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Chapter 27 江攸寧,我挺…… (1)
病房裏寂靜無聲。
寒風呼嘯拍打着窗棂, 把病房內的安靜襯托地愈加寂寥。
寂寥是雙向的。
江攸寧看向沈歲和。
他的眉眼輪廓一如既往,歲月好像對他格外優待,沒有留下過痕跡。
跟她不一樣。
昨天早上出門前, 她照鏡子發現自己多了一根白頭發。
她小心翼翼地拔掉, 拍了拍自己的臉告訴自己要對生活有信心, 但她在笑的時候,看到鏡子裏的那個人,眼角多了幾道皺紋。
她的化妝品不多,但護膚品很多, 而且很貴。
有很多都是江聞給她買的, 到了該塗什麽的年紀, 江聞便都會給她買來。
早上,她發現鏡子裏的人太陌生了。
就跟眼前的人一樣。
熟悉,但透着陌生。
她從未真正認識過他。
他們同床共枕, 卻同床異夢。
他們結婚三年,接吻做-愛, 但樣樣透着疏離。
他們比陌生人熟悉, 卻又比愛人陌生。
他們喊着同一個人爸媽, 他們的名字在同一個戶口本上,他們每天在同一張床上醒來。
拍婚紗照的時候,她也曾偎在他肩膀。
飯後散步的時候,他也曾牽過她的手。
她幻想過很多次,他們老了以後走在那條長街,她會笑着跟他說:沈歲和, 我愛你六十年了。
真摯熱烈,近乎虔誠地愛了你六十年。
從我十六年那年開始,從未有一刻停止。
那會兒沈歲和大抵會好奇, 為什麽是從十六歲時開始?
彼時陽光正好,他們并肩坐在長椅上,她仍舊拉着他的手,哪怕皮膚褶皺,她也覺得那是一雙最有安全感的手。
她會在那時候,細細給他講在她心底藏了許多年的那場掀起萬頃波瀾的遇見。
在那把傘遞過來的瞬間,萬丈高樓從她心底平地起。
在咖啡館風鈴輕響的剎那,荒蕪之地頓時野草叢生。
她比他以為的遇見,還要更早認識他。
她可能會偎在他肩膀笑着曬太陽。
彼時他們應當兒孫滿堂。
可能也會偶爾拌嘴,也會有令人欣喜的瞬間。
她會帶他回華政的公交站牌看一眼,在幾十年後,重溫那場令人悸動的遇見。
她的感情不再羞于啓齒,不再是單向暗戀。
他應當會在生活中慢慢變化,做她的丈夫、她孩子的父親,變得溫情。
她從前堅信,融化一塊冰隻需要足夠溫暖就可以。
後來發現,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有些人來自南北極,她站在赤道也沒用。
隔得太遠了,太陽過不去。
萬丈高樓平地而起的不過是海市蜃樓。
但她信了,沒忍住誘惑進了。
她忘記暗戀最恰到好處的就是點到為止。
在房間裏閉上眼的那瞬間,她第一次覺得:她當年好像做錯了。
她不該站在欲望之門前,想都不想就邁入欲望深淵。
沈歲和出差兩天,人也憔悴了不少。
他胡子沒刮,頭發也有些亂,襯衫上甚至有咖啡漬。
換做以前,他一定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他的白襯衫永遠一塵不染。
他的臉一定清爽幹淨,身上還有淡淡的果木香味。
病房裏安靜了很久。
江攸寧低斂眉眼,腦海中有千萬種想法閃過。
但她沉默不言,不知道該說什麽。
這就是她面對沈歲和的常态,想說些話,但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想質問,卻又覺得矯情。
最後就隻能沉默,将所有的情緒都收斂。
她平躺下來,眉眼素淡平靜。
沈歲和在沉默之中開口,“抱歉。
”
“我不知道你病得這麽嚴重。
”沈歲和說:“昨晚沒接到你的電話,是我的疏忽。
”
“哦。
”江攸寧聲音平淡,“忙完了嗎?
