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麼瘦,那麼小,剛把她從地窖裡拉上來的時候,她全身髒兮兮的,就像一隻出生沒多久,眼睛都還沒有掙開,走路搖搖晃晃的小貓,弱得像一隻腳就能把她踩死。
她不是貓,是人,一個明明已經十三歲,但看起來卻像八九歲的孩子,和她媽媽一起被人囚禁在地窖裡整整一年,毒打虐待和潮濕腐臭,是她那一年裡的所有。
小孩子剛明白什麼是生死,而那堂課是她媽媽為她上的。
江何深聽她斷斷續續說了很多話,想的是如果他沒有陰差陽錯走進那個院子,那現在趴在他懷裡哭的女孩,是不是就會跟她媽媽一樣,消失在地下?
等那個地窖填上土,這世上就永遠沒有人知道,原來還有她的存在。
江何深将自己的胳膊伸出來給她看——他的手臂剛才拉她的時候,被窗戶的鐵片劃了一道,雖然沒有流血,但有一道很長的紅痕,看着也很吓人。
小時歡眼睫顫了顫,伸出手想去碰,又怕她一碰皮膚就會破開,最後不知所措地去看他:“你……”
“知不知道愧疚?
”江何深低聲,“知道,以後就不要再做這種事。
要是你再敢跳下去,我就陪你跳下去,你死,還要背負我這條人命,我可是把你從地窖救出來的救命恩人,我還沒有見過這世上有誰是帶着救命恩人一起死的,你也算開天辟地第一個。
”
小時歡愣愣地眨眼:“啊……”
江何深勾唇,他突然轉移話題,是為了打斷她的情緒,讓她不至于一直陷在裡面:“你還咬我,這是你第二次咬我了,你叫‘咬咬’吧,那麼愛咬人。
”
“……我不是叫咬咬。
”
“是嗎。
”江何深又把話說回來,“你就這麼跳下去,有沒有想過,如果你媽媽還在,她會怎麼想?
”
小時歡嘴巴一癟:“可是她已經不在了啊……”
江何深用她的句式說:“可是她是為了保護你才撐到現在的,她是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的。
”
小時歡低垂着頭,江何深一直靠着牆坐在地上,而她跪坐在他雙腿中間,他伸手順了順她的頭發:“她這麼愛你,你這麼愛她,一定不舍得讓她失望吧。
”
小時歡将唇抿得緊緊,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窗外的月光照進來,傾灑在他們身上,少年的眉眼像星河一樣溫柔。
“媽媽不在了,但你還有我,我說過,我會保護你,什麼妖魔鬼怪都不用怕。
可以答應我,不要再做傻事嗎?
”
好久好久,小時歡才點頭:“……嗯,嗯嗯!
”
“不能跳了。
萬一下面剛好有人路過,你跳下去把人砸到,那也會砸死人的,再加上我,你要背的就是兩條人命;如果那剛好是個孕婦,那就是三條命;再如果那是一個家裡唯一的頂梁柱,那你害死的就是四五六個人。
”
“……不跳了,我不會跳了,我真的不會了。
”
江何深伸出手:“我要拉鈎,拉鈎我才相信。
”
小時歡的手指很小,輕輕地勾住他的尾指,江何深從地上起來,也将她抱到床上放着:“你不叫咬咬,那你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之前你一直不說話,我們都叫你‘小貓’。
”
“時歡。
”
“怎麼寫?
”江何深伸出手讓她寫給自己看,小時歡就用手指,在他的掌心裡寫出自己的名字。
那時候還沒有人知道,這個更深露重的夜裡,小姑娘一筆一劃,竟然把自己的名字,刻在了少年的心上。
“小,時歡。
”江何深喊她的名字,這是他第一次這樣喊她的名字,“小時歡餓不餓?
要不要吃東西?
”
小時歡聲音小得像是呓語:“不餓,但想吃蘿蔔糕,媽媽給我做過蘿蔔糕。
”
“好,天亮後我就去給小時歡買。
”
……
何曼醫生拔掉江何深手背的針頭,将空的輸液瓶從輸液架上拿下來,看到他嘴唇微動,好像在說什麼,他低頭去聽,聽到他喊:“……小時歡。
”
他好像明白了,他為什麼非要找回那段記憶不可,恐怕就是因為這個“小時歡”。
他轉頭叮囑助手們:“這裡的藥不夠,我要下山去醫院取,他現在情況穩定了,但他醒了要是還要求你們幫他試機器,都不準答應他。
”
助手們明白的。
就算他不叮囑,他們也不敢再給江何深用藥了——這可是恒安江家唯一的繼承人,昨天晚上在走廊上突然暈倒,心髒驟停,他們吓得魂都要飛走了,哪還敢啊。
何曼醫生走後,助手們也不敢離開江何深床邊,一直盯着監護儀。
監護儀上的波浪線,無波無瀾地起伏着,他在夢中好似也很安穩。
……
樓裡的女傭都不知道那個夜晚發生過什麼事,也不知道金尊玉貴的少爺手臂上的傷痕是怎麼來的,隻知道這一夜之後,少爺撿回來的小貓對他越發依賴,幾乎是走到哪裡就跟到哪裡。
夜裡很晚了,江何深關了燈本來要睡了,不曾想門被人從外面推開一條門縫,走廊上燈光趁機跑了起來。
江何深轉頭看去,看到小時歡抱着自己的枕頭站在門口,他走過去打開門:“怎麼了?
”
小時歡的頭發散在肩上,劉海壓着眉毛,她的臉又小又精緻,巴巴地望着他的床,江何深一愣:“你要,睡在我這兒?
”
小時歡小幅度地點頭。
“……”
江何深輕咳一聲,他十六歲了,已經知道男女有别,但小時歡才十三歲,就是個孩子,又受了那麼多的苦,精神狀态也不太好,之前還總是睡不着覺……
“好吧。
”
江何深讓開路,“那你進來吧。
”
小時歡眼睛亮了一下,用力點頭,立刻跑進去,鑽進被子裡,她睡到最裡面,将床大半的位置留給他。
江何深将門開着,将她的被子掖好:“你先睡,我還要看會兒書。
”
小時歡閉上眼睛,枕頭和被子都有他身上的氣味,是清冽的薄荷香。
這是她跟着媽媽從小漁村離開後,到現在,一年多,睡過最好的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