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今天火葬場了嗎 第173節
不遠處的船夫看見那位小姐離開後,走到了于陳身旁,大咧問道:“陳公子,已經沒下雨了,還是明日走嗎?
”
船夫摸了摸自己的頭,隻覺得現在的富家公子都太謹慎了些,剛剛隻是下了個雨,這位陳公子連船都不讓開了,偏說危險要明日。
雖然也多付了一倍銀錢,但船夫心中總覺得過意不去。
于陳望着遠處少女走遠的方向,許久之後輕聲搖了搖頭,即便隻是面對船夫,他的笑還是如從前一般溫柔:“不用了,雨停了,自然也該走了,麻煩了。
”
船夫未接觸過這般有禮的人,不由又摸了摸腦袋:“好咧,公子請!
”
天色昏暗,遠處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見,于陳垂頭又輕輕笑了一聲,随後向着遠方的船隻走去。
他的手中抱着那個木盒,修長骨節分明的手指覆蓋在紅木上,昏暗的紅,和瘦削的白。
來路蒼蒼,去路茫茫。
*
小院中。
天色已經徹底昏暗下來,像是一切塵埃落定,謝欲晚終于将自己放出了那個廚房。
明明下了許久的雨,但是一擡頭,月亮還是悄悄出來了。
青年怔了一瞬,随後将那些已經冷透的飯菜都端出來,安靜地擺放在桌子上。
他寂靜地恍若一道幽魂,讓一旁的莫懷和橘糖一句話都說不出。
小院中隻有隐隐的月光,連一盞燈都沒有。
偶爾隔壁會傳來婦人叫喚的聲音,然後是孩童稚氣的應答聲。
與之相比,青年所在的小院内死氣沉沉。
他還是擺放好了碗筷,随後将之前挖出來的一壇酒盛在酒壺中,放在菜肴的一邊。
因為當時釀酒時放的梨花并不算多,所以梨花的味道其實很淺淡。
但是再淺淡,也是有的,被風吹開的那一刹那,他眸停了一瞬。
手指尖斑駁的傷口泛起撕裂的疼意,謝欲晚正想着這些傷口幾日能夠好,就聽見了外面奔跑的腳步聲。
他沒怎麼想,隻覺得是隔壁院子的孩童又出去尋同伴玩耍了,再過一刻鐘,隔壁的婦人就應該又要叫喚了,天色晚了,孩童就該回家了。
他準過身,望着一桌菜肴,眸淡淡垂着。
......本來做的就不算好看,如今涼了,更不好看了。
這般東西,便是什麼都不挑的小婳,應該都會嫌棄吧。
也好......說了幾聲‘好’,他卻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是從許久以前他便意識到他忘記了一些東西,橘糖的出現更是印證了他的一些猜測,能夠讓橘糖希望她的原因,從始至終應該都隻有一個,那就是上一世她的‘死’,應當同他有關。
他望了眼滿桌的菜肴,手輕輕地頓了一下,正準備将東西都撤下去時,突然聽見了外面的敲門聲。
有些急促,他垂眸想了想,抱起了旁邊裝着簍子的梨子。
這一簍梨子是他昨日一個一個挑的,是樹上最大的,最好看的,他原本想着今日用這些梨子來同她一同釀酒。
這個時候,應該是白天那個婦人又來尋梨子了吧。
左右也無用了,謝欲晚便想着都送出去好了。
莫懷見狀,明白了公子的意思,站在了橘糖适才在的地方,輕聲為公子開了門。
謝欲晚還未擡頭,就被少女帶着喘-氣聲音的話給打斷:“謝欲晚!
”
他愣在原地,抱着簍子的手不斷收緊,随後皮肉都嵌入了竹木之中,鮮熱的疼意讓他擡起眸望向面前的人。
......是小婳。
她沒有走。
他眸怔了許久,随後抱着簍子退了一步,輕聲道:“來了。
”
平日矜貴清冷的青年此時抱着一簍梨子,姜婳無法形容這種反差感,隻能輕聲笑了笑:“嗯,來了,不是讓人回來傳話了嗎?
這些梨子是要做什麼,好大呀,抱着出去是要送給别人嗎,還是洗好的梨子,甜嗎?
