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格後是微黃的秋景,一道天光将她手腕上的紅玉镯照得透亮。
阮凝玉打開這螺钿盒子。
果然,裡頭靜谧地放置着一封書信。
如同前世,安靜永恒地等待她啟信。
阮凝玉原本想将手探進去,可她的手卻在盒子上方一停。
她想起了前世很多不愉快的事情。
而且不出意外,想來這次男人無意外是對她勸學,說些莫因一次考校成績而自滿,疾言厲色讓她戒驕戒躁讓她回學堂的事……
這樣的事,上輩子就發生過很多次。
那還有什麼好看的?
阮凝玉索然寡味,甚至是厭惡。
待春綠回來後,剛問小姐長孫給她說了什麼話時。
便聽見斜倚在椅上的女人淡然道:“将它找個地方收起來吧,我不想看見。
”
春綠怔住,怎麼跟上回長孫送給小姐的那套青瓷茶具一樣,被小姐丢在庫房裡?
?
長孫到底是有多受小姐不待見啊?
春綠不敢有異議。
就這樣,男人寫的這封書信還沒見過日光,就被随意地丢在了海棠院的一隅。
阮凝玉實在不願聽這個老古闆男人的教誨。
再者,上輩子謝淩給她寫那麼多信一事,是在他娶謝夫人之前發生的,年代太過久遠,所以她早就忘了。
謝淩成婚後就開始變成狠厲無情的權臣,為了謝夫人他頻頻算計她,害她險些掉入懸崖,在她失去慕容深寵愛的那段時期連番打壓她,還差點陷害她喝下絕子湯。
雖然最後被及時發現,但她身體卻受損了大半,落下體寒的病根。
所以阮凝玉還真的忘記男人曾經給她寫過那麼多噓寒問暖的家書了。
連她都忘了這段過往。
再者他前期寫的那些書信也不見得有多真情實意。
無外乎是見她真的嫁入東宮,怕她失寵,要她攥牢君心,還要她早點誕下嫡子。
謝淩滿眼都是利益,那個時候恰逢三房謝誠甯惹出禍端,謝府失去皇帝信任的時候,于是謝淩便想到了她這個太子妃。
她那時雖然沒回信,她也多多少少地在背後幫襯了謝家一些。
她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人,還是纏着慕容深讓幾個朝臣暗地出手了。
那時天寒地凍,她這個太子妃還提了大包小包的禮物,心裡緊張地去了趟謝家,她帶了許多名貴藥材,靈芝仙草、千年人參都有,她知道外祖母的病每況愈下。
可她連大門都沒邁進,禮物就統統被丢了出來。
謝妙雲紅着眼站在門口,将一禮盒砸在她身上,“這不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妃嗎?
見謝家出事了,太子妃就專程過來看我們笑話麼?
”
“别人說的果然對,你就是冷血的女人。
阮凝玉,你還來幹什麼?
!
”
“三叔出事落馬的事,是不是你将消息給捅出去的?
你曾是謝家表姑娘,你心裡又怨恨謝家,定是你幹的,除了你,沒人會知道謝家的事。
阮凝玉,你就說是不是你幹的?
!
”
阮凝玉被禮盒在額角砸出了塊淤青,很快見血。
春綠在身邊急忙扶住她。
聽到動靜急忙跨出府門的謝宜溫見狀,臉色微變,忙去拉親妹的胳膊。
“謝妙雲,住口!
你别聽到别人的一點挑唆便對太子妃口沒遮攔!
”
謝妙雲委屈,一臉不服氣,“我說的有什麼錯,姐!
阮凝玉先前做了這麼多事你到現在還不知道她這個毒婦的秉性麼?
!
