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清冷,明月獨照。
唐三百腹部的傷口早已愈合,兩隻黃皮耗子的精華不僅讓他傷勢盡複,甚至氣息交變,丹田似有爐中火,淬得大藥養百穴。
“無妖一脈……還真是特别……這塊木頭更加特别……”
李末看着沐浴在月光中的唐三百,露出異樣的神色。
九千道人曾經說過,這一脈極為特别,能夠斬殺妖鬼,奪其精魄,如真爐養丹,化育丹田。
隻不過,如此修行之法,必需是親手斬殺妖鬼,方有造化,可是剛才……
“他是個另類……”
李末目光微微凝起,終于從木讷稚嫩的唐三百身上看到了不一樣的光芒。
這樣的光芒藏得太深,如埋深淵,不見天日。
可當它沖破重重迷障,蕩滅雲煙霧霭,震散茫茫黑暗,那便是億萬光明,燦爛奪目。
“神通不及天數……”
李末喃喃輕語,不由地想起了九千道人當日的話語。
回首看來,卻是滋味萬千,江無妖開創的這一脈,奪了不可想象的氣運,後世之中,總有異類,如燕紫霞,似唐三百。
隻不過,兩人走得道路不同,燕紫霞練成降魔寶印,獲得妖物【燕雙嬰】,已經漸漸摸索出了自己的道路。
可是唐三百卻是懵懵懂懂,渾渾噩噩,就連他自己都為察覺到身上的特殊之處。
“唔……”
就在此時,唐三百轉醒過來,他皺着眉頭,猛地睜開雙眼,蹭地一下坐了起來。
“妖孽……”
“好了,别激動……”
李末擡手,按住了唐三百的肩頭,無形的力量将他起伏的血氣壓了下去。
“李大哥……”
唐三百看清來人,先是一愣,旋即看了看左右,心中便有了大概的猜想。
“李大哥,是你救了我……”
唐三百神情黯然,看向李末的眼神藏着一絲愧疚和自責。
“嗯。
”
李末點了點頭,倒也沒有否認。
“我真是沒用!
”
唐三百低着頭,雙拳緊握。
“你太天真了……我知道你心性純樸善良,可是生死殺伐,存了那一念幻想,不僅會害了你自己的性命,也有可能連累旁人。
“李末沉聲道。
“我知道。
”
唐三百咬牙道:“我七歲那年獨自一人下了山……”
“嗯!
?
”
李末一愣,卻見唐三百自顧自地說着。
“那時候我跟着師傅修行,學了點皮毛,便覺得已經能夠獨擋一面,下山捉妖……結果,被一窩耗子三兩下就撂倒了,差點被熬成了一鍋湯……”
“好在……一頭蜘蛛妖救了我……将那群耗子給滅了……”
“她說……她自修行以來,從未害過人類性命……相比于山精野怪,人類修行有着天然的優勢……她做夢都想成為人類……”
“當世,我就覺得,這世上的妖鬼也并非全部都是壞的,都該殺……”
“就這樣,我在她那裡養傷……足足半個月,傷勢漸漸複原……也就在這時候,師傅找了過來……”
說到這裡,唐三百雙拳握得更緊了,他緊咬牙關,卻是低頭不語。
“後來呢?
”
“她死了……死在了師傅的手裡……”唐三百黯然道。
李末沉默不語,深深看了唐三百一眼。
成長的代價每個人都有,不同而已,隻不過對于年幼的唐三百而已,這樣的代價太過沉重,讓他漸入迷茫。
從那時候開始,他變得猶豫不決,什麼妖該殺,什麼妖不該殺。
“低眉慈悲是菩薩,隻殺不度是金剛……”唐三百低聲輕語。
“我知道有些妖鬼确實該死……可有些卻也是天生地長,她們隻是想活下去……”
“我既不想對所有妖鬼仁慈,卻也不想殺盡天下妖鬼。
”
唐三百的聲音變得低沉冷靜,他眼中的光彩也漸漸不同。
“我希望有一種法門,能夠分别正邪,賞善罰惡……堕者殺其身,正者揚其道……陰陽有序,天地有别……”
說到此處,唐三百愣了一下,似是從自我沉醉中緩醒過來,他有些尴尬地看向李末,不由地撓了撓頭。
“李大哥,我……我知道自己太天真了……”
“沒……沒有……”李末搖了搖頭,從剛剛的愣神中緩了過來。
他沒有想到,這個看似質樸的木頭心裡,竟然藏着這樣的心思和氣魄。
“我倒是覺得你的想法很不錯。
”
李末坐在了唐三百的身旁,不由問道:“那日在京城郊外,那龜蛇妖鬼……也是被你放掉的?