”
說着,她拿起最上層一個梨子,輕輕咬了一口。
“......甜嗎?
”月光下,青年的聲音很輕,像是缥缈的霧,下一刻就要化成輕薄的雨滴。
姜婳彎了彎眸:“甜。
”
她眨了眨眼,望了他許久。
随後‘指揮’青年将手中的簍子放下,謝欲晚自然乖乖照做了。
隻是因為還有些沒有反應過來,他整個人都很沉默,還夾帶着一種無法形容的忐忑。
不等他反應過來,姜婳已經撲進了他的懷中,雙手擁抱住了他。
片刻之後,他聽見懷中的少女輕聲嘀咕道:“謝欲晚,我還在生氣呢,所以别抱梨子了,抱我吧。
”
謝欲晚的手指顫了一瞬,随後溫柔地将人抱在了懷中,他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麼,隻能将人抱緊,輕聲應道:“好。
”
懷中的少女輕聲‘哼’了一聲,随後又不由笑起來:“謝欲晚,我說我在生氣。
”
青年隻是一次又一次将她摟緊,一聲又一聲道:“好。
”隻要你别走,什麼都好。
姜婳不明所以,彎了眸:“沒意思,哪有我說‘我生氣’你說‘好’的,正常情況下你不應該問我為什麼生氣然後哄一哄我嗎?
謝欲晚,生氣了我會不理人,然後.......”
少女的話止住,因為青年陡然将她抱得很緊,同他相觸的纖細的脖頸間,溫熱的淚一遍遍滑過。
從溫熱變得......冰涼,末梢那些嘗不出的溫度,讓她口中的話戛然而止。
她不由有些無措,輕聲道:“怎麼、怎麼了,我不生氣了......我也沒有那麼生氣的,怎麼了,謝欲晚,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
但是回應她的,隻有青年更加炙熱的擁抱和更為洶湧的淚。
明明是夏日,她的脖頸卻變得冰涼一片,像是下了一場輕薄的雪。
紛紛揚揚的,終于也下到了她的世界。
她怔了一瞬,也顧不得手中的梨子,擡手輕輕安慰着。
她從未見過他這般模樣,即便是在牢獄中時,他也沒有這樣。
她想着這世間到底有什麼事情會讓她的青年這樣,但是想了許久,她也想不出。
她溫柔問到:“謝欲晚,怎麼了?
”
青年一次又一次将她擁緊,就好像失去過她無數次一般。
姜婳輕輕地拍着青年的背,一聲又一聲道:“沒關系的......”
月光下,少女虔誠地許出她兩世都未許出的諾言:“我會一直陪着你的。
沒關系的,發生了什麼都沒關系,什麼都沒關系的。
如果有些東西太難,我們就不做了,不要給自己太大的壓力好不好。
”
謝欲晚手怔了一瞬,聲音很輕:“真的嗎?
”
見他終于說話,姜婳彎了眸,松開手同他對視着,認真道:“嗯,你不信的話......”停頓片刻之後,她有些猶豫,心中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
她說完了剛才的話:“不信的話,我對着天上最亮的那顆星星發誓吧,不過......你為什麼會不信?
”她聲音很溫柔,很軟,但是最後帶了一些疑惑。
她的語氣理所當然,謝欲晚不由怔了一瞬,他捏緊手中的玉扳指,聲音有些忐忑:“因為我......”他想說他騙了她的事情,對着她的眼,卻又有一瞬間說不出來。
像是一場夢,他才拼回來的夢,他舍不得又一次打碎。
可他知道舍不得也要,他将那些忐忑艱難地化為了‘平靜’,垂下了眸:“......因為我騙了你,牢獄中的一切都是計謀,丞相府也隻是引子,我沒有、遠沒有落到你以為的那樣。
我隻是,隻是——”
“隻是想要留下我?