”
說完之後才意識到這個問題,沈歲和似乎已經回答過了。
她又抿了抿唇,幹脆閉上眼。
沈歲和說:“老裴過去了,後續他會處理。
”
“哦。
”
“還發燒麽?
”沈歲和的手探向她的額頭,冰涼的手心将她冷得打了個激靈,她詫異地看向沈歲和,但他好似沒察覺自己的手涼,反而皺起眉,“你怎麽這麽燙?
”
江攸寧坐起來,摸了一下自己的額頭,又摸向他的。
她深呼吸了口氣,無奈道:“是你發燒了。
”
沈歲和這兩天熬得太狠,再加上酒精作用,體溫比江攸寧送進醫院時還高一些。
但他似乎仍舊保持着眼神清明,縱使他眼尾已經紅得滴血。
江攸寧所在的病房本來是單人的,但沈歲和也病了之後,她轉去了雙人病房。
一邊是她,一邊是沈歲和。
醫生怕燒出個好歹,給他打了退燒針,然後才紮上點滴。
等到體溫降下去一些後,才叮囑他好好休息。
路童和辛語看着兩人,一時無言。
本來想罵沈歲和,可沒想到他比江攸寧病得更嚴重。
一時之間說不上來誰更慘。
縱使如此,辛語還是啐了句,“活該!
”
還是路童拽着她,才将她拽離了病房。
兩人本來是打算陪床江攸寧的,但這會兒陪床也沒位置。
更何況沈歲和也在。
她們兩個幹脆開車回家,明天早上再過來關愛病人。
她們離開之後,病房裏又恢複了寂靜。
江攸寧白天睡了一天,這會一點兒都不困。
尤其是病房裏還有了熟悉的呼吸聲。
沈歲和平躺着,但側過臉看向她。
“江攸寧。
”沈歲和喊。
“嗯?
”
“生日快樂。
”沈歲和的聲音嘲哳難聽,看得出來他說話也不太舒服,但他仍舊道:“我記得的,隻是昨天事情太多……”
“沒事。
”江攸寧翻了個身,背對着他,“已經過去了。
”
已經是昨天的事了。
已經過去了。
“你睡覺吧。
”江攸寧溫聲道。
寂靜的病房裏,她的聲音顯得愈發溫和。
即便是沈歲和忘了她的生日,忘了平安夜、忘了聖誕節,沒接她的電話。
她的朋友們一個比一個義憤填膺,但她仍舊是這副平靜的狀态。
沒有聲嘶力竭,沒有委屈埋怨,甚至平靜地和往常一樣。
這樣的江攸寧是沈歲和熟悉的。
但沈歲和又說不上來她哪裏變了。
“你呢?
