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大金這個行軍長史,負責北雍軍的內務,也管著裴獗的家當,等馮蘊出去的時候,覃大金正吩咐隨行的侍衛將帶來的財物擡進來。
“夫人。
”
看到夫人,他端端正正行了個禮,回頭指著那些東西。
“原封不動十二箱,全在此處。
將軍說了,交給女郎支配。
”
不等馮蘊出聲,又讓人將背後的兩口大箱子擡過來。
“這些也是將軍的私產,一並交給女郎保管。
帳薄我也全都帶過來了。
”
馮蘊想到裴獗說沒有錢的樣子,抿了抿嘴巴,意外地道:“將軍不是說都拿去交換冬衣了嗎?
”
覃大金笑道:“冬衣將軍另外想辦法,女郎就不用管了,趕緊把東西清點一下入庫吧。
”
禮單遺失在了並州的兵荒馬亂裡,馮蘊當時也沒有查驗紀錄,所以並不完全知道都有些什麽。
她也從來沒有認為這是屬於自己的東西,去找裴獗拿錢,最根本的想法,其實是認定了一樁好買賣,想給裴大將軍撈點油水分點利潤,出資給回報的。
她分得很清楚。
但眼下覃大金把東西給她,相當於把裴獗的家底都交到她的手上。
那就有本質上的區別了。
覃大金見她不動,打開面前的匣子,裡面有幾本帳薄,他交到馮蘊的手上,又笑盈盈地道:
“行軍在外,大將軍沒有置辦什麽東西,也不擅於管理財物,這兩年都是我在替將軍打點,包括俸祿、賞賜,田莊鋪子宅院,全都記錄在冊,一並交由夫人清點。
”
馮蘊眼皮跳了下,朝他行了個禮。
“覃將軍帶回去吧,我暫時用不著。
”
覃大金看她說得平靜,並不是假意推辭,尷尬得脊背都僵了。
他懷疑是自己昨天說話沒注意分寸,導緻將軍和夫人發生齟齬,這才讓將軍突然改變心意,把十二箱聘禮又統統拉了回來,然後親自跑去平陽,找虎賁軍要物資。
所以,夫人才會說這樣的話。
女子心眼小,定是在跟將軍置氣呢。
覃大金自認會看臉色會來事,但馮蘊臉上的笑,他愣是看不分明,更不清楚她到底怎麽想的,哪裡敢把東西又拖回去?
“不不不不。
”
他連連擺手,像是什麽燙手山芋似的。
“將軍說了,往後夫人當家。
我可做不了將軍的主,也不敢替將軍做主。
”
又朝馮蘊深深作揖。
“末將還有軍務要辦,先行告退。
”
覃大金走得飛快,帶著人衝入雨簾,頭也沒回。
馮蘊看著眼前的一堆東西,還有厚厚的帳薄,一時不知裴獗的葫蘆裡賣的什麽藥。
冬衣才是當務之急……
裴獗把東西送回來了,準備拿什麽去填補這個缺口?
眼下北雍軍約莫十二萬人,佔據著玉浦,萬寧,安渡,信州,因戰後恢復民生,好多雜稅都免了,百姓手裡也不富餘。
朝廷如果不給供給,這麽多兵就養不起,如果以地養地,向民間征收,好不容易緩和的軍民關系,又可能會激化出矛盾,前期治理所付出的代價,就白費了。
馮蘊突然覺得財物和帳簿都十分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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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天晴,淳於焰從並州回來了。
果然不出馮蘊所料,蕭呈沒有對修建議館的事情提出異議,也同時出資。
但淳於焰暗示說:“齊帝似乎有些懷疑你……”
馮蘊:“懷疑我什麽?
”
淳於焰笑道:“懷疑你馮十二會有這樣的本事,他起初還以為是裴獗在暗中使壞,我好說歹說,才讓他相信此事確實是你來承頭操辦……”
又邀功?
馮蘊哼笑一聲。
“世子放心,該有的利潤不會少你的。
”
淳於焰微笑:“那是自然,你我之間不用分得那麽仔細……”
“那倒也是。
”馮蘊抿一下嘴,淡淡地道:“我眼下有一個好生意,不知世子有沒有興趣?
