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無聲,暗夜寂靜。
太子的聲音并不大,郦妩卻聽了個一清二楚。
她不僅出身尊貴,還被家人捧在手心,一直順風順水。
加之天生麗質,小時候就玉雪可愛,人見人喜。
長大後更是美豔絕倫,傾慕者多如過江之鲫。
家人縱她、寵她,愛慕者奉承她、追捧她,就算是心有所屬之人,對她也是客客氣氣,從不口出惡言。
哪裡聽過有人說她笨?
!
可剛剛太子偏偏就說了,她絕對沒有聽錯!
郦妩氣惱又不可置信,看向蕭衍,見他面色冷肅,又有些慫了。
嗫嚅着聲音,略帶了點委屈:“好啦,殿下都罵過我了……那上回的事,就大人不計小人過,咱們算是兩清了?
”
雖然上次酒醒後她也想不起來自己到底做過什麼、說過什麼,但總歸是她喝醉了,太子屈尊親自照顧她。
後來幾個月都懶得見她,她猜也是自己将太子給惹惱了。
畢竟太子曾兩次提醒她不要喝那烈酒,她偏偏不聽勸,執拗地喝了。
太子說喝了不要哭,她也沒出息地哭了……估計她醉得糊裡糊塗,哭得稀裡嘩啦的時候,眼淚大概也全都滴到太子身上去了……
想到這裡,郦妩又有些忐忑,忍不住問:“殿下還生我的氣嗎?
我喝醉後有那麼讨厭嗎?
”
“沒有。
”
太子的表情雲遮霧繞,不冷不熱。
郦妩也不好意思再追問他這個“沒有”,到底回的是哪句話。
蕭衍将自己手中的油紙傘遞給了郦妩,傘柄從他手掌間轉移到郦妩的手中時,兩人的手不可避免地相觸。
郦妩的手腳一到冬天就冰冰涼涼,這會兒在外面,天寒地凍,她的手自然也是冰冷的。
而太子殿下就像是被她的手凍到了一樣,縮得非常快。
郦妩:“……”
太子真就是嫌棄得一點也不掩飾。
還好她手中的傘柄,還帶着太子的體溫,握着倒是挺暖和的。
蕭衍撿起郦妩掉在地上的傘,依然走在前頭。
郦妩厚着臉皮繼續踩着他在雪地上留的腳印往前走。
到了玉瀾殿,郦妩沒挽留太子,将傘遞給侍女後,自己抄着侍女遞來的手爐,盈盈一福:“臣女明日就要出宮回家了,今夜就不邀殿下進去下棋喝茶啦,在此恭送殿下。
”
蕭衍擎着傘站在雪地裡,淡淡瞥了她一眼。
然後轉身,腳尖一點,身影一閃,轉瞬間就飄出丈遠,雪地上連個腳印都沒留下。
郦妩:“……”
倒也不必如此顯擺自己的輕功。
這不是在暗示她笨手笨腳,拖累他還得一步一個腳印地送自己回來麼……
*
次日一早,郦妩坐着宮裡的馬車,一路回了安國公府。
她是先回了自己的聽雨苑。
呂嬷嬷和琥珀瑪瑙她們自然是圍着她噓寒問暖,又哭了一番。
“還好還好,沒有瘦。
”呂嬷嬷将郦妩上下打量了一番,看着她依舊嬌嫩紅潤的面龐,抽出帕子擦了擦自己眼角的淚水,“看來宮裡也甚是養人。
”
“我之前就說了,嬷嬷你不用操心嘛。
”郦妩笑道,“皇後娘娘待我可好了。
”
“是是是。
”呂嬷嬷破涕為笑,“咱們姑娘長得這麼可人疼,去哪裡都讨人喜歡。
”
說罷就張羅侍女給郦妩梳洗。
郦妩沐浴換衣,先去菡萏齋看明月郡主。
冬季的菡萏齋,滿池荷葉凋零,落雪覆在枯枝上,雪白零落,倒是另一番美景。
明月郡主依舊坐在水榭涼亭裡,身上披着紅底繡白荷狐毛披風,靜靜地倚在欄杆旁。
安國公郦崇除了明月郡主這個正妻,沒有任何妻妾通房。
府中人員簡單,也無需明月郡主費心打理,她每日便隻是掃雪煮茶,彈琴看花,跟做姑娘時期并無不同。
甚至因為從不操心憂慮,她年近四十了,容貌卻與做姑娘時沒差多少,依舊年輕美貌,清麗無雙。
郦妩有時候是很羨慕自己母親的。
隻是她一直不太明白為何父親和母親感情不睦,常年分開居住。
明明兩個人都是極好,極為般配的人。
“娘。
”郦妩走過去,輕聲喚道。
明月郡主轉身,清麗的臉上帶着笑容,朝她招了招手:“央央回來了,快過來。
”
郦妩走過去抱着她的胳膊,撒嬌地蹭了蹭:“娘有沒有想我呀?
