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此恨難償!
還真觀外,新墳前,薑望睜開眼睛。
那枚小小銀月就落入他右手掌心,化作銀月印記烙於其上,而後消失不見。
但薑望仍可以清晰的感知到它的存在,它並沒有任何的威能,隻是會在薑望念動時重新出現,勾連太陰星,將他的靈識帶入那個玄妙莫測的太虛幻境中。
沒有在太虛幻境中探索太久,他所處的郊野,也並非能安心探索的地方。
且不說強大修者於此交戰的餘波散去後,楓林城那邊是否會有修者趕過來查探。
對於薑望本人而言,他也有更緊要的事情。
如果沒有記錯時間的話,三日之後,就是楓林道院內院選生的時間。
一旦錯過這個時間點,他就再難以找到機會——復仇的機會。
因為內院的院生才是真正被莊國承認的道院弟子,而道院弟子,不可輕辱,更遑論殺傷!
最後回望了這個強撐病體盤桓多日的殘破道觀一眼,薑望便踏著月光,大步遠去。
破觀門前雜草叢生,有一陣風吹過,使月光得以灑落那躺在地上多年的舊匾。
其上字跡模糊,但“還真”二字,隱約可以勾勒出來。
月照破觀新墳,風穿樹葉沙沙。
仿佛誰的一聲歎息。
……
楓林城其實也不算小,對於很多世代居此的人來說,甚至這就是世界全部。
除開代表莊國意志的城主之外,張、方、王三姓,就是這方地界的主人。
夜色深重,倚翠樓的後門被推開。
在一個豐腴姐兒的嬌笑聲中,穿一領雙側開衩長衫的男子搖搖晃晃走出來,滿身的酒氣倒愈襯得志得意滿。
他叫方得財。
這個“方”字並不容易,自他爺爺輩起,已在方家伺候了三代,方才得賜這個姓。
也正是給方家人倚為心腹,他手頭才能這樣寬裕,每月都能進一次倚翠樓這樣的銷魂窟。
又猛地捏了一把相好的姐兒,他才哈哈大笑著離去。
那身段豐腴的姐兒羞惱地瞧著他,嘴裡不依不饒的嗲了幾句。
直到他的背影在巷中遠了,才啐了一口:“狗仗人勢的東西。
”將小門重重帶上。
她也因此就沒有注意到,一個襤褸衣衫的男人,已經貼近了方得財身後。
方得財有些武藝在身,感受到不對的時候,他驟然提拳回身,但對方隻隨手一巴掌,就打散了他的拳架。
緊接著他的喉嚨就給扼住,整個人騰空而起,又被重重地按在了牆上。
相較於臉上迅速腫起的疼痛,逐漸艱難的呼吸,更讓他恐懼的,是那一張臉。
溫和的、寧定的,薑望的臉。
“薑……薑……”方得財用被扼住的咽喉這樣驚恐而掙紮的嘶著。
“是誰指使的你,方家,還是方鵬舉?
這件事還有誰參與?
酒裡下的是什麽毒?
你又是怎麽聯系上的西山殘匪?
”
薑望慢吞吞地問完這些,掐在方得財窒息過去的前一刻,才施施然松了手:“現在,慢慢跟我說。
”
他擡頭看了一眼月色,“我們時間很多。
”
晚風輕輕地推著雲走,稍稍掩了掩月光,這條巷子裡的小聲對話,輕細得如同惡鬼私語。
這一夜,明月在天夜鼓風,未死之人已回城。
……
天光大亮的時候,薑望站在了楓林城道院門口。
莊國以道門為國教,最強盛的超凡力量自然也來源於道門,遍布全國三郡各城的道院就是明證。
道院不僅僅是莊國年輕人首選的修行之地,甚至各級官吏,也都得有在道院進修的履歷才能服眾。
也因而就整個楓林城而言,最貴要的地方或許並非城主府,也不是什麽三大姓的宅門,而是楓林城道院。
莊國傳承的道門屬於玉京山這一系,最重儀軌。
因而整個道院亦是修建得富麗堂皇。
別的不說,僅僅蹲在大門兩側的那一對玉獅子,就極富威嚴與貴氣。
薑望的衣衫仍然破舊,細聞甚至還有一股酸臭味。
他隻是簡單地洗了一把臉,把亂發隨意束到腦後。
他站在道院洞開的大門前,整個人昂首挺胸,拔如青松。
值守的外門弟子把眼睛揉了又揉,才不敢相信地喊道:“薑……薑師兄!
?
”
薑望點頭示意,“吳師弟好。
”
作為楓林城道院裡最肯搏命的外門弟子,他參與過的道院任務數不勝數,隻要是入門一年以上的外門弟子,基本上沒有不認識他的。
吳師弟轉身跑進道院,激動得大喊:“薑望師兄回來啦!
薑望師兄回來啦!
