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來,替朕更衣。
”
殿內闃寂,唯有角落的更漏在滴答作響,烏沉沉的暗就這樣砸下來,她的背脊瞬間冷汗涔涔。
有些習慣能掩飾,有些卻掩飾不了。
他知道她怕黑,就像她知道他在故意試探她。
這兩日長寧長公主總是看她出神,眼下他又如此,細想一下便知,太妃臨終前的那句話,應是被他知曉了。
夜幕之下,所有的感覺都會放大。
秦婈緩步行至他身畔,屏住呼吸,攥了攥拳頭。
“臣妾替陛下更衣。
”她一字一句道。
“嗯。
”他應。
男人朝她張開雙臂。
明明隔著寬厚的胸膛,她卻好似能聽見他平穩有力的心跳。
她小心翼翼地環住他的腰,袖袍拂過她的手腕,她平穩地解下他的玉帶。
除下龍紋長袍、玉帶、還剩翼善冠。
擡首間,她直直地對上了他的眼。
男人倏然擡起手,將她鬢角的碎發別至耳後,雙指不輕不重地鉗著她的耳,指腹沿著輪廓慢慢摩挲,最後捏住下面的耳垂。
引的她全身跟著顫栗酥麻。
這樣的動作,往昔他不知做過多少次。
他的目光赤裸又克制。
每個動作,每次呼吸,都像是一場博弈。
他似乎在等著她先退縮,她先投降。
秦婈垂下眸,平複著心跳。
心道:她重活一次,本就是怪力亂神之事,隻要她不認,他又能如何?
然而就在這一刻,蕭聿牽過她的手,握住了與記憶裡一般無二的冰涼指尖。
三年夫妻,真不是白做的。
他啞著嗓子道:“阿菱,看著我。
”
四目相對。
秦婈看著他眉眼中倒映著的自己,恍然大悟。
能得帝王青睞,身為嬪妃是不該退卻的,理應投懷送抱,知情知趣才是。
於是,她伸手環住他的腰,主動貼向他,如解語花一般,柔聲細語道:“陛下在看誰,臣妾便是誰。
”
這真是一盆冷水迎頭澆下。
蕭聿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他再不願信,再不甘心,可翻滾叫囂的浪潮終究還是化為一潭死水。
理智也跟著歸了位。
阿菱不會這樣同他說話。
他喉結微動,松開了她的手,回坐到榻上,用掌心捂住臉,再度沉默。
秦婈坐過去,咬了咬唇,道:“方才,可是臣妾失言了?
”
皇帝沉聲道:“安置吧。
”
幔帳垂落,兩人一同閉上了眼。
——
永昌三十六年,冬月。
這日天氣晴朗,萬裡無雲。
晉王蕭聿處理空印案留下的禍患立下大功,嘉宣帝便將他提為都察院左都禦史。
都察院正二品的官位,那可是朝廷的眼睛。
成王和燕王對他越發忌憚。
東直門,秦安酒樓。
陸則與蕭聿隔桌對弈,楊堤在一旁觀局。
這局棋下的很慢,頗有幾分心不在焉。
陸則蹙眉捏了捏手中的白子,斟酌半晌後落下,道:“殿下可是在想宿州改土歸流之事?
”
蕭聿點了下頭。
自永昌二十年起,大周陸續推行土司制度。
所謂“土司制度”其實就是以“土官治土民”,朝廷承認個別地區的世襲首領地位,給予其官職,間接來管理這些地方。
(1)
可土司制度的弊病太多,這幾年隨著朝廷放權,當地土司權力越來越大,對內統治殘暴不說,還會騷擾周邊的漢民,故而有人提出了“改土歸流”之策。
一旦實行改土歸流,就等於取消世襲制度,再度把權利交回朝廷手中。
陸則道:“此事……殿下是如何想的?