”
“當然想。
”明月郡主笑着摸了摸郦妩的臉。
她性子向來清清冷冷,似乎所有的柔情都給了這個唯一的女兒。
母女倆黏糊了一會兒,說了些體己話,用過午飯,郦妩又去尋自己的嫂子桑瑜。
“可算是回來了。
”桑瑜放下手中的暖爐,笑盈盈地過來拉郦妩的手,“咱們都盼着你回來一起過除夕呢。
”
郦妩也拉着桑瑜的手,目光落在她還未顯的小腹上,笑道:“聽母親說,嫂嫂有身孕了。
恭喜大哥和嫂子啊,我要做姑姑了,好開心啊。
”
桑瑜性柔腼腆,初為人母還有些羞澀,微微紅着臉,笑道:“幸好你的蓋頭我早就繡好了,不然你哥哥現在都不讓我動針線……”
“謝謝嫂子,嫂子對我最好了。
若是大哥再欺負你,你盡管告訴我,我幫你一起罵他……”郦妩嘻嘻一笑,“不過他現在大概是不舍得欺負你了。
”
桑瑜捏了捏她的手,“又取笑我,你自己也是馬上要嫁人的姑娘了,看我将來不笑話你。
”
郦妩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才幽幽感歎:“嫂子,我好羨慕你和哥哥啊。
”
兩情相悅,跟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是多麼幸福的事。
桑瑜看着郦妩沮喪的小臉,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柔聲安慰:“央央,注定無緣的人,就忘掉吧。
人要往前看……”
郦妩沒有吭聲,隻垂首望着案幾上被桑瑜妥帖疊好放在托盤中的紅蓋頭,靜靜出神。
情窦初開時喜歡的第一個人,哪有那麼容易忘掉呢?
*
郦妩第一次見到容謹,就是在郦府。
當時她才十三歲,正是活潑愛鬧的時候。
在挂滿了紫藤花的廊庑下奔跑着,衣袂飄飄,帛帶搖曳,好像一隻春日裡恣意的蝴蝶,将自己的侍女全都遠遠地甩在身後。
扭過頭看侍女們追得氣喘籲籲的樣子,郦妩滿臉得意洋洋,然後就樂極生悲地撞入了容謹的懷裡。
他的個子那麼高,胸膛那麼闊,像是一堵柔軟而堅韌的牆,還帶着竹檀般的清香。
“小心。
”溫潤的嗓音在頭頂上方響起,有力的大手将她扶穩。
兩人一個擡首,一個低頭,四目相對的瞬間,男子清俊的臉上帶着溫潤柔和的笑意。
那一瞬間,郦妩的心房跳得從未有過的激烈。
她怔怔地仰頭看他,覺得這個世間大概再也沒有比他更好看的男子了。
後來她知曉他是哥哥剛結識不久的好友,是她一直聽說卻沒見過的、雅名被世人稱贊的甯國公府世子容謹。
再後來容謹就經常出入安國公府,他像兄長一樣,教郦妩下棋,給她講解詩詞歌賦……
最開始郦妩隻是每日都盛裝打扮,盼着容謹來。
後來在她朦朦胧胧羞澀地意識到自己的感情時,才知曉心儀的人已經與人定親。
人人都知安國公府的千金郦妩,尊貴無雙,一生順風順水。
誰又知道她知慕少艾、情窦初開時,就已經無可奈何了呢?