”
淳於焰是個商人,有利益的事情就不會拒絕。
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馮蘊的好生意居然是裴獗的聘禮,不換金錢不換土地,要換的是布匹和麻絮。
這些都是製作冬衣的材料。
馮蘊想明白了,裴獗可能因為她找上門要錢,不好意思拿聘禮去換冬衣了,這才退回來,可他本質上還是需要冬衣來安撫士兵。
既然她不想承這個情,那不如就順他的意。
“這樁買賣不會讓世子虧本的。
”馮蘊大概計算了一下價格,又道:“合夥生意,互相成就,你說呢?
”
淳於焰眯起眼,哼笑。
“馮十二啊,你可真會為裴獗打算。
圖什麽?
”
“那不是為他打算,是為我自己。
”馮蘊言笑淺淺,“我和將軍利益捆綁,一榮皆榮,一損俱損。
北雍軍要是不行了,裴獗倒下,你以為我,又能有幾分尊榮?
”
是的。
聽到裴獗去平陽接駕,她內心是有些不平靜,但不足以讓她亂去分寸。
跟李桑若爭寵這種事情,她不會再做。
更不會再兒女情長。
當務之際,她要做的應該是為裴獗穩住後勤,不讓他受晉國朝廷和李桑若掣肘,這樣才有機會徹底分化他們,使其離心離德,為她所用。
但這筆帳得算在李桑若頭上。
等度過這一劫,早晚是要清算的。
當然,裴獗如果仍然對李氏有情,她也可以成全——等大事成後,她會將他們成雙成對地,葬在同一口棺材裡。
淳於焰渾然不知她在想什麽。
能猜到的,無非是女郎為生存計量。
於是他暗送秋波,說得無限遐想。
“怕什麽?
沒有裴妄之,你還有淳於焰。
”
馮蘊嗤笑一聲,輕拂衣袖,淡然而言。
“世子收回這一套吧。
你我都是敞亮之人,不用為了面子好看,搬扯出那麽多情分。
不如實在點,直接把利益寫在臉上,拿出彼此優勢,共謀發展,各取其利?
”
淳於焰涼涼看著她,笑了。
“你是對的。
”低低的聲音,帶著笑,可那雙美眸裡的情緒卻如枯井深潭,看不分明。
“馮十二,你眼光不錯。
找我,算是找對人了。
布匹、麻絮,我都有,甚至我可以為你安排工坊,提供冬衣。
你要什麽,我都可以為你辦到。
可你能給我什麽?
”
馮蘊沉下眸子,寂冷如霜,“跟誰做生意不是做?
有利可圖,世子還想要什麽?
”
淳於焰輕笑,用一種惑人的姿態,慵懶地看著她,“把手伸出來。
”
馮蘊眯眼,“做什麽?
”
淳於焰:“伸出來。
”
馮蘊抿著嘴唇看他,一動也不動,淳於焰見狀,索性將她的手拉過來,攤開手心,像算命先生似的,認真看著掌心那一條條紋路。
他的手修長白皙,觸感極好,可以看出平常著重養護,但太涼了,馮蘊讓他逮住,像被蛇纏住了似的,眉頭都蹙了起來。
“世子看出來了嗎?
我什麽時候發財?
”
“快了。
”
淳於焰靜靜擡頭,盯著她看了片刻。
“告訴我實話,你莫非真是女妖?
會吸人精血那種?
”
“滾!
”馮蘊瞪他。
淳於焰笑了,眼睛格外好看。
“我滾了,何人來幫十二做冬衣?
”
他戲謔的目光裡,是狐狸般的狡黠,被面具模糊的下頜線條,可見公子如畫。
“你吧,你是如何住進我心裡的?
”
上一句調侃,下一句卻認真。
“對我的事情,你了如指掌。
讓我不得不防啊。
”
淳於焰遊走多國,生意做得大,路子多,鋪得廣,可他真正擁有多少財富,手下有多少商貿往來,連他的親爹雲川王都不知情,馮蘊卻好像知根知底。
從安渡那二十萬石糧開始,她簡直就像是他肚子裡的蛔蟲,淳於焰那些不為人知的事,她都能知曉一二。
可若是說她全都知情,又不盡然。
淳於焰藏在安渡那二十萬石糧,原本就不是擺在台面上的,雲川王並不知情。
但因為“出借晉國”,事情浮出水面,無異於將淳於焰的野心曝光在人前,為他們父子間本就緊張的關系,又添了一把柴火,也讓他的兩個庶弟對他更為忌憚,私底下動作頻頻……
這才有了後來花月澗的刺殺。
但這些事情,淳於焰不會告訴馮蘊。
他想從馮蘊嘴裡聽出答案。
然而,那是馮蘊最不可示人的重生秘密。
“猜的。
”馮蘊用力扳開他,將手收回來,懶洋洋地道:“世子有能力,這點小事情,根本就難不倒你,隻看你樂不樂意出手罷了。
”
淳於焰微蹙的眉松開了。
簡單的一句話,小刷子似的將他內心那點疑惑撫平。
“你這張嘴呀……”他眼角揚笑,好似帶著感慨,閃動著意味不明的光,“但凡肯說點好的,要什麽沒有?
