實際的領兵權。
這可是實實在在的,裴獗的嫡系。
而且,裴獗考慮得十分周到。
因為溫行溯是新晉將軍,如果天降其他大營,會讓土著不適。
橙鶴軍在並州城被鄧光打爛了,讓溫行溯來接任再合適不過,重新組建,溫行溯可以培養自己信任的部下。
裴獗大氣之名,名副其實了。
得到消息,大滿和小滿高興得手舞足蹈。
“大郎君有了軍職,往後女郎腰杆便可以挺得更直了。
”
馮蘊搖了搖頭,想說點什麽,喉嚨發癢又是一陣咳嗽,索性不說了,擺了擺手。
“下去吧,我再睡一會兒。
”
要知道,替北雍軍重組橙鶴,和大兄在並州城擊殺北雍軍叛軍是不同的……
因此她擔心的,不是裴獗不給,而是大兄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