”沈歲和問。
江攸寧閉着眼,聲音愈發平靜,“我也睡覺。
”
話音剛落,她的呼吸聲溫和又勻長。
隔了很久,沈歲和閉上眼沉沉睡去,甚至響起了輕微鼾聲,江攸寧忽然睜開了眼。
外面天陰沉沉的,風仍舊在哀號。
病房裏亮着一盞昏黃的燈,光影綽綽。
她翻過身,看向沈歲和。
他很憔悴。
但江攸寧卻心疼不起來。
她的眼淚順着眼角落下來,一滴一滴,濕了枕頭。
無聲地抽噎。
隔着一米距離,她看了他很久很久。
在淚眼朦胧中,她想,有些錯誤好像該停止了。
雲出霧散,陽光灑落。
海市蜃樓終化成虛無。
沈歲和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
江攸寧一天就退了燒,兩天身體便恢複如常,但他的病反反複複,燒退了又複發,往複了三四次。
整整三天,吃了就吐,整個人憔悴得不成樣子。
江攸寧病剛好也沒能去上班,在醫院裏照顧他。
裴旭天從臨城回來後看過他一次,但那會兒沈歲和還睡着,他将買來的東西放下,然後跟江攸寧道了聲歉。
他是真的不知道江攸寧會生病,如果知道,那案子寧可不做也不會讓沈歲和去加班。
解釋過後,江攸寧隻是淡淡說了聲沒關系。
沒說原諒不原諒。
她覺得原諒這種事也不輪她做。
更何況,生病這種事誰都預判不了。
時間過得很快。
31號那天,滿屏的熱搜都是跨年晚會節目單,某明星節目彩排。
明星工作室買的,粉絲們自己刷的,反正連個社會新聞都沒有,都被娛樂圈霸占了。
而醫院也變得熱鬧起來,沈歲和便是在這一天出院的。
他非常不喜歡醫院的氛圍,如果不是因為身體不允許,他28號就想出院,但醫生又讓他在醫院觀察了兩天,在31號才給他辦了出院手續。
回家路上,江攸寧開車。
沈歲和第一次坐了女司機的副駕駛。
江攸寧的車技也還算不錯,但旁邊坐着沈歲和,她總覺着有點忐忑。
莫名其妙地。
比當初考駕照的時候,駕校教練坐在她身側還可怕。
車子駛過春禾路,拐入晨熙路,路過這座城市唯一的玻璃棧道。
兩側的風景不斷倒退,江攸寧的車速在這條路上算作清流。
車速很慢,不斷被後邊的車子超越。
“緊張?
”沈歲和問。
江攸寧搖頭,“沒有。
”
“那你腿為什麽在抖?
”
江攸寧:“……”
“沒人坐過你副駕?
”沈歲和問。
“有。
”江攸寧說:“路童辛語,還有我哥都坐過。
”
“那你緊張什麽?
”沈歲和說:“照常開,這條路限速80,不是40。
”
江攸寧:“……”
她挂了檔,徑直往前沖。
就像跟沈歲和較勁兒似的,在超速與不超速的邊緣徘徊。
在這條路上,她也變得風馳電掣,連着超了三輛車。
沈歲和噙着笑,調侃道:“看不出來,你開車挺野啊。
”
“還行。
”江攸寧一臉淡定,又超了一輛,“也就一般。
”
<蕪盛>的物業文化建設做得比<君萊>要好。
他們上樓以後發現家門口擺着兩盆花,一盆綠蘿,一盆多肉,都是物業送過來的。
江攸寧開門,沈歲和搬着東西進屋。
家裏四五天沒住人,一打開門,塵灰伴着黴味撲鼻而來。
江攸寧幹脆沒關門,順帶去把窗戶全都打開,想要走走家裏的味道。
她去了廚房,料理臺上有放了好幾天的羊肉。
那天晚上,她把冰箱裏凍的羊肉拿出來解凍,打算第二天包羊肉餃子。
但第二天去了醫院,之後再也沒想起來這一茬。
羊肉在外邊放着,臭不可聞。
她把東西扔到垃圾桶裏,然後把料理臺擦幹淨。
打開冰箱,又是一股黴味。
有些菜放的時間太久,已經壞在了冰箱裏。
她拿出來全都扔掉,基本上也就相當于拿了大半出來,最後看着沒剩多少東西的冰箱,她幹脆把所有的東西都拿了出來。
這裏的冰箱是四開門的,空間大,放得東西也多。
在這一點上,江攸寧随了慕曦。
隻要有空間,她一定會把所有的空間填滿,不然總覺得吃虧了似的。
所以,她家的冰箱常年滿滿當當。
冷凍櫃裏還有去年路童從四川帶回來的臘腸,還有辛語從國外帶回來的冷凍食物,各種各樣的東西很多,她們一直都沒吃。
有一些甚至已經過了保質期。
上次搬家直接是連冰箱一起搬過來的,需要收拾的東西太多了,冰箱就沒被列入收拾範疇。
現在江攸寧看着冰箱裏的東西,幹脆一個個拿起來研究,該扔的扔,該吃的吃,她換了個整理方法,重新分門別類。
沈歲和把兩盆花搬進了客廳,但不知道該往哪放。
看了會兒,也沒找到個合适的地方。
而江攸寧自進了廚房就沒出來,他喊了聲:“花要放哪兒?