”
說完,她便捂着臉哭着跑進了謝家。
許久未見,謝宜溫那鵝蛋臉瘦了許多,連下巴都變尖了。
謝家的變故讓她這位謝氏嫡長女也沒了往日的神采,有些憔悴。
謝宜溫對着她鄭重地行了個禮,“臣女參見太子妃。
”
“感謝太子妃還惦記着謝氏來拜訪外祖母家,隻不過……”
謝宜溫站在那,垂下了眼簾,“太子妃今後還是别再來謝府了。
”
“雖然太子妃從前來過謝家省親,但其實滿府上下都是不歡迎太子妃的,隻不過是遵皇家禮數,不好推卻。
”
“太子妃既然選擇嫁入東宮這條路,便與謝氏從此勞燕分飛,恩斷義絕。
”
當時太子推行的政策與官至尚書令的謝誠居背道而馳,阮凝玉乃慕容深的妻,注定與謝氏隔閡。
因慕容深跟謝府利益沖突。
沒想到謝誠甯出事後,他們就覺得這事是她這個謝家表姑娘背刺出去的。
謝宜溫眼簾垂着,不再看她。
此刻,她與大表姐隔着不短的距離,卻猶如隔着天塹,已物是人非。
阮凝玉紅唇勾起,眸裡露着譏諷,她的精緻下巴緊貼着那兔毛風領,被寒風凍紅的肌膚猶如脫殼的荔枝肉。
她伸手擡了下眼角,便倨傲地轉過身,聲音悠長妩媚,“春綠,起轎回東宮。
”
謝氏對她成見已深,她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為這群厭惡自己的人忙前忙後。
後來,除了謝妙雲的葬禮,她這個皇後便再也沒有回過謝家一趟。
……
至于男人當上首輔多年後的最後一封信。
阮凝玉覺得,這位嶽峙淵渟的首輔明明在朝堂上對她冷心冷面,明明在背後斷了她許多心腹的後路,明明他娶妻後幾年裡從未給她再寄過家書。
加之謝誠甯的事,他跟她關系都成這樣了,又怎麼會時隔多年又來給她寫一封書信?
雖然謝妙雲逝世了,但是謝府會昭告京城,她這個皇後娘娘又如何會得不到消息。
況且她早就與謝家斷絕了關系,她又與謝淩這個表兄形同陌路多年。
那時候剛好是謝淩跟慕容瀾從一丘之貉,到因利益而分崩離析的情境。
想來是她手上也握着他某些股肱之臣的把柄,可能是怕她見狀況不對反而背叛慕容深去投靠信王,他便寫了封家書用後面的話來叙叙虛僞感情。
權利無往不利,連這段埋藏的表兄妹關系都能出現“破冰”之象。
挺諷刺的。
或許男人前面說堂妹情意是真的。
但那句“表妹與吾多年未得親近,然吾恒念己為汝之長兄,此情此念,永世弗變……”,她呸!
說得可真是好聽。
他要是真覺得他還是她的長兄,前世又怎麼會對她見死不救?
隻擔心她的婢女會不會擾了他夫人的清靜。
于是就這樣,男人的這封信劄就此封塵。
一如前世。
……
書瑤也并不知道長孫到底給表姑娘寫了什麼信,她隻是領命過來送信。
但那日男人很晚才從甯安侯府回來。
她身為謝淩的丫鬟,據她對公子的了解,她發現男人那夜真的很不對勁。
謝淩回來後,便在書房裡坐了一夜。
半夜,還讓人叫水了一次。
書瑤醜時起來起夜,因不放心男人,便過去一看。
她站在秋夜的庭院裡,便見月下的窗前又立着一道端坐的孤寂剪影。
長孫一夜未眠。
即使她在門外,都能感受到屋裡男人身上的悲涼。
看完書瑤回屋裡,她伺候主子多年,還從未見過他如此,她在榻上輾轉反側,還怕是男人出了什麼意外恐會一蹶不振時——
就見翌日謝淩像個沒事人般去上值。
晚間回來也面上無異,他平淡地去榮安堂看望謝老太太,還會去外頭酬酢,回來還會在書房平常觀書。
書瑤放心了。
直到今日,長孫要去文廣堂上值之前,給了她一個盒子,叫她給阮表姑娘送去書信。
傍晚他乘馬車回來,剛過亥時不久便早早歇下了,也沒過問阮表姑娘看了信之後的反應。
本來好奇的書瑤心情便淡了下去。
看來這封信上也沒寫什麼。
隻不過她夢見表姑娘日後會當上皇後娘娘的事,她不知如何該向男人開口。
總覺得謝淩知道了後會覺得她在說呓語。
可是表姑娘今後尊為皇後,長孫如何也不能和表姑娘的關系像現在這麼惡劣的……
書瑤總覺得自己得想想辦法。
書瑤以為這信的事就這麼過去了。
直到又隔了一日。
見長孫要上榻歇息了,她便要掩好門扇離開。
就在這時,謝淩叫住了她。
書瑤停下動作,就看見床榻前立着一道身影,謝淩穿着寝衣,墨發披散,背對着她。
如同窗邊的月光,永遠幽寂冷然。
“表姑娘看過信了麼?
”
書瑤道:“回長孫,表姑娘是看了的。
”
“表姑娘可有說什麼……可有找過你?
”
書瑤搖頭,海棠院一點動靜都沒有,瞧平時阮表姑娘對庭蘭居避之不及的樣子,又怎麼可能會找她搭話,她還在擔心着如何對表姑娘獻殷勤,替男人讨好這位今後的皇後呢。
“表姑娘什麼都沒說。
”
男人默了默。
許久後。
“我知道了。
”
書瑤掩上門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