”
唐三百略一猶豫,重重地點了點頭。
“他們已經很慘了,生前争鬥不止,幾乎從來沒有出過那座山,不知為何,身子竟然融合在了一起……我實在不忍心……就偷偷把它們給放了。
”唐三百倒也沒有隐瞞。
“它們也算仗義……說……這條命算欠我的,如果師傅為難我,就讓我把它們……”
話到此處,唐三百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嗯!
?
你還能找到它們?
”李末露出異樣的神色。
“不……不能。
”唐三百重重地搖頭。
“那看來你是被诓騙了……這些妖鬼最會蠱惑人心……”李末沉聲道。
“誰說的?
師傅失蹤的時候,我還找過它們。
”
話音剛落,唐三百的眼中便湧起了一抹後悔之色,自知中了李末的激将。
“李大哥,你千萬别告訴師傅……”唐三百哀求道。
“其實你師傅也是為你好。
”
“我明白……龜蛇盤,性命堅,才能火裡種金蓮……這是天師異象……古來罕有……那頭妖鬼正應此相……師傅是想讓我奪其精魄,參悟其中奧秘。
”
唐三百一言一語,條理極為清晰。
“原來他什麼都知道。
”
李末若有所思,咧着嘴,露出了一抹和善的笑容。
“那你把他們找出來吧。
”
“李大哥,你要幹什麼?
”
唐三百生出警惕,向後讓了讓。
“放心,我不會傷它們性命,也能讓你參悟出那龜蛇的奧秘。
”李末真誠道。
他對于唐三百身上的奧秘很是好奇,無妖一脈,本就是傳自天師府。
那日李末在祖雷池得了不少好處,如今正是到了參悟【脈苗境】的關隘,隻差一絲機緣而已。
如果唐三百身上的奧秘能夠給他一點啟發,或許就水到渠成,邁入靈息最後一重境界。
除此之外,李末對于那龜蛇妖鬼也頗感興趣。
他還從來沒有見過異種雙生的妖鬼。
“當真?
”唐三百将信将疑。
“當然,我是最理解你的……說出來你可能不相信……我向來信封上天有好生之德……”
李末口宣慈悲道:“這些年,我可是放生了不少妖鬼。
”
“真的?
”唐三百眼睛一亮,簡直不敢相信。
“比真金還真。
”李末點了點頭:“我相信有教無類……放生之後,再兇的妖鬼,想來也不會再作惡了。
”
“那它們一定很感謝李大哥。
”
“我想它們應該很快樂。
”李末擡頭,下意識地看了看天空。
“那好吧,我試着把他們找出來。
”
唐三百略一猶豫,最終選擇了相信李末。
“來來來……我陪你一起去。
”
“幫了你……我把将他們放生。
”
李末咧嘴,露出了一抹和善的笑容。
“一言為定。
”唐三百點了點頭。
……
京城郊外。
荒山聳立,明月西墜,一縷寒風盡起,壓得遠處松枝震震。
“小公爺,三更半夜,為了要來這種地方?
”
清冷的山道上,一行人踏着月光漸入荒山。
為首的青年錦衣蟒帶,金絲玉靴,明眸含光,如一縷明燈不滅,顯然出身富貴,氣運濃烈,不是凡俗之流。
靖國公府的小公爺,宇文衍。
他在京城的名聲,可是遠在甯國公府的蕭雲峰之上。
“那就要問魚姑娘了……”
宇文衍話鋒一轉,看向旁邊,一位女子結伴相随,赫然便是魚照月。
“小公爺,我也不敢确定他就在這山中……”魚照月略一猶豫,方才道。
“到底是誰?
竟然能夠讓小公爺纡尊降貴,來此荒山相見?
”
衆人聞言,紛紛露出驚奇之色。
宇文衍與蕭雲峰可不同,前者不僅僅盯着一個小公爺的名頭,才名天資更是冠絕京城,與之相交的人中翹楚更是不計其數。
在京城,能夠讓他看重的人可是不多。
“秦龍虎!