”
“陽臺。
”江攸寧說。
沈歲和搬着兩盆花在陽臺上環顧了一圈,打開門又問,“放在陽臺哪兒?
”
江攸寧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往外走,結果在客廳的露天陽臺上看到了他,“你在那兒幹嘛?
”
“放花啊。
”沈歲和拉開了門,寒風吹進了室內,本來窗戶齊開的家裏就很冷,如今更是凍得江攸寧打了個哆嗦,她過去接過沈歲和手裏的多肉,徑直往右邊走,“多肉好養,但也不能把它放到零下的室外啊。
”
“但你說是陽臺。
”沈歲和還捧着那盆綠蘿,跟在她身後走,“我沒找到能放這東西的地方。
”
“我說的是室內陽臺。
”江攸寧把那盆多肉跟她養的植物放在一起,回頭接過他手裏的綠蘿,站起來從工具箱裏找到剪子,把綠蘿多餘的枝葉全都剪掉,看上去頓時喜人了許多。
沈歲和第一次發現室內陽臺上有這麽多植物。
“你什麽時候養的?
”沈歲和問。
江攸寧聲音淡淡,“在舊家就一直養着了,搬過來以後它們就一直在。
”
“都沒見你澆過水。
”沈歲和也蹲下來,挨得她極緊,他伸手碰了碰綠植的葉子,“以前一直沒注意過。
”
“嗯。
”江攸寧說:“這些綠植都不太費水。
”
放好綠植後,她起身開了房間裏的窗。
冷風頓時灌了進來,但随之而來的還有新鮮空氣。
江攸寧放好工具往外走,沈歲和就跟在她身後,亦步亦趨。
廚房裏仍舊亂糟糟的。
江攸寧搬了個小馬紮,坐在那兒整理。
東西散了一地,沈歲和站在廚房門口,找不到落腳的地方。
他隻能站在那兒,看着。
江攸寧收拾東西的速度不慢,但是找生産日期很費勁。
每個包裝袋的生産日期印的地方都不一樣,大小各異,有的廠家生怕別人看到生産日期,印得要多隐蔽有多隐蔽。
冰箱裏的冷凍食物大多也都是新鮮的。
有時候是江攸寧突然想吃就買來,但買了之後就懶得做,幹脆放進了冰箱,一放就是很久。
收拾完之後,她猛地擡起頭才看到沈歲和,“你在這做什麽?
”
“打算幫忙。
”沈歲和往外走,“但發現幫不上。
”
江攸寧把廚房簡單打掃了下,“那你點餐吧。
”
“吃什麽?
”沈歲和問。
“都可以。
”
江攸寧忙着打掃家,話很少。
應該說她自從那天生病之後,話一直都少。
雖然她以前就不是個活潑開朗的性子,但也沒這麽——木讷。
或者說是漫不經心。
沈歲和覺得她這樣很陌生,找裴旭天旁敲側擊問了下,得出的結論是:江攸寧在生氣。
生悶氣。
那天的事在沈歲和看來是過去了,但在江攸寧這裏其實并沒過去。
她隻是把一切都藏在了心裏。
但沈歲和已經失去了最佳和解機會。
那會兒在醫院的時候,他還能趁着自己生病狠狠賣一波慘,順勢緩和關系。
隻是那時候他還沒意識到江攸寧的不對勁。
回家以後,站在那兒無所事事才回味過來。
正想着,他收到了一條微信。
【沈律,您定制的四件套已經到貨了,您看是我們送過去還是您到店來取?
