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畔,曉月殘照,高傾月一個人獨坐孤舟,手執一根青色的魚竿,凝眸望着深碧色的水幽幽向東流去,想象在河水最遙遠的盡頭,有呼嘯起伏的海浪相迎。
大多數的白天,他覺得自己已經是個人,赴宴聽曲,喝酒弈棋,與周圍的晉人沒有什麼不同。
如今望着自己映在水面上的倒影,才恍然驚覺,白天也不過是一個倒影。
輕微的水波聲響起,逆光的河面陰影裡,一道身影扭動了一下鑽出來,
躍上舟頭,對高傾月從容一禮:“天魔門邊無涯見過高大将軍,有勞大将軍久候了。
”
高傾月并不驚訝,微微颔首緻意:“小魔師來的正是時候,是我到的早了。
”
邊無涯灑然一笑,随手拿起擱在船闆上的一根魚竿,坐下來道:“大将軍對邊某的安排還滿意嗎?
”
高傾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小魔師真是大手筆,居然舍得把金阙圖錄此等無上秘典抛出去,充當誘餌。
”
“若不如此,怎能完美達成我魔門與大晉王室的約定?
何況金阙圖錄隻是一本死物,若不能做到得失随意,豈不是活人被死物操控?
”邊無涯往魚鈎上挂好蟲餌,輕巧甩出魚線,“任他人打破腦袋也想不到,邊某以金阙圖錄為餌,引動八荒群雄彙聚建康,不過是為了試探各大道門的動作,為重陽節的升壇論道來一次預演。
”
高傾月望着魚鈎無聲落入河裡,蕩起一圈微小的漣漪。
“不止如此吧。
”他神色淡然道,“除此之外,小魔師還可試探出這一代魔門子弟有多少效忠于你。
那些不聽話的,不安分的,必然會南下建康,争奪金阙圖錄。
同時,小魔師也算是給血河教的綠遺珠一個教訓。
綠遺珠的修煉資質卓絕無雙,堪稱小魔師領軍魔門的最強對手。
她自以為迷住了你,得手金阙圖錄,殊不知早遭算計,淪為小魔師立威魔門的工具。
再加上小魔師禍水東引,逼得原安不得不成為衆矢之的,報了一劍之仇。
可謂是一石三鳥,手段高超,将天下群雄玩弄于股掌之間。
”
“大将軍見笑了,不過是我魔門弱肉強食的老一套玩意兒罷了,不值一提。
”邊無涯聞言不覺意外,以高傾月的身份,想弄清楚這些并非難事。
“原安那一劍雖未傷到我,卻真的把我吓出了一身冷汗,邊某怎能不給予厚報?
哈哈,想到他如今騎虎難下的糟糕處境,着實讓邊某魔念暢快,心意通達!
”他拊掌長笑,笑聲始終凝聚在小舟之内,不曾散發出去,被身上釋放的天魔混沌場牢牢束縛住。
高傾月凝視着河面上微微起伏的浮子,道:“騎虎難下的可不僅僅是原安一人。
”
“自然還有太上神霄宗的玄珠。
”邊無涯手扶魚竿,淡淡一哂,“太上神霄宗老奸巨猾,對外宣稱玄珠閉關,委派幾個長老慢吞吞地趕路,實則玩的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的老把戲。
玄珠早在昨日強行破關,悄然離開雷霆崖,直奔建康而來,本該在今晚抵達。
”
高傾月問道:“不知是哪一位魔門宗師負責攔截玄珠?
”
“出手對上玄珠的乃是血河教的解教主。
”邊無涯答道,“其餘九大道門也各有煉神返虛的長老暗中下山,秘赴建康,試圖渾水摸魚奪取金阙圖錄。
這些人都被我委派天魔門、血河教、冥獄宗、合歡宗、陰癸派和墨門的諸多高手,于中途分别攔截。
崇玄署的聯絡法陣,我也請顧真君親自出手破壞。
道門想要遣人修複法陣,我的人就能成功混入,在裡面動點小手腳。
”
高傾月微微颔首,這原本便是他與小魔師之間的一場合作,雙方早有預謀。
表面上,諸多魔門好手是為了金阙圖錄而來,實則是借機進入大晉,潛伏下來,為重陽的道、佛之争布下暗手。
而魔門高手全面出手,攔截各大道門的行動,也是重陽節前的一次演練。
邊無涯則利用此事打擊道門,同時統合魔門,打壓異己。
“可以确定的是,玉真會多年研究的活人傳送法陣,尚未功成。
”高傾月輕輕地舒了一口氣,提起魚竿,一尾咬鈎的鲫魚活蹦亂跳,水珠亂甩。
當下的傳送法陣,隻能傳送物件,無法傳送生靈。
但玉真會一直試圖打造傳送活人的法陣,據傳頗有進展。
不過目前顯然還未見效,要不然,道門的人就會直接出現在建康。
“雖未功成,但也不遠了。
”邊無涯眼中閃過一絲憂色。
高傾月神色一凝:“小魔師請講。
”
邊無涯沉聲道:“邊某得到密報,就在半個月前,玉真會順利地将一具銅皮僵屍傳送出十裡之遙,而僵屍并無太大損傷。
雖然銅皮僵屍肉身堅固,遠超常人;區區十裡的傳送距離也遠遠不夠,但這已是破天荒的大飛躍!
試想一下,一旦玉真會成功,道門中人能夠随時出現在八荒的任何一個角落,發動突然的攻勢。
他們将成為誰也抓不住的幽靈,來無影,去無蹤,誰也不曉得他們下一刻現身何處?
也許是大将軍的書房,也許是我天魔門的山門!
”
高傾月默然半晌,輕歎一聲:“我也贈送小魔師一個壞消息,就在三日前,玉真會業已通過秘法,人工繁殖出地夢蝶了。
”
邊無涯神色驟變,手裡的魚竿禁不住一抖,剛要咬鈎的魚兒被驚走,甩尾撲騰出了一個小水花。
拂曉,大晉徐州境内。
玄珠衣袂翻揚,一路穿越雲層,向着建康的方向迅疾飛掠。
蓦然間,他面色微變,身軀強行一頓,整個人往下疾沉。
一道若有若無的血光從他原先的位置劃過,血光撲了個空,倏而回繞,撲入一名紅袍男子的發髻。
男子身材颀長,紅袍如血,負手立在斜陽荒草間,笑意晏晏,氣宇溫雅,發髻上系着一根血光氤氲的發帶,随風輕盈飄動。
“解——殘——暮!
”玄珠雙足落地,如臨大敵般喝道,聲音似一連串霹靂翻滾震耳。
暴雨如注,山神像的側後方,支狩真緩緩舉起劫灰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