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五一折信俱往矣,雨色又新
溪影沉沙樹影深。
偌大的谷內悄靜靜的,建物群間毫無人跡,除風裡有一絲淡淡煙焦,約莫隻
有這極端的死寂稱得上異常。
沉沙谷的每條聯外道路,均有白衣服劍的秋水亭弟子把守,起碼在數裡之外,
便遠遠阻卻了欲入谷的車馬,守得滴水不漏。
耿照匿於樹冠草間,一路所見不下
百來號人,還沒算上山谷另一頭看不見的,看來南宮損已將所有弟子遣出,嚴令
不得折返,想在谷裡幹什麼事來,不言可喻。
他透過雷門鶴同南宮損所做交易,可不含「清場」一項——
事實上,若依耿照綢繆,蕭老台丞面會殷橫野時,谷裡的人是越多越好,就
算話不投機,殷賊欲翻臉動手,得考慮滅上幾百人的口,方能保住他「地隱」的
虛偽善名,說不定便能冷靜一二。
一見裡外淨空的秋水亭,耿照心知不妙,事態或已朝最糟的方向發展。
雷門鶴有求於己,兩人同乘將軍這艘大船,斷無過河拆橋之理;牽線「兵聖」
南宮損,正是他亟欲表現的證明。
隻能認為「九通聖」間情誼更厚,甚或南
宮損根本就是平安符一方的人馬,這下偷雞偷著了賊爺爺,恐是自投羅網。
沒有懊悔的餘裕,耿照入谷轉得幾轉,尋到蕭、談所乘的馬車,卻未見扮作
車伕的聶雨色,一顆心沉到了谷底。
他透過沐雲色安排,與韓宮主見上一面,除了說明自己主導下的七玄同盟,
欲與七大派捐棄成見、和平共處的意向,也透露當日桐花小院內襲擊皇後的灰袍
神秘客,便是三才榜內的「隱聖」殷橫野,還有平安符陣營的惡行圖謀,以爭取
奇宮結盟。
「我隻有一節,想請教耿兄弟。
」
「韓兄言重了,但請直說不妨。
」
韓雪色全程靜聽,並未發問,也無明顯的同愾或敵視之意,待少年說到段落,
才斟酌著開口。
語氣雖平和,毛族獨有的赤銅闇瞳卻炯炯放光,銳利之甚,頗有
琴魔魏無音遺風。
「當日在靈官殿扮作鹿彥清,偷襲敝宮魏長老的,也是此獠?
」
「這……」耿照猶豫不過一霎,不無尷尬:「不是。
將莫三俠炮製成刀屍、
借刀害了魏長老之人,卻是此獠無誤。
」韓雪色與聶二、沐四交換眼色,神情有
些古怪。
聶雨色陰陽怪氣問:「扮作鹿龜二仙膠的是哪個?
」
韓雪色瞟了他一眼。
「天門楯脈的黿少眉長老與咱們沒過節,不許胡說。
」
「是,屬下掌嘴。
」瘦白青年自搧一記,沒事兒人似的,轉頭又用同樣帶殺
的神情語氣再問一遍:「……扮作鹿閹雞的是哪個?
」
耿照未料此節會被緊追不放,一時沒有應對良策。
和盤托出當然是誠意,但
古木鳶一方樹敵甚多,身份之秘不能說揭就揭;便是要揭,也須蕭諫紙自行處置,
耿照實不宜越俎代庖。
況且七叔與蕭老台丞是同系一繩的螞蚱,姑射的受害者兵
鋒所指,決計不會漏了高柳蟬。
思慮至此,耿照頓生猶豫。
沐雲色與他畢竟交厚,開口打圓場:「先師遇難,從靈官殿開始便是個局,
誰設此局,同出手之人一般,皆是風雲峽死敵。
仇人是誰,我等終能查個水落石
出,耿兄弟若惠予告知,自是幫了敝宮一個大忙。
」意思是耿照要說了,風雲峽
現成便欠他條人情,萬事好談。
奇宮內多才智之士,風雲峽更是其中佼佼。
自明白妖刀是局,復得知「姑射」
的存在,加上今日耿照所言,召集靈官殿一會的蕭諫紙嫌疑之大、與姑射首
腦古木鳶的關連,簡直呼之欲出;三少幾是同時省悟,才有韓雪色提問、三人交
換眼色之舉。
聶雨色蹙眉轉頭。
「老四吃裡扒外心向外人,宮主怎不甩他耳光?