】
是“摯愛”品牌亞太地區的總經理發來的。
沈歲和看了眼兀自忙碌的江攸寧,她一個人好像豎起了高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我出去一趟。
”沈歲和走到門口換了鞋,拎着外套喊江攸寧,“晚上不用做飯了,我回來的時候帶。
”
“哦。
”江攸寧頭都沒擡。
她也沒問沈歲和要去做什麽,也沒跟他說路上小心。
沈歲和出門以後還看了眼門口,她什麽反應都沒有。
不知怎地,心裏還有幾分失落。
他往電梯口走,沒走幾步就聽見江攸寧喊他,“哎。
”
沒有喊名字,而是直接喊了聲哎。
但沈歲和直覺江攸寧就是在喊他,他轉過身,“怎麽了?
”
說話的時候,他自己都沒注意到尾音都在上揚。
他唇角微勾,露出一抹笑,“有事?
”
江攸寧:“回來的時候帶瓶清潔劑,還有消毒液。
”
沈歲和的笑僵在臉上,“知道了。
”
江攸寧沒再說話,直接回了家,而且還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雖然沈歲和沒站在門口,但他感覺碰了一鼻子灰。
他的目光定格在那兒。
江攸寧似乎不止生氣,她更多的,是沒生氣。
渾身上下都透露着兩個字:頹、喪。
電梯門打開,沈歲和來不及細想進了電梯。
終于走了。
不知為何,江攸寧還有種輕松的感覺。
她随意坐在家裏的地闆上,有些髒,但她毫不在意。
樓層高的好處就是光照很好。
太陽正好在家裏灑下光圈,她就坐在光圈裏,閉着眼什麽都不做。
家裏所有的窗戶都關上,客廳裏溫暖惬意。
她一個人待着,周遭的一切都變得安靜。
手機忽然響了一聲。
是路童發來的文件。
——《離婚協議》。
這四個字在江攸寧手機屏幕上出現的時候,她的心仍舊不可避免地顫了一下。
路童:【我給拟好了,你看還有什麽需要改的嗎?
】
江攸寧回了句好。
她的手機放在一側。
光照過來,她有一瞬間的恍惚。
路童又給她發消息:真想好了?
江攸寧:嗯。
——應該吧。
路童:/抱抱
——反正不管在哪裏,還有我們陪你。
江攸寧:我有大房子,我養你們!
路童:乖巧坐等.jpg
她阖上手機。
閉着眼睛發呆,思緒飄來飄去,根本沒個定點,但最後落到的還是離婚這兩個字上。
在醫院的時候,她就讓路童幫她拟了一份離婚協議。
當時路童非常震驚,但也很快回過神來,問了她的要求後便開始拟。
不到兩天,她就把文件發了過來。
其實,江攸寧沒什麽要求。
她就是單純想離婚而已。
她想,如果命運沒有把齒輪倒轉,如果她沒有想都不想就踩進欲望深淵,她和沈歲和是不是都能有不一樣的結局?
她還在過她三點一線的生活,說不準也相親嫁人,要了小孩,慢慢就把沈歲和遺忘在記憶長河裏,偶爾在某個雨夜裏想起,也都會淡然一笑,那是她無人知曉的,曾萬丈波瀾的青春。
而沈歲和聽曾雪儀的話娶了喬夏,家庭關系應當比現在好很多倍,他無須在母親和妻子之間為難,也無須因為妻子而耽誤工作。
反正都是沒有愛的婚姻,和誰又有什麽區別?
沈歲和這樣的人,不适合愛情。
江攸寧想通了,也做決定了,可看到那幾個字還是會悲傷難過。
一旦離婚,她要跟很多人解釋這突如其來的單身。
她這幾年建立的關系網又要面臨新的割裂。
慕曦和江洋會因為她離婚,而被同事問來問去。
她又該如何跟父母解釋,她沒錯,沈歲和也沒錯,但兩人就是沒辦法再在一起生活的事情。
這樁樁件件,看似沒大礙,但每解釋一回對她來說都是傷筋動骨。
光是想想,她就覺得窒息。
離婚本身不難。
難得是她再也沒有沖勁兒把當初結婚時所做的事再做一次。
難得是她不敢脫離自己已有的圈層。
難得是她不知道離開這個人以後還會不會有愛人的能力。
人,真的是一種很奇怪的生物。
當初拉着他信心滿滿和親朋好友介紹,這是我男朋友!