隻恨君生我未生……她與他相遇得太晚了。
嬌寵長大的姑娘,受不得這樣的苦悶,為此甚至做過不少傻事。
其一就是,她實在相思過苦,再難壓抑,忍不住将一腔少女衷情對容謹傾訴。
郦妩向容謹表白時,是在容謹的書房。
當時她以為隻有容謹一個人在,便開門見山,隻想速戰速決,根本就沒注意到倚在博古架旁的太子蕭衍。
等她傾訴完,才發現這屋裡多了個旁人,将她這點好不容易鼓足勇氣說出口的女兒心思全都聽了去。
尤其是看到蕭衍唇邊玩味的笑容時,郦妩更是又羞又氣。
而容謹像是料想不到這個境況,半晌都沒有說話。
倒是蕭衍淡淡地出聲提醒了一句:“子瑜,莫忘了你有婚約在身。
”
“嗯。
”那時候容謹看着郦妩,歎了口氣,溫和地道:“阿妩,你年紀還小,對感情之事還不懂。
今日之言,隻是玩笑,我會當做沒有聽見。
今後也不用說了,知道嗎?
”
郦妩的眼淚當時就奪眶而出。
心裡也恨透了不該出現在這裡的蕭衍。
即使他尊為太子,身份高貴。
平日裡高高在上,端方肅然。
但郦妩知道,這個人一直是不喜自己的。
經過這一回,他大概是更加瞧不上自己了吧?
他就不知道假裝沒聽見,禮貌走開嗎?
做什麼還要提醒子瑜哥哥一句。
還是這樣戳心的一句。
郦妩其二做的傻事,便是在聽說容謹要成親的時候。
她生平順風順水,身份嬌貴,家人盛寵,幾乎是想要什麼都能得到。
唯在感情上遇到巨大挫折。
眼見着自己心儀的人要與旁人成婚,這感覺真是剜心剔骨。
所以她沖動地跟家人說了一番傻話,最後又忿忿地離家出走。
還好最終有驚無險,被蕭衍在半路撿到。
可無論她曾經怎樣任性妄為,也改變不了既定的結局,容謹終究還是與别人成婚了。
而她如今,也要與蕭衍成婚了。
*
郦妩在安國公府過了最後一個除夕與新年。
上元節時,又和林婉柔與唐燕如她們開心圓滿地告别了自己的未出閣時期。
眼見着春日将臨,婚期也越來越近,她的内心也越來越忐忑。
大婚的前兩日,宮裡派了燕喜嬷嬷來郦府。
燕喜嬷嬷是宮中負責嫔妃燕好之事的嬷嬷,也負責教導妃嫔侍寝之事。
此番前來,便是教導郦妩與太子大婚同房的事情。
郦妩一邊聽着燕喜嬷嬷的口頭教導,一邊瞥着畫冊。
那上面大膽的姿勢,豪放的畫風,讓她羞得耳根通紅。
她恍惚間也明白了以往那些男人看自己的眼神是怎麼回事,心靈受到了巨大的沖擊。
小時候她也跟許多稚童一樣,好奇自己是怎麼來的,為此還追問過明月郡主幾次。
明月郡主哪會正經跟她說這個,隻編了故事诓她,說是自己一次不小心被花刺紮了手指,血滴入了花蕊中,因此就有郦妩的誕生。
“央央便是娘親的骨血與花精相融變出來的,要不然怎麼會生得這麼美呢?
”
小時候郦妩懵懵懂懂,還信以為真。
後來漸漸大了,看到一些懷有身孕的婦人和新出生的幼童,也囫囵地知道了自己應該是從明月郡主肚子裡出生的。
但具體怎麼來的,怎麼生的,她還是一無所知。
此刻聽了燕喜嬷嬷的教導和看了這些畫冊,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隻是這一切都颠覆了她過去的所有認知,令她過于震驚。
原來男女之間成親,還要做這些親密的事情……
父親和母親是這樣,哥哥與嫂子他們是這樣……
那子瑜哥哥和宋瑩也是?
她和太子也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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