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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我心歸去來兮

山海八荒錄 洛水 5637 2024-12-28 15:24

  夜色蒼茫,寒星寂寥。

  神霄山脈仿佛一條連綿起伏的巨龍,匍匐在無邊的黑暗裡,似靜靜入睡。

  雷霆崖是雄峻高昂的龍頭,紫霄峰是層疊的龍頸,靈都山、三洞山、應元山、普化山、赤松山、藏精山、清微山、妙寂山、萬象山、金明山、太元山、廣漢山、寶耀山、八浩山、陰符山、青陽山、黃庭山、顯幽山總計十八座巍巍大山,連成虬結盤旋的龐大龍軀,蓮花峰則是平緩收攏的龍尾,卷住了波光粼粼的明珠湖。

  幽靜的湖灘邊,太上神霄宗的掌教空明子獨坐在一塊岩石上,悶頭抽着旱煙,偶爾火星濺出,又消失在夜色裡。

  子時剛過。

  空明子忽而放下旱煙杆,目光投向湖面。
片刻後,一個濕漉漉的身影破水而出,一步步走上湖灘。

  “你回來了,玄塵。
”空明子起身相迎,打量着眼前的墨塵風,不禁感慨長歎,“四十九年七個月二十七天,玄塵,你終于重回太上神霄宗。

  墨塵風躬身行禮,聲音有些嘶啞:“太上神霄宗弟子玄塵,拜見掌教。
”他張開嘴,吐出一粒光華閃爍的金珠,雙手呈上,“弟子幸不辱命,已得太上金阙圖錄。

  空明子鄭重接過金珠,道:“玄塵,這次你為太上神霄宗立下不世奇功,又為宗門兢兢業業數十年,擔起卧底重任。
這一禮,理應老頭子我敬你才對。

  他彎下腰,同樣對墨塵風深深一禮。

  “掌教快起身,玄塵愧不敢當。
”墨塵風半跪下來,不敢受禮。

  “好了好了,咱倆都起來,這麼彎着腰說話也累啊。
說實話,你能平平安安回來,老頭子心裡比什麼都高興。
我們的小玄塵,終于回家喽!
記得當年,你還是個一臉腼腆的孩子,也是我抓着你的小手,把你領入太上神霄宗的。
”空明子嘿嘿一笑,拍了拍墨塵風的肩膀,後者身軀微微一晃,腳下虛浮,差點站不穩。

  空明子神色微變:“你受了重傷?
”他伸手搭住墨塵風的脈搏,一縷元氣探入體内,仔細察看。

  “弟子記得。
那年正是盛夏七月,掌教一路帶着我,從這裡走上蓮花峰。
”墨塵風低頭咳了幾聲,捂住嘴,掌心是濕漉漉的血塊。

  空明子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手掌又貼上墨塵風背心,反複探察,面色越來越難看。

  “弟子在漳水河下待的太久了,陰寒異氣傷及心脈,趕回來的路上又遇到了點麻煩,内腑大半破碎。
”墨塵風面色不改,說道,“弟子應該活不過今日了。

  “開什麼玩笑!
”空明子胡須顫動,“跟我上山,宗門内還有一顆太上九轉金丹,再重的傷也治得好!
再不行,老頭子就幫你奪舍換體!
今天有我在,閻王老子也休想把你帶走!

  “掌教,沒用的,我連魂魄也受損了。
”墨塵風搖搖頭,神色依然從容,“我很清楚,自己沒救了。

  “回去再說!
”空明子咬咬牙,不由分說地背起墨塵風,橫掠長空,往太上神霄宗飛去。

  夜風呼嘯,山巒如浪,蓮花峰就在腳下。
墨塵風伏在空明子的背上,劇烈咳嗽了一陣,開口道:“掌教,我無愧于宗門吧?

  “當然!
”空明子澀聲道,“是宗門有愧于你。

  “那能答應我一個要求麼?

  “直管開口,無論你要什麼!

  “掌教,我累了,真的太累了。
放下我吧,讓我自己走完這段回山的路,可以嗎?

  空明子身軀一顫,扭過頭來,瞠視着墨塵風平靜冷澈的眼睛。

  “這是我最後的要求。

  “玄塵……”

  墨塵風低聲問道:“敢問掌教,修士應當誠于道,還是誠于人?