恨不得昭告全世界,我們要結婚了!
但離婚的時候,不知道該怎麽開口:我們感情不和,無法繼續在一起生活。
結婚是喜事,要奔走相告。
離婚是悲事,要守口如瓶。
但大家都喜歡講別人的悲事,來不顯山不露水地證明自己的幸福。
江攸寧想了會兒,深呼吸了一口氣才點了“接收并打開文件”。
其實她自己也能拟離婚協議,畢竟每天幹的都是和法律文書打交道的工作。
盡管她做得是知識産權方向,但前段時間剛溫習過婚姻法,也看了幾份協議,都大同小異,做起來也挺簡單。
可她覺得,自己拟自己的離婚協議,未免太凄涼。
而且一字一句敲上去,每敲一個字都是在自己的心尖上跳舞。
将心要踩個稀巴爛。
她還不想這麽自虐。
路童的業務能力毋庸置疑。
格式正确,條件精準。
江攸寧的婚前財産仍舊歸屬為江攸寧,沈歲和的婚前婚後財産均歸屬于沈歲和,她一分錢都不染指。
包括沈歲和名下的不動産和律所股份。
相當于她們這三年就是搭夥過了個日子。
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泾渭分明。
江攸寧掃了一眼便關掉。
【可以,感恩!
】
路童:客氣。
江攸寧:對了。
離婚冷靜期是指我們兩個先登記,30天後再去民政局,确定無調解可能,才會給我們證件嗎?
路童:是,不一定非得當天。
——在冷靜期滿後的30天內雙方到民政局領取離婚證就行,逾期不領則視為撤銷離婚請求。
離婚冷靜期去年就已經實行,但江攸寧對此知之甚少。
路童一直跑基層,業務範圍廣泛,離婚訴訟也打了不少。
在離婚冷靜期初實行的時候,路童說她一個見慣了人生百态的人都要對這些事嘆為觀止。
在農村裏,有女方為了不離婚,在此期間懷孕來留住男方的。
也有男方為了不離婚,去女方家裏拎着刀大鬧的。
總之在九年義務教育都有漏網之魚的地方,這條新增的法律讓很多人感受到了不方便。
很多女性因為受到了足夠多的不公平待遇,才會鼓起勇氣提離婚,本來隻需要跟對方協商一次,現在變成了兩次,而且其中的30天充滿了變數。
尤其是農村對“離婚”的态度遠不如城市開放,在這預備離婚的30天裏,很多女性的沖勁兒在周遭人的勸解之下被迅速消磨,而男方也緩過神來,跟女方稍微低一下頭,買些東西示好,最終沒去領離婚證的比比皆是。
因為大家都聽到了一個詞:将就。
他對你也挺好的,錢也都交給你,将就将就過吧。
你們孩子都那麽大了,孩子需要一個家,将就着過吧。
你都這麽大了,離婚以後肯定沒人要,将就着過吧。
兩個人過日子就像舌頭和牙齒,哪有不打架的?
這樣畢竟還是個家,将就着過吧。
日子都過這麽久/這才過幾年啊,現在離婚不得被人戳段脊梁骨麽?