”
不多時間,就有諸多外門弟子蜂擁而至,將道院大門擠得滿滿當當,師兄師弟七嘴八舌的叫個不停。
可見薑望平日在外門弟子中的人望。
數十個外門弟子中,有幾個人格外惹眼。
就連在擁擠中,人群也下意識地為他們讓出路來。
“姓薑的王八犢子!
這些天躲到哪裡去了?
我他娘的以為你死啦!
”
那個老遠就開始大喊大叫的,是杜野虎。
他跑動的時候身上的肌肉塊仿佛隨時要炸開練功服。
他的面容也與眾不同,滿臉的絡腮大胡。
往那一站,光看臉要比周圍的外門弟子大上兩三輪,說是哪裡來的山大王也有人信,就是不像一個十八歲的少年。
因為發育太過著急,人稱英年早胡。
他像一頭從人群中擠出來的熊,一把環抱住薑望,混不顧他身上隱隱的酸臭味,嘴裡一個勁的道:“真他娘的!
真他娘的!
”
“回來就好!
”
說著回來就好,眼睛卻泛著血絲,嘴唇卻在顫抖的,是淩河。
他的面容端正,天庭飽滿,瞧來便是個沉穩有靜氣的人。
此時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練功服站在杜野虎身後,就那麽定定地看著薑望。
唯獨一個俊秀的少年,湊過來先上下打量了一番薑望,才指著他的破衣爛衫笑嘻嘻道:“怎麽混成了這個鬼樣子?
”
他叫趙汝成。
他的容貌最為出色,臉上的笑容似乎略顯輕佻。
但隻有真正熟悉他的人,才能從他迷人的笑眼中,看出那抹隱隱的淚光來。
這幾個人外貌性格各不相同,但與薑望都是過命的交情,
在外門的許多試煉任務中,他們同心協力,度過無數困難危險,早已結下深重情誼。
但薑望的目光卻越過他們,隻投向了人群中那個雙眸似乎泛紅的俊朗少年。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什麽動作,但隻是站在那裡,便隱隱是人群的中心。
“鵬舉,五十七天了。
”薑望幾乎是一字一頓,“我每天都在想你。
”
“隻想鵬舉,難道就不想二哥嗎?
”杜野虎抓住薑望的肩膀搖動,哇哇亂叫。
淩河與趙汝成,卻都沉默了。
五十七天是一個非常具體而敏感的時間,距離薑望失蹤,剛好五十七天。
一身富貴錦服的方鵬舉笑著上前:“回來就好,這些天大家都很擔心你。
”
“是啊。
”薑望同樣笑了起來,“見不到屍體,你怎麽會不擔心?
”
方鵬舉臉色一變:“你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你出事後,我心急如焚!
派人到處找你!
”
薑望幽幽道:“所以我直到今天才敢露面。
”
“薑望!
襲擊你的是西山匪賊餘孽,此事人盡皆知!
難道你竟然懷疑我嗎?
”方鵬舉面色漲紅,顯得驚怒不已,“我們楓林五俠親如兄弟!
你是不是誤聽了什麽謠言?
”
淩河、杜野虎、薑望、方鵬舉、趙汝成,這五人都是楓林城道院外院弟子中最傑出的人物,因為意氣相投,常結伴掃寇,同進同出,被稱為楓林五俠。
感受到瞬間凝重起來的氣氛,前來迎接薑望的外院弟子都開始有些不安。
“難道是方鵬舉害了薑望?
”
“別胡說,方鵬舉向來仗義,怎麽會做這種事?
一定是誤會!
”
“我看不像……薑師兄可不是任人愚弄的傻子。
”
人群竊竊私語。
“都是自家兄弟,你別亂說話!
”杜野虎盯著薑望,臉色很是焦躁。
他的直覺很不好,但卻又沒什麽辦法阻止接下來的事情。
淩河想了想,出聲勸道:“老三,這段時間想必你也經歷了很多事情,吃了不少苦。
不如先安頓下來,過幾日就是內院選生了,這是關系一生的大事,需得慎重對待。
西山那夥殘匪已經被我們聯手剿殺,此中若還有什麽隱情,也可慢慢梳理。
你若有冤,有恨,咱們兄弟一定幫你,哪怕是鬧到郡道院、國道院,也在所不惜!
可鵬舉是咱們一起歃血盟誓的兄弟,我相信其中一定有什麽誤會。
興許是有人從中挑撥……”
“大哥。
”薑望打斷了他,“我什麽時候口不擇言過?
對於這段兄弟感情,我的珍視不比你少。
所以今天我既然這麽說,那就說明事情的確就是這樣。
”
“方鵬舉!
”薑望轉頭看向那錦衣少年,伸手一指,“我希望你在打開這口箱子之後,還能夠如此理直氣壯!
”
眾人這才注意到,在薑望的身後,還放著一口大箱子。
“無論發生什麽事情,我方鵬舉永遠不會傷害朋友!