”少女的聲音很平靜。
聽見她聲音的一瞬間,他血脈中的心跳聲也停止了,一切都變得十分地緩慢。
淡淡的月光照在青年如玉的臉上,他的唇在一瞬間變得平直,整個人都恍若落入了深海之中。
許久之後,他輕聲‘嗯’了一聲。
前方許久沒有聲音,姜婳看着垂眸的青年,做了自己一直以來都想做的事情,伸手捏了捏謝欲晚的臉。
她用的力道很輕,青年在她手觸碰到臉的那一瞬同她對視,随後他被她映入了眸中。
遠處不知何時亮起了燈,應該是莫懷或者橘糖點的。
姜婳溫柔地笑了一聲,沒有謝欲晚所料想的所有情緒。
她隻是同他對視着,将眼底澄澈的一切都展現給他。
她眼底什麼都沒有,隻有......他。
在謝欲晚怔神的一瞬間,姜婳輕輕地又捏了一下他的臉:“可是應該是我先誤會的是嗎?
”
她向前走了一步,同他對視着,輕聲開口:“謝欲晚,我一點都不在乎你有沒有騙我。
更何況這場騙局,最開始起于我自己的誤會。
我也不在乎那些同我毫不相幹的人的結局,你設了什麼局,他們會如何,這個朝堂又将如何,這些東西,我一點都不在乎。
”
她又向前走了一步,這個時候他們之間就隻剩下一步。
她望着他,輕聲道:“可我還是很生氣。
”
青年顯然眸慌了一瞬,就聽見姜婳繼續道:“很生氣,特别生氣,你可以騙我,也可以受傷,但你不能為了騙我而自己傷害自己。
你是人,又不是木頭,用那些刑-具會疼的。
你是笨蛋嗎,笨蛋都想不出這樣的法子。
你知道那天的血有多多嗎,我的手指全都被血染紅了,我看見的時候就在想,這般對你的人該千刀萬剮。
”
她望着他,因為想了許久,所以她的語氣還算平靜:“因為這個,我很生氣,到現在也很生氣。
很生氣,也很生自己的氣。
氣自己就算這樣,今日也狠不下心不來見你。
這一次算了,下一次呢?
”
她猶豫了一瞬,還是問出了那個問題。
少女的聲音很輕,很平靜,像是裹着月的雲,柔柔透出些光,但從這些許光中,卻分不出月亮的喜悲。
她到底戳破了最後一層紙。
她望着他,輕聲道:“謝欲晚,你到底在怕什麼?
”她不笨,她知道他做的這些事情的背後,一定是有什麼是她所不知道的。
在他們之間發生的一切,一點都不符合謝欲晚這個人,如若謝欲晚真的想騙過她,她應該是一點蛛絲馬迹都尋不到的。
這便是她的青年,年少稱相,矜貴淡漠,像是山間永遠不會化的雪,擁有這世間一切的智慧。
她沒有再走那最後一步,她安靜地望着他,心中想着果然談起那些事情她還是會有些生氣,她從來沒有見過能夠自己在自己身上劃出數百道傷口的傻子,而因為這個人是謝欲晚,她隻能用生氣掩住心疼。
謝欲晚怔怔地望向她,她最後那個問題,他不知道......
他們之間隻剩下一步,他的手顫了一瞬,燈火盈盈照出少女半張臉。
他的唇幾次張開,最後又閉上,最後他隻能那樣沉默看着她。
他還是開了口,用着自己從未熟悉過的話。
他眸有些無措,命運的一切開始在他的身體内錯軌,兩世的回憶開始交纏,他遲鈍許久,終于說出了那一句:“我怕小婳不愛我。
”
明明是夏日,卻恍若化了漫天的雪,在少女一瞬的怔然中,謝欲晚擡眸望向了她。
她無法形容那一刻她在他眼中看見的悲怆,她像是用話語撕開了他最後的僞裝,他失去了曾經作為雪的模樣,化成了一灘不知道會消亡在哪裡的水。
“我怕你同他走,怕你愛他勝過我,怕你是因為同情和憐憫,怕你并不開心,怕你一生都不會愛我。
怕,很多很多,同小婳有關的一切,我都怕。
”
青年雙眸通紅地說出了這番話,姜婳怔了許久,最後她還是自己走完了最後一步,上前輕輕地抱住了他。
她不知道為何眼睛也紅了,輕聲罵了一句:“笨蛋。
”
謝欲晚怔在原地,有些覺得這個夢實在太美好了。
因為太美好了,所以好像隻能是夢。