誰家不是這樣的,但慢慢就好了,将就着過吧。
……
那麽多的理由,那麽多的将就。
本來誰都過得沒那麽幸福,但看起來好像都很幸福。
路童說:無論結婚還是離婚,有人需要沖動,有人需要冷靜。
雖然訴訟離婚不包括在離婚冷靜期範疇之內,可有的地方連訴訟都不知道是什麽。
在很多人的既定印象裏,律師會收天價律師費,警察一定幫親不幫理。
在她們的世界裏,好像舉目無親。
路童起初去做工作的時候,幾乎沒人信她。
30天的離婚冷靜期,有利有弊。
以前江攸寧聽過一句話,戀愛和婚姻需要兩個人才能開始,但分開隻需要有一個人同意。
這條法律的實行終于讓分開也需要兩個人同意。
有人得利,有人得弊。
法律本身是沒有錯的。
隻是在新舊觀念沖突裏,在飛速發展的經濟水平跟文化水平不能與之相匹配的環境裏,有很多人不知如何求救。
至今仍有很多人在被舊觀念束縛綁架。
江攸寧問了路童之後又專門去查詢了法條,确認無誤後将那份《離婚協議》保存下來。
她在客廳的“光圈”裏坐了很久,直到太陽西沉,天邊紅霞彌漫,她回房間把床單被罩換掉扔進洗衣機,把客廳裏的沙發罩也一起拆卸下來。
做家務很累,但這種累能防止她胡思亂想。
況且這些事情她做起來都很熟練,機械式的運動能讓心沉下來、靜下來。
沈歲和回來的時候拎了很多東西,用指紋開鎖都費勁。
但在門口喊江攸寧,裏邊也聽不見。
隻能把東西都放在地上,再開鎖。
可在他手指剛伸到指紋區時,門從裏邊打開來。
江攸寧探出個頭,看到他還吓了一跳。
她向來平靜,被吓到也隻是瞳孔微縮,連表情都不帶變的。
“回來了。
”江攸寧溫聲說。
沈歲和把東西拎進去放在門口,“嗯。
”
江攸寧拎着垃圾往外走,沈歲和喊她,“江攸寧,我去吧。
”
“哦。
”江攸寧頓住腳步,等他過來就把兩大袋垃圾遞給他,“扔的時候記得分類。
”
說完之後就回了家。
沈歲和站在樓道裏,再一次聽到門砰地關上的聲音。
氣勁兒真大啊。
他想。
這次大抵是真惹到她了。
沈歲和下樓扔了垃圾,回來的時候家裏已是煥然一新。
江攸寧把家裏擦拭過一遍,潔淨透亮,還噴了空氣清新劑,家裏處處都彌漫着檸檬香。
她已經把沈歲和帶回來的東西全都整理了出來,禮物盒子放在茶幾上,沒有拆,甚至沒有看,她隻拎了飯去廚房,還拿走了清潔劑和消毒液。
飯還溫熱,江攸寧找了盤子把菜都倒出來。
沈歲和買了不少菜,但沒買米飯。
她隻好煲米飯,煲的時候還把之前路童給送的臘腸切了半截蒸上。
廚房裏很安靜,好像跟整個房間都隔開來。
此刻天色已晚,這座城市的燈悉數打開,格外絢麗。
江攸寧雙臂撐在料理臺上,側目遠望。
她想,這座城市的盡頭是什麽呢?
大海還是山川?
離婚後,她想辭職去旅遊。
去看看山海,去一個沒人認識的地方整理心情,重新開始。
“在想什麽?
”沈歲和從後邊環抱住她,腦袋搭在她肩膀,聲音溫和,“還在生氣?
”
“沒有。
”江攸寧收回了遠眺的目光,低下頭看向料理臺。
下午剛擦過的料理臺,這會兒在燈的照耀下還亮得反光。
“之前的事情,我可以解釋。
”沈歲和說。
江攸寧搖頭,“我都忘了。
”
“我還沒說是什麽事。
”沈歲和在她耳際摩挲,熱氣都吐露在她的側頸,“江攸寧,你這麽喜歡口不對心麽?
”
“沒有。
”江攸寧的眉眼斂得更低,“我真的忘了。
”
“失憶?