  空明子注視着墨塵風,沉默了一會兒,長歎一聲:“誠于心。

  “那就誠于心。
”墨塵風的眼神安靜又堅決。

  空明子默默無言,緩緩落下山來,面容仿佛一瞬間變得極為蒼老。

  墨塵風掙紮着從空明子背上下來,喘了一陣粗氣,指着山腳的一株彎曲老松,慢慢走過去:“那是迎客松,我記得的。
進山時掌教告訴我,這棵老松其實不叫松樹,真正的名字叫長生樹,一千年一結果。
人吃了松果,就能長生不老。

  空明子苦笑:“那是我哄你的。

  墨塵風撫摩着幹燥的松樹皮,一步一步走上山階,往高處行去:“我是玄塵,可别人總叫我墨塵風。
哪個才是我真正的名字呢?
其實,我也不知道。

  “我就像是分成了兩半,一個叫玄塵,另一個叫墨塵風。
一個是身負宗門重托的暗間,另一個是墨門受盡尊寵的天才師兄。
掌教,我不能對不住太上神霄宗,可我就能對不住墨門麼?
他們叫我師兄,叫我乖徒兒,他們和我一起走南闖北,一起并肩殺敵,一起曆經生死……”

  “四十九年七個月二十六天,就是四十九年七個月二十六天的折磨。
有時候,我被折磨得快要瘋了,恨不得把自己噼成兩半。
有好多次,我一個人站在半夜的懸崖邊,走過來,走過去,隻想去死。

  “可我知道,無論我怎麼做,都是錯的,都有對不住的人。
掌教你知道嗎,我身負宗門重任,不能一死了之。
所以我就算想死,都是錯的!
可你告訴我,我又該怎麼活呢?
”墨塵風腳步踉跄了一下,又搖搖晃晃地往上走,深紫色的血緩緩滲出鼻孔、耳竅,視野一下子模湖起來。

  “癡兒,何至于此……”空明子忍不住眼眶發紅,顫聲說道。

  “掌教,這是浣月溪吧,我都不太記得了。
”墨塵風艱難喘息,按住疼痛欲裂的胸口,停在一條蜿蜒的山溪前。

  水波粼粼,依稀映出他搖搖欲墜的身影。

  “是浣月溪。

  “墨門的山上,也有一條這麼美的山溪。
”墨塵風揉了揉眼睛,凝視着水中的倒影。
水聲潺潺,像一首清澈又遙遠的歌。

  師妹的歌聲也是清澈又遙遠的溪水:“師兄日日練功苦,找他玩耍總說不。
天生一個機關人,不會笑來不會哭……”

  大口大口的鮮血從墨塵風嘴裡湧出來,他蹒跚着走過溪水,往峰頂而去。
體内,穴道和經脈形成的鍊條機關早已崩散,氣息如驚濤亂浪,跌宕迸散。

  “這邊是觀日亭……哦,那是墨門的夕照亭,是我記錯了……不對啊,山腰上應該懸着瀑布,怎麼沒了……”墨塵風一邊跌跌撞撞地走,一邊斷斷續續地說,神智愈發恍忽。

  夜色蒼茫,山勢愈加陡峭,山路也變得錯綜複雜。
墨塵風“砰”地摔了一跤,艱難坐起身,茫然四望。

  “掌教,回山的路,為什麼這麼長?
”他喃喃問道。

  空明子禁不住老淚縱橫:“再堅持一會兒,你快到峰頂了。

  “你又哄我……”墨塵風搖搖頭,累得靠在冰冷堅硬的山岩上。

  萬籁俱寂,唯有松濤山風起伏,一如墨門大山上的瀑濤聲。

  他靜靜聆聽,慢慢閉上眼,失去了呼吸。

  在相隔不知多麼遙遠的漳水河深處,暗流湍急奔湧。

  河

  水

  愈

  發

  陰

  冷。

  一個孤獨的身影依舊懸浮在深水漩渦前,一動不動,仿佛從未離開過。
不曾離開漳水河,不曾去往太上神霄宗,也不曾在孤獨的山上孤獨地死去。

  他一直在這裡,聽水聲滔滔,聽那些年流過的聲音不息。

  有時候,時間并不重要。
可有時候,每一天都那麼重要。

  漩渦的深處,水光閃晃,雪亮山瀑轟鳴沖下。
墨門的師兄弟推杯換盞,大呼小叫猜拳。
師傅爛醉如泥躺在竹椅上,腆着大肚皮,臉上還蓋着一把破蒲扇,随着呼噜聲起伏。

  燦爛的春光在每張臉上跳躍,正似粼粼波光。

  墨塵風默默地望着,想起那一天,十六歲的卧底少年第一次站在墨門山腳下,仰起頭,再仰起頭,望向高聳入雲的山巅……

  “歸來——歸來——”連綿的濤聲是大山的呼喚,師妹笑靥如花,提着蓮葉裙擺向他飛奔而來……

  師兄,你是個機關人嗎?

  墨塵風嘴角浮出一縷溫暖如春光的笑容。

  我隻想做你的機關人。

  于是他放開了自己,不再掙紮,任由漩渦的水流緩緩湧過來,像師妹柔軟而微涼的手,輕輕拉着他……歸來。

  歸來……

  又過了很久,水下靜悄悄,空蕩蕩,漩渦消失在漳水河深處,仿佛從未出現過。

  一朵小小的機關蓮花晃晃悠悠,往河底沉去,漸無蹤影。

  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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