他雙手顫抖地抱住懷中的人,抽泣起來,可如果是夢,為什麼懷中的少女會有體溫,會有香氣。
姜婳靜靜聽着青年的心跳,許久之後,輕聲說了一句:“謝欲晚,我們之間,不應該是我先說愛你。
”
她已經把前世那些耿耿于懷咽下,但是她還是記得從前她問青年他是否愛她時,他選擇了沉默。
她無心再論情況和對錯,隻是——
她擡眸,望向青年,她想告訴他,她是一個需要愛的人。
需要......他的愛的人。
她一雙眸很亮,因為隔得太近,謝欲晚能夠從她的眼睛中看見自己的倒影。
他因為她那句話怔楞良久,風溫柔地吹過庭院時,他終于輕聲說了那一句:“姜婳,我愛你。
”
像是這一陣風,穿過了兩世,一直吹到了那個不算炎熱的午後。
一扇屏風後,青年翻着手中書,前方有一個少女認真抄寫着手中的詩文。
詩文中有許多生澀詞彙,有些不認識的,少女便會輕聲念出來。
第一次,青年修長骨節分明的手停在了書頁上。
那時命運的指針未轉動,他們隔着一扇屏風,就那樣安靜地相處了一個午後。
後來黃昏的光透過屏風照在少女的臉上,她擡眸小心望向那時她還喚作‘哥哥’的姜玉郎,姜玉郎看着手中絕版的詩文,敷衍地誇贊着。
一身素衣的少女因為這一生誇贊彎起了眸,很快卻又小心翼翼地放下,而從始至終,屏風後的青年都望着她。
而現在,聽見這一聲,姜婳如那時一般彎起了眸,一雙眼亮晶晶地望着謝欲晚。
她沒有說話,卻好像什麼都不用說了。
但少女還是有些心軟,心中的氣還未消,看着對面恍若淋雨狗狗一般的青年,也輕聲道了一句:“謝欲晚,我愛你。
”
她沒有用‘也’,因為他們之間,本來也不分先後。
在他所不知道的漫長歲月裡,在那些寂寂無光的前世,同他對視之間,她同樣将愛意隐晦。
那時她總覺得,有些念想是奢望,所以她無限地逃避,永遠地錯過。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她有了判斷的能力,即便他不張嘴,她也知道那是愛。
她一步步向他走進,踮起腳輕聲吻了上去。
青年睜着眼,望着懷中的少女,吻是苦澀的,因為他在流淚。
但是少女在笑,唇彎彎地,他将人抱住,閉上眼親-吻起來。
一瞬間,恍若有漫天的雪在空中凝住,化作那日他們所見的煙火,在這個寂靜的夜中,無限地絢爛。
他們到了梨樹下,青年将一隻手放在少女和梨樹之間,随後俯身親-吻下去。
雨日的潮濕氣息湧入兩個人的鼻腔,但是誰也不在意,隻是溫柔地同身前的人交-纏着。
突然,一個梨子落了下來,落在了兩個人腳邊。
少女忍了許久,還是未忍住,有些害羞地撲到青年懷中。
她甚至連她的名字都喚不出,若不是适才......梨子也不會掉下來。
見到她這般模樣,青年唇也勾了勾,他摸着她的頭發,像是這世間絕無僅有的珍寶。
他的珍重甚至虔誠到了眼眸,裡面淌着從未有過的歡喜,他将人摟住,一顆梨子在他們身邊安靜地躺着。
*
兩個人最後還是坐到了桌前。
姜婳好奇地望着面前的一桌菜,拿起了筷子。
謝欲晚手停了一瞬,湯雖然都還是熱的,但是菜都早就冷了。
他原本是想去重新做的,但是她看見桌上的菜之後,說想嘗一嘗。
他望着她,發現她已經夾了一塊藕片,發現他在看,她笑盈盈地望向他,随後咬了一口藕片。
她嚼着嚼着,補了一口飯,随後又咬了一口藕片。
就這樣,一口藕片一口飯,她吃完了,臉上也沒有什麼不好的神情。
然後她又将筷子望向了那道茄子,茄子涼了實在不好看,但少女絲毫不介意,夾了一些到碗中,伴着飯吃下去了。
食不言寝不語,但是謝欲晚未忍住:“......我明日再做好不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