”沈歲和問。
“不是。
”江攸寧說:“就是簡單的,想忘,就忘了。
”
“那你還是生氣。
”沈歲和下了結論。
江攸寧沒再說話。
她不知道該怎麽解釋。
那天的事情不複雜,但她想得很多。
時間跨了十年,空間跨了大半個中國。
她像在宇宙中浮遊,在虛無缥缈的空間裏找不到定點。
到後來,她找到了落點。
那些事像抽走了她所有的精氣神,她好像就那麽忘了。
說生氣,現在真的談不上。
她隻是覺得累。
不想說話。
不想擁抱。
隻想一個人待着。
任思緒彌散,任生任死。
但她的沉默在沈歲和眼裏就變成了默認。
她在生氣。
她在鬧脾氣。
她在等他哄。
沈歲和的胳膊在她腰間收緊,“你知道徐昭?
”
“嗯。
”江攸寧點頭,言簡意赅,“前女友。
”
“不是。
”沈歲和說:“她不是我前女友。
”
“哦。
”
“你這是什麽反應?
”沈歲和問。
江攸寧把菜放進微波爐,按一分鐘,“表示我知道了。
”
“你不信我?
”
“沒有。
”
“我跟徐昭以前沒關系,現在沒有,以後也不會有。
”沈歲和把在醫院說過的話又說了一遍,“如果你在氣這件事,我可以保證,我絕對沒有出軌,無論是精神還是身體。
”
“嗯。
”江攸寧點頭,“知道了。
”
“如果你在氣我在你生日出差這件事。
”沈歲和說:“這确實是我的疏忽,往後我會記住的。
”
“嗯。
”江攸寧說完以後怕他覺得自己敷衍,又補了一句,“知道了。
”
沈歲和:“……”
他在江攸寧腰間的敏感處輕掐了一下。
江攸寧一把摁住他作亂的手,眉眼淡淡,“我真的沒有在生氣。
”
說完之後把微波爐裏的菜端到餐桌。
沈歲和站在原地,懷裏空落落的。
廚房裏也隻剩他一個人。
有點煩。
他想,即便乖巧如江攸寧,也會有這麽難哄的時候。
他有點不知道怎麽哄了。
晚飯比平常吃得遲,因為一直等米飯熟。
江攸寧很早就坐到了餐桌前,但隻是低着頭玩手機,全程都沒跟沈歲和交流。
她玩手機,沈歲和看她。
米飯熟了之後,她去鏟的。
她半碗,沈歲和一碗。
安靜吃飯,全程自動消音。
吃完飯後,江攸寧打開電視,把手機投屏過去,正放着跨年演唱會。
上邊是江攸寧很喜歡的一個歌手,她翻唱了一首曾經紅極一時的歌。
[你我約定,難過的往事不許提
也答應永遠都不讓對方擔心
要做快樂的自己,照顧自己
就算某天一個人孤寂]
低沉沙啞的煙嗓在客廳裏回蕩,江攸寧盤腿坐在沙發上,随意拿了個抱枕。
朋友圈裏都是跨年的文案。
群裏也都在艾特她出來領紅包。
她是家裏最小的,家族群裏領紅包就領了小幾千。
辛語在群裏艾特她。
——@全世界最好的江攸寧,要不要出來吃火鍋?
——我跟路童,兩缺一。
——打完我再找個人,咱們可以打麻将。
路童:賭博犯法。
辛語:?
?
?
——拉黑了。
【我吃過了,你們吃。
】
【今晚不出去了,明年吧,一起跨年。
】
辛語:呵。
——互删吧。
江攸寧關了手機放在一邊。
電視上正放着gg,金主爸爸的gg念起來沒完沒了,一個接一個的品牌,其實人們一個都記不住。
她換了個衛視看跨年演唱會。
往年她是跟沈歲和一起看的。
沈歲和忙,但不至于忙得這麽沒人性。
跨年夜,兩人都是一起過的。
雖然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