”方鵬舉隻愣了一瞬,便慨然說道:“我便親自看看,是什麽汙證,能讓三哥懷疑自家兄弟!
”
他大步走到院外,從腰側拔出長劍,一劍挑開箱蓋!
箱子裡面一個五花大綁的人露出來,嘴裡塞了破布,見到方鵬舉後表情焦急無比,拚命嗚嗚個不停。
杜野虎與淩河也都沉默了,他們都認出來,這是方鵬舉親近的家仆方得財。
“那天你這家奴送來帖子,說你約我去望月樓飲酒。
我去的時候你還沒到,他勸我先飲幾杯,試試你特意送來的美酒。
那酒中的毒……是兩隔陰陽散。
毒性剛發作,就有山匪破門襲來……我親手剿了西山賊匪,沒想到竟在這楓林城中,險些被一群餘孽殺死!
”
薑望的聲音幽幽響起:“所以我恢復過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方得財。
”
方鵬舉隻沉默了一刹,下一刻就長劍急送!
“畜生!
我方家待你不薄。
你竟敢勾結山匪,偽造書信,害我三哥!
”
這一劍既快且準,鮮血濺射。
方得財猛地抽搐起來,喉中嗚咽幾聲,終如死狗般一動不動。
從頭到尾,他甚至來不及說一句為自己辯解的話。
“方鵬舉!
”在場沒人是傻子,杜野虎雖然粗豪,但不代表他愚蠢,這會虎目圓睜,怒氣上湧。
“二哥。
”方鵬舉垂著滴血的長劍,滿臉羞愧,“我……一時怒火攻心,隻想著殺了這個畜生為三哥出氣!
”
“沒關系。
”薑望看著方鵬舉表演完,才從懷裡抖出一張紙來,上面有密密的字跡,“這裡有方得財的供詞和畫押,鵬舉要看看麽?
”
“咣當!
”
方鵬舉隨手將長劍棄置,猛地跪倒,“我不看也知道這上面大概寫了什麽,隻能說西山賊匪亡我之心不死,不知花了什麽價錢,令得財這畜生如此死心塌地!
可是三哥你相信我,我向來為人坦蕩,何曾有過小人之舉?
無論此事前因如何,我方家必定給你一個交代,我將懸賞萬錢,勢必肅清方圓百裡之匪賊,以洗三哥心頭之恨!
”
人群中也有外院弟子出聲道:“是啊薑師兄,你們楓林五俠個個好漢,乃是我楓林城道院外院的驕傲,千萬不要受小人挑撥啊!
”
“我曾經老母病重,是方師兄慷慨解囊。
我相信他不是這種人。
”
還有對著方得財屍體吐痰的,“此等惡仆死不足惜,竟還汙方師兄的名聲,壞楓林五俠的兄弟之情。
若還活著,我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
”
“諸位同門不必多言!
”方鵬舉一揮手阻住眾人議論,膝行幾步誠懇看著薑望:“三哥失蹤後,我帶人四處搜尋,幾次泣不成聲!
我對三哥的情義人盡皆知,天地可鑒!
可縱然我問心無愧,但若不是我信任得財,三哥又信任我,又怎會有這畜生可趁之機?
一切罪責在我,我願一力承當!
”
“我願付盡私庫財物,以償三哥之痛;我願身受鞭刑,以彌錯信之謬;我願隻身蕩寇,誓滅西山餘孽,餘孽不絕,我定不回城!
”
“我願意這樣做,不是為了補償,三哥險些身死,此恨難償!
隻是咱們兄弟一場,我無法原諒自己!
”
“如果……”方鵬舉最後幾乎聲淚俱下,咬牙道:“如果三哥仍然恨意難消,那便拿起這柄長劍,一劍殺了我!
鵬舉絕無怨言!
”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那柄擲地的染血長劍上。
“方師兄不可如此啊!
”
“我相信不是你的錯,大丈夫怎可輕易言死?
”
此情此景,觀者無不動容,紛紛出聲勸阻。
就連淩河也在沉默一陣後再次開口:“老三老四,這件事……”
薑望一揮破袖,直脊而前:“鵬舉,我曾為你身負數創,你也曾為我挺身而出。
咱們五兄弟一起,也是同生共死過。
”
無論淩河、杜野虎還是趙汝成,全都深受觸動。
他們一起經歷的那些血與淚,那些一起拚搏的日子,一起度過的歡樂……隻有他們自己清楚。
同生共死的情義,豈是三言兩語能說盡?
“三哥……”方鵬舉低下頭,一時間更是涕淚橫流,泣不成聲:“千錯萬錯,都是弟弟的錯,我不該錯信惡仆,險些釀成大禍啊!
”
“但既然鵬舉你這麽說了……”隻聽見薑望緩緩說道:“那三哥就,恭敬不如從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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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