”
蕭聿不緊不慢道:“放了多年的權利想收回來,沒那麽容易,前兩年印江縣的慘案,就是最好的例子。
”
楊堤插話道:“可宿州的土司怎麽著也比印江縣那些人好管教,況且殿下此番是帶兵去,想必他們也不敢做的太過分。
”
蕭聿遞給陸則一份名單,道:“言清,這兩日都察院事多,我脫不開身,你替我去查下這兩個人。
”
陸則低頭看了看,道:“殿下放心,兩日之內,我定把消息送到晉王府去。
”
提到晉王府,蕭聿又是沉默。
陸則揉了揉眉心,與楊堤對視了一眼。
他們知道,晉王殿下這沉默,不是因為朝中事,而是因為晉王妃。
近幾個月來,晉王和晉王妃雖不再如最初那般爭執不休,但卻有了幾分橋歸橋、路歸路的架勢。
旁的不好說,但夫妻之間,沉默往往比爭執更嚴重。
楊堤猶豫半晌道:“有句話,屬下不知當講不當講。
”
蕭聿道:“你說便是。
”
楊堤道:“如今陛下的身體大不如前,京中顯然已經有人坐不住了,若最後真像萬慶年間那樣,鬧得滿京腥風血雨,殿下定然要借蘇家的力。
”
“蘇家手裡不僅有大周最強的兵。
”楊堤緩口氣,又接著道:“蘇淮安年少有為,進內閣不過是遲早的事,這樣一樁婚事,成王算計多年也失算了,難不成殿下還真打算給王妃一紙休書嗎?
這豈不是背離了殿下的初衷?
”
“殿下若不穩住王妃,蘇家父子又怎會真心實意地為殿下做事?
”
楊堤就差說:您為了大業,就算是騙她,又有何不可?
陸則給楊堤倒了杯水,以表讚同。
言盡於此,也就不必再多言了。
蕭聿也知道孰輕孰重。
他喝了口茶,側眸看向窗外。
秦安酒樓的位置絕佳,從四樓的支摘窗望出去,水馬龍的盡頭,剛好是那座威嚴壯闊的宮殿。
無邊的欲望和權利在雕梁畫棟之間交錯。
這樁婚事,她不如意,他也不如意。
但世間本就不可能萬事皆如人意。
蕭聿當夜便回了晉王府。
穿過垂花門,直奔長恩堂而去。
蘇菱本來和扶鶯在屋裡有說有笑的,一見到他,笑意立馬停在嘴角,慢慢收斂。
十月初,晉王被派去成州處理一樁貪汙案。
至今,兩人已是很久未見。
屋裡溫度驟降。
蘇菱猶豫片刻,道:“殿下從成州回來了?
”
蕭聿“嗯”了一聲。
言畢,又是一陣沉默,扶鶯頭皮隱隱發麻,便悄悄退下。
蕭聿大步流星地走過去,坐在蘇菱身側,以拳抵唇,輕咳一聲道:“這一個月來,府裡可還好?
”
突如其來的關心,不僅沒緩和這寒冬臘月的氛圍,反而更尷尬了。
蘇菱攥住袖口,恭敬答:“殿下放心,府內一切安好。
”
又是無言。
蕭聿看著她道:“吃飯了嗎?
”
蘇菱避開他的目光,輕聲道:“謝殿下關心,已是用過了。
”
又是一句結束語。
蘇菱的腳趾在繡鞋裡蜷了蜷,瞥了一眼更漏,心道:這都亥時三刻了,他不是該去書房了嗎?
怎麽還在這兒?
蘇菱正思忖著他什麽時候會走,蕭聿突然解開身上的大氅,大有一副要歇在長恩堂的架勢。
蘇菱咬了下唇道:“殿下公務繁忙……今日不用去書房嗎?
”
蕭聿若無其事地“嗯”了一聲,道:“今日無事。
”
這是晉王府,人家的地盤,他想歇在長恩堂,蘇菱自然不能將他攆出去。
蘇菱不想與他同榻而眠,無法明著拒絕,便隻能暗著來。
她沐浴用了一個時辰,擦頭髮又用了半個時辰。
其間,蕭聿就在榻上等她。
該來的還是要來,蘇菱放下手中的帨巾,走到他身邊。
兩人躺下後,蕭聿忽然開口道:“今日早朝,陛下命我為都察院左都禦史。
”
蘇菱籲一口氣,道:“這是好事,妾身恭喜殿下。
”
蕭聿把手伸進被褥,捉住了她放在小腹上的手,握住,偏頭看著她道:“夫人。
”
蘇菱一緊張,指尖就忍不住變得冰涼。
她打心底裡不想碰他。
蕭聿道:“無論是今日還是以後,你想要的休書,我都給不了。
”
其實他不說,蘇菱自己也清楚。
蘇家這塊肥肉,他不可能銜在嘴邊,又吐出去的。
她冷聲道:“殿下突然同我說這些,是做什麽?
”
蕭聿鄭重其事道:“若有將來,你便是大周的皇後,若反之,你隨我去封地,我亦不會虧待你。
”
這還真夠直白的。
“妾身知道了。
”蘇菱輕聲道。
蘇菱想把手從他的手心裡抽出來,卻又被他死死握住。
他沉聲道:“兩日之後,我動身去宿州,夫人同我一起吧。
”
(夢境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