沒有裴獗,我照常可以給你富祿榮華。
”
馮蘊微微欠身,先緻謝,然後道:
“多謝世子好意,我受不起。
”
又一笑,“還是攥在自己手上的東西,才是自己的。
別人給的,想收回便收回,不踏實。
”
淳於焰看著她的眉眼,隻是笑。
馮蘊說乾就乾,把邢大郎叫過來,當場就著覃大金給的帳薄和單子點數,再核對財物,又與淳於焰好一番討價還價,約定好了交換布匹和麻絮的數量,這才滿意地笑開。
“小滿。
筆墨伺候。
”
擬定契書,是她親自手寫。
淳於焰就端坐在案前,在那天被她臨頭潑水的位置,看著她專注寫字,偶爾蹙眉,不時微笑,像佔了天大的便宜似的,精緻的眉眼,極緻的優雅,別緻到令人心顫的有趣靈魂……
寂靜無聲。
漫長又短暫。
等馮蘊緩緩放下毛筆,拿過契書讓他過目時,淳於焰眼裡又恢復了不羈的笑。
“十二,你真的不想看看嗎?
”
馮蘊一時沒反應過來,“看什麽?
”
他眼裡帶笑,“剛長出來的毛發,有點硬……”
馮蘊:……
她敲敲桌案。
“好好看契書,想什麽?
”
“在想你。
”淳於焰頓一下,接著道:“是不是傻?
我哪點不如裴妄之?
”
馮蘊看著他半真半假的模樣,許久沒有作聲。
她看得出來世子對她有點興趣,但不如利益那麽大。
而她對淳於焰,可以合作,卻很難提起像裴獗那樣的興趣……
可能緣於上輩子的糾纏,她對裴獗,有癮。
看到淳於焰是美,是欣賞,是可以隔著距離的驚歎和偶爾的怦然心動,但看到裴獗是想要想佔有,是無數個暗夜纏綿裡喂養出來的渴望和欲之花,完全不一樣的情緒。
淳於焰盡情地打量她,“妄之兄不在,春宵可貴。
”
嘶!
馮蘊歪頭看他,“你還真不怕死?
”
他長睫微垂,笑了開,“死在你身上嗎?
”
“我刀呢……”
馮蘊作勢要捅人,這才收斂了些,認真看完契書,提筆簽上自己的名字,又倏地擡頭。
“我太好哄了,是不是?
”
馮蘊給他個白眼,“沒讓世子虧本,謝謝。
世子算得比猴都精,說得卻像吃了多大虧似的……”
她拉過來,看一下淳於焰的簽名,示意他捺上手印,然後自己也照做。
“成交。
”
馮蘊拿那些聘禮交換了布匹和麻絮做冬衣,但沒有讓淳於焰代工,而是讓他將物資直接運送到長門莊。
這個時節,莊子裡沒有多少農活,閑下來的人很多,恰好可以組織起來縫製冬衣,建一個臨時的工坊,自己的人力,能省不少銀錢。
剛到手的財物,又一箱一箱地讓人搬走了。
馮蘊把契書收好,派葛義帶著她的手信回安渡,交給應容。
應容本是繡娘,在繡坊長大,由她來承頭做一批冬衣再好不過。
在信裡,她詳細寫了自己的看法和章程,供應容來參考,並吩咐她,務必用最短的時間趕製出來。
做好這些,天已然盡黑。
月亮掛到柳梢頭。
馮蘊倚在木榻上抱著枕頭看著空蕩蕩的屋子,緊繃一天的心,松歇了下來。
無須盼良人,良人不可期,但可以拿來用……
又降溫了,姐妹們冷不冷?
馮蘊:我冷,但我不說。
淳於焰:來我懷裡,我疼。
敖七:崽,上!
咬他。
蕭呈:找我做生意就叫人家小甜甜,轉頭就挖我牆角奪我愛妻……
裴獗:該我發言了,但我無言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