”
宇文衍目光微凝,吐出了一個名字。
然而,衆人聞言,卻是對于這個名字顯得有些陌生。
“那可是第三天師的高足……我聽聞此人出生時有丹霞沖天之相,驚龍藏淵之格……如今修行有成,抱丹成龍虎,天師點清香……”
“抱丹成龍虎?
那可是天師之相……”衆人聞言,不由變色。
“魚姑娘……你可見過這位第三天師的高足?
”宇文衍不由問道。
“我可沒有見過……據說秦師兄一直都是跟在第三天師身邊修行,見過他的人極少。
”
魚照月面對這位靖國公的小公爺,倒算得上謹慎,不敢有絲毫怠慢。
她可是知道,宇文衍說是樂交豪傑,實際上,他的身後藏着一位皇子,籠絡人心,所為誰人,那就不得而知了。
“我隻是聽說,秦師兄得了第三天師的點撥……言這荒山之中,将有機緣,讓他可以前來碰上一碰……”魚照月無奈道。
宇文衍已經拜帖相邀多次,天師府不好再度回絕,隻能讓她陪着,來碰碰運氣。
“機緣!
?
”
宇文衍略一沉吟,他知道,第三天師蔔算之術超然于天下,放眼京城,恐怕也隻有玄天七絕之一的【神機】可以穩壓其一頭。
這位大佬既然算出此地藏有機緣,那便一定是了。
“這種鬼地方能有什麼機緣?
”
衆人聞言,卻是大感荒謬。
“不要亂言,京城八百裡,大小名山三百座……每一座都藏着門道……”
宇文衍沉聲道:“就這座山裡……可是有大妖被活活劈死過……”
“大妖!
?
”
衆人聞言,俱都吃了一驚。
所謂大妖,淩駕靈妖之上,乃是堪比超越靈息強者的恐怖存在。
“活活劈死!
?
”魚照月忍不住道。
這樣的事情,她都沒有聽說過。
“不錯,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山中有怪聲傳來……當時也是你們天師府派遣高手前來探查,便見一頭大妖,被一道玄光活活劈死……一座山頭都被劈開了……”
說着話,宇文衍指了指遠處藏在雲霧夜色之中的的山坳。
“小公爺……真的假的?
”
有人悚然,縮了縮脖子,看了看左右,隻覺得這孤零零的荒山也變得奇險古怪起來。
“傳聞而已,就當故事聽聽,别在意……京城之地,天子腳下,哪來的大妖?
”
宇文衍笑了笑,當即招呼衆人,繼續進山。
今天,他無論如何都要見到秦龍虎。
……
此時此刻,山腳下。
李末跟着唐三百,終于趕到。
“李大哥,你在這裡等我,我去去就來。
”
“我跟你一道吧。
”李末提議道。
“那家夥機靈得很,看見我旁邊有人,必定不會現身。
”
唐三百解釋道:“等我尋到它們,說清楚李大哥的放生之道,它們必定不會再有戒心,乖乖跟着出來。
”
“那好吧,我在這裡等你。
”李末點了點頭。
話音剛落,唐三百頭也不回,如同兔子一般,鑽入山内,漸漸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出乎意料的順利嘛。
”
李末咧着嘴,露出了心滿意足的笑容。
噼啪啪……噼啪啪……
就在此時,一陣刺耳的劈砍聲從不遠處傳來。
李末愣了一下,看了看天色,誰深更半夜在這荒山砍柴?
念及于此,李末下意識循聲走了過去,便見遠處,一位粗犷的漢子正揮舞着手中早已卷刃的斧頭,劈砍着樹木。
那破斧頭也不知經曆歲月幾何,都已經沾染了鏽迹。
至于那漢子,寒冬未逝,上身卻穿着單薄的棉衣,胸口裸露,依稀可以看見一道淡淡的傷疤,像是刀劍造成。
“小鬼……你看夠了沒有?
”
就在此時,那樵夫似乎察覺到了李末的存在,停止了手中的動作,猛地擡頭,看了過來。
那樣的目光,即便在茫茫黑夜之中,都如同一道閃電,亮得駭人。
“大叔……”
“小鬼,知不知道我砍柴的時候有三個忌諱?
”
“嗯!
?
”李末愣了一下,下意識問道:”哪三個忌諱!
?
”
“忌人觀,忌白衣,忌劍器。
”
樵夫放下斧頭,冷冽的目光幾乎凝為一線,落在了李末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