」沐雲色
微露慚色,遂不敢再說。
「典衛大人。
」韓雪色沒理他倆,屈指輕叩桌沿,長長吐了口氣。
這是他自
與耿照結交以來,頭一次以官銜稱呼他,既是鄭重,亦分了親疏。
「敝宮的魏先
長老之於我等,如師如父,恩重難報,莫三則是手足之親,我幼時蒙他相救,沒
死在飛雨峰之上,才能坐在這裡同大人說話。
「先長老非大人生養父母,莫殊色非大人親手足,我等之心大人不知,非大
人之過。
隻是這樣的同盟,貌合神離,不結也罷。
大人曾對我風雲峽施以援手,
這份恩情,我未曾或忘。
這樣罷,對付那灰袍怪客,陣法確實對症,我派聶二助
大人一回,以備不時之需。
」
「……我幹!
」
「……掌嘴。
」
「屬下遵命。
」
聶雨色是耿照的第二道防線,萬一殷橫野動起手來,隻有聶二獨步天下的陣
法能擋上一擋,為眾人爭取撤退的時間。
在不能盡起可用之兵、以免打草驚蛇的
前提下,聶二公子該是最經濟實惠、短小精幹的一支奇兵。
聶雨色雖不在車上,沿途卻細心留下記號,耿照一路追索,直到百品堂的曲
水竹籬外,見土屋間橫七豎八倒臥著屍體,清一色是谷中弟子裝束,地面散落的
卻是蛇矛、钂鈀、三尖兩刃刀之流,竟無一柄長劍。
死者多是青壯漢子,與秋水亭多數弟子的形容、年歲皆不相類,緻死的傷痕
全是要害部位的細扁血洞,自是聶雨色的命籌所緻。
百品堂前半部付之一炬,牌匾既燬,耿照也不知此間何地。
熔兵火勁的異常
高熱,使木構瞬間炭化,連火頭都沒點起來,風裡焦味甚重,卻沒起多少燒煙,
須走近曲水籬笆之前,才能約略看見。
難怪谷外弟子無人返回察看,耿照心想,小心踩著溫熱餘燼,甫入天井,赫
見一人倒在簷柱下,死不瞑目,竟是聶雨色!
「……聶二俠!
」
耿照肝膽俱裂,忙扶起青年半身,但覺觸手寒涼,已然死透。
聶雨色屢對他
出言不遜,敵防甚重,耿照對其陣法造詣卻極佩服,料想再怎麼兇險,聶二總能
自保無虞,誰知慘絕於此,怎生向韓宮主、沐四公子交代?
他既痛且悔,擡見天井中央,一人懷抱焦屍喃喃自語,披頭散髮,口溢鮮紅,
心死如頹的模樣,怎麼都無法與目光如實劍的蕭老台丞聯想在一塊兒;定睛再看,
才確定是他。
更駭人的是,老人懷裡殘缺不全的焦屍,面目依稀可辨,耿照對那
位敦厚的談大人頗有好感,熔兵手更是絕學,頓生淒茫,舉目無措:
「怎地……怎地全都死了?
怎會如此?
怎會如此?
」
眼前所見,彷彿活生生的惡夢復甦。
若掐下大腿能醒,少年願付出一切代價,
換回平凡日常,人事盡皆如舊。
他抱起聶雨色的屍身,不知是恍惚太過,抑或驚慟未甫,隻覺入手甚沉,遠
超其身量,踉蹌退了兩步,跌坐於簷柱礎石上,直到一抹異樣掠過心頭,遲了片
刻,才意識到是殺氣;腰間銳痛,抱屍向前躍開。
回見一人持半截斷劍,白衣血染,披髮黏灰,原本仙風道骨的高人派頭已蕩
然無存,冷面如惡鬼般鐵青,微帶一絲詫異與不甘,似想不通少年是如何躲過偷
襲。
「……南宮損!
」
耿照切齒咬牙,南宮損卻沒給他棄屍的時間,挺劍復來。
少年滿腔怒火正無
洩處,擡腿一蹴,半截焦木飛起,「轟!
」撞倒了大半間殘構,牽動新創,褲腰
渲開大片紅漬。
南宮損料不到他神功如斯,狼狽避開,微露一絲懼色。
偷襲既未得手,本該揚長而去,然而百品堂幾近全毀,雖說多數是巧手臨摹
的贗品,要再弄一間百品堂撐場搞錢,畢竟不易。
南宮損急於立功,望先生惠賜
什麼寶物,略補所失;理智與貪婪的拉扯不過一瞬,挺劍又至。
「台丞……台丞!
」耿照焦急連喚,蕭諫紙兀那出神,並未搭理。
適才一腳
雖震懾了南宮損,卻擔心賊人乘虛而入,耿照未敢上前搦戰,抱著屍身擋在蕭諫
紙身前。
南宮損心念電轉:「他不知先生有令,須留蕭諫紙性命。
」斷劍如電,俱往
蕭諫紙身上招呼,改採全無守招的拚命打法。
耿照雙手不得自由,全靠身法騰挪,又須守護失神的蕭老台丞,處境實不容
樂觀。
況且南宮損出手並非聲勢烜赫、華而不實一類,卻是方位刁鑽,分毫拿捏
極其毒辣,捨棄守勢後,更加銳不可當。
少年本想分心為二,遁入虛識復刻些「蠍尾蛇鞭腿」或「虎履劍」的招數來
應付,誰知一連避過幾招,忽覺南宮損的路數莫名地容易預測,起初以為交了好
運,僥倖猜中而已,看到後來卻能搶先一步避開,甚至逕自踢飛庭石折木,提前
一霎送至南宮損的移動路徑,逼得他差點自行撞上,繞著燒剩的木構廢墟竄高伏
低,暗呼邪門,才知他這七玄盟主不是空心擺飾。
以嶽宸風大能,尚且要靠「九
霄辟神丹」
方能鎮住五島,七玄一幹妖魔鬼怪如蚔狩雲、南冥惡佛,哪個不是吃人不吐
骨頭?
甘奉此子為主,耿照若練有什麼讀心懾魂的奸宄邪術,那是半點也不奇怪。
這個黑鍋,耿照揹得不可為之不冤。
「兵聖」南宮損之所以處處受到掣肘,
問題卻是出在他自己身上。
南宮損出身武儒支脈,祖上既無顯赫來歷,自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家傳武學,
少年時在幾處小勢力間輾轉流浪,拜無明師求無奇技,眼看就是個庸碌已終的命。
後經殷橫野點撥,在儒門流傳甚廣的「存物刀」、「惠工指」兩門基礎武學
痛下苦工,終於練出尋隙破敵的犀利手眼,算得是隱聖的半個徒弟。
沒曾想耿照在三乘論法大會上,從「文舞鈞天」邵鹹尊處習得三易九訣。
三
易九訣是《道器離合劍》的根本,此一絕學據稱是邵鹹尊自創,其實他當年為隱
聖所救,收容養傷之際,因殷橫野不授他半點武功,卻任他在邙山軒廬自由走動,
邵鹹尊遂偷閱《道義光明指》秘笈,盜取其中所論,改名《道器離合劍》。
惠工指、存物刀若是銳眼破招的入門基礎,道義光明指便是這一派理論的至
高巔峰,南宮損恃以搶攻,直是提水欲灌龍王廟,自己不知道自己醜。
耿照不明所以,然而以三易九訣心法瞧去,南宮損的路數一覽無遺,隨便都
能往後猜他個十來步,竟是八九不離十。
但進攻耿照的雖招招落空,老台丞卻是動也不動的泥塑菩薩,就算耿照親耳
聽殷老賊下了「不能傷他」之令,亦不能眼睜睜放南宮損對老人刀劍相向,以肩
臂身軀硬接劍鋒。
所幸南宮損劍式易於預測,利刃著體瞬間,耿照逕以「蝸角極爭」之法避過,
或仗護身真氣震偏。
南宮損將他衣衫刺得千瘡百孔,如乞丐鶉衣般,就是不見皮
裂血出,還以為他練有金甲禁絕,不由心驚:「我以為嶽宸風已是當世奇才,怎
……
怎地有他這樣的怪胎?
「
搶攻的一方運劍如電,犀利無匹,然而卻沒什麼卵用,勝似劍舞;閃躲的一
方說不上章法,就是怎麼都不會受傷,一出腿就是摧木飛石,轟隆呼嘯,劇烈地
改變了現場地貌。
雙方繞著蕭諫紙進進退退,半天都沒見血,到底是誰在打、誰
在閃,誰佔優誰執劣,一時還真不好說。
纏鬥片刻,南宮損被他腿風一帶,痛辣難當,幾乎立身不穩,益發心浮氣躁,
惡念陡生:「小子不肯放落屍身,倒可利用。
」捨了戳不著的耿照,劍勢兩分,
全力戮屍刺人,欲攻他個首尾難顧。
耿照怒啐:「……卑鄙小人!
」斷不肯損及聶二屍身,背轉身去,露出背心
空門。
這連賣破綻都說不上,但南宮損久攻無功,就像飢渴之人見得一灘泥水,
貪婪之性終究蓋過了理智算計,心中狂喜:「……還不收拾你!
」斷劍如受磁石
吸引,不偏不倚,正中少年背心「心俞穴」!
誰知斷劍無尖,遇上碧火神功護體真氣,透之不入,如中覆革鋼闆,半截劍
身又無彎折卸力的韌性,耿照背脊一拱,得血蛁精元重鑄的鼎天劍脈鼓勁如炮石,
山洪般的巨力沿斷劍轟至,南宮損虎口迸裂,緊接著右臂劈啪聲密如炒豆,在彈
飛以前,臂骨竟已寸斷如糜!
耿照惱他暗通殷賊,害死聶二公子和談大人,這一震用的全是剛勁,南宮損
重重撞上簷柱,喀喇一聲煙灰迸散,口噴鮮血,然而震勁尚未走完;令人牙酸的
迸裂聲連綿不覺,南宮的肩胛、雙腿骨骼齊齊粉碎,身量往下一頓,兩支折斷的
小腿骨穿出腿腳,南宮損頃刻間痛昏過去,倏再痛醒,然後才又暈死過去,染血
的胸膛起伏甚微,並未全絕。
這是自耿照入江湖以來,初次下這般重手。
但南宮損雖是骨骼寸斷,碎骨未
插入臟腑,蓋因耿照勁力拿捏之巧,漸至隨心所欲之境,縱使盛怒之下,亦能一
震斷肢留命。
「……起來!
」耿照運功一喝,癱在柱前的南宮損又被震醒,痛極嗚咽,簌
簌發抖,眼神陰沉而渙散。
「殷橫野去哪兒了?
老實交代,饒你不死!
」
「兀……兀那小兒……」南宮損隻剩一隻左臂能動,艱難地探入懷裡,突然
間喉間微搐,發出骨碌碌的怪響,瞠目結舌,彷彿難以置信。
耿照會過意來,大叫:「……留活口!
」已然不及。
「留你妹!
」一人怪聲道:「下手忒重你好意思說?
」
細木籌穿出南宮損的喉結,斜斜指天。
柱後的小個子撤手,留下洞穿簷柱的
木籌,躍下廊礎,繞到屍身之前,本欲伸指戳它胸口,又嫌骯髒污穢,悻悻道:
「兀你媽的小兒。
你才小兒,你全家都小兒!
」彷彿同這個「小」字有深仇大恨,
如南宮損這般的高個兒也是。
以碧火功先天胎息之靈覺,耿照並未察覺柱後有人,直到南宮損站立氣絕、
殺人者躍入天井,仍無絲毫異識,彷彿行兇的是一縷黃泉幽魂,儘管吵鬧張狂,
然而並無實體。
那人從天井四角依次拔出四根短柱,又在地裡掘出一隻貼滿符籙的瓦罐,匡
噹一聲砸爛在庭石上,破片中龜殼不住打轉,殼甲看似活物,身側肉膜卻乾癟塌
陷,彷彿被吸乾了也似。
「我幹,好在用了活祭,要不險些扛不住。
其他三隻也不用看啦。
」轉過一
張陰惻惻的蒼白俊臉,卻不是聶雨色是誰?
見耿照目瞪口呆,冷哼擺手:「抱著捨不得放,要不直接去開房?
」總綰東
海眾邪的打鐵少年回神,赫見雙臂間所橫抱,竟是兩百來斤的粗毛壯漢,便非牯
牛,差不多是頭山豬,難怪這般重,心想死者為大,抱則抱矣,訥訥放落。
聶雨色前一日已來過百品堂,在後進主廳周圍,佈下新悟自奇書《絕殄經》
裡的陣勢。
南宮損應典衛大人要求:無論殷橫野指定何處會面,皆須淨空三日,
卻不知何人欲來、何時來到,來此做甚,裡外查不出異狀,隻得如實回稟殷橫野。
誠如耿照不信南宮損,聶雨色也不信耿照,在馬車裡預藏了佈陣的傢生,伺
機捲進百品堂來,找機會再佈備陣。
蕭諫紙雖不知耿照哪找來的幫手,卻知那些
佈陣道具非同小可,刻意讓談劍笏走另一頭的迴廊引走殷橫野,替他製造機會。
聶雨色絕頂聰明,二人毋須言語,卻配合得天衣無縫。
靠這座四礎活祀之陣,聶二公子以一具白衣殺手死屍李代桃僵的把戲,連殷
橫野也未察覺。
聶雨色逃過一劫,益發篤定:「對子狗與《絕殄經》必有牽連,
經文所衍對他形同虛設,我奇宮嫡傳的陣法卻總能發生效用。
」
耿照掠至南宮損身畔,探得脈息全無,已難施救,不禁掠過一絲懊惱之色。
若能生擒南宮損,錄得口供面呈將軍,不僅能正式將平安符一方拉上檯面,更重
要的是,此後以鎮東將軍府、乃至更高層級的資源集中應對,陰謀家再不能隱身
幕後,正合古木鳶對付殷橫野的戰略思維。
留南宮損一條左臂,便是要讓他在口供上簽字畫押,以此立案的。
「看什麼看?
」聶雨色見他目光移來,怪眼一翻,沒好氣道:
「他懷裡的毒囊你最好別碰啊,老子手腳再慢些,教這白闆臉擲將出來,大
夥正好結伴投胎,不定能打折。
」
耿照不知真假,反正說什麼也都晚了,不欲口舌爭執,見他無事,回身輕拍
蕭諫紙手臂,低喚道:「台丞!
我是耿照……台丞!
」心繫七叔卻不知其何在,
既焦急又無奈。
「……你這樣頂個屁用。
」
聶雨色尾隨而至,蹲下身來,冷不妨地抽了老人一記耳光,打得披髮覆面,
鼻下溢血。
耿照一把抓住,厲聲道:「聶二俠,你幹什麼!
」卻見老人一顫回神,
眸光凝銳,穿透染滿血污炭屑的灰髮:「輔……是你。
」定了定神,隨口說出一
串循跡路觀。
耿照省起是七叔藏身之處,細聽牢記。
欲問台丞傷勢,蕭諫紙卻搖搖頭,低
聲道:「他不會殺我的,誰都不能殺我,我活著對他才有用。
速去,莫要遲了。
」
似乎想起什麼,眉宇益發黯淡。
聶雨色看在眼裡,甩臂起身。
「馬車還在外頭?
」卻是問耿照。
少年有些意外。
「在……還在。
」
「我拿些吃飯傢夥,谷外等你。
」
「聶二公子還要同我上山?
」耿照難掩詫異。
殷橫野若往七叔處,山上怕是
世間至兇,聶雨色真要有個萬一,如何向韓雪色交代?
蒼白瘦小的青年嫌惡一瞥,彷彿同他說話要降智商的,沒好氣道:「遇上對
子狗,隻有老子能保你一命,你以為我很願意麼?
再怎麼不看眼色,也知道老頭
兒有話對你說。
趕快說完,咱們把事情辦一辦,沒準能趕上投好胎呢。
」正要出
火場,瞥了眼南宮損仍不解氣,摸出一隻瓷瓶,往屍身上灑些鮮黃粉末。
耿照奇道:「那是什麼?
」鼻端嗅到一陣惡臭。
屍體血肉沾到粉末處突然糜爛如沸,繼而冒出滾滾濃煙,色澤艷黃一如粉末,
中人欲嘔。
「化屍散哪,居家常備,最是實用。
怎麼你們沒有麼?
」掩鼻一溜煙逃出。
料想在屍煙中,兩人再長舌也說不了多久,趕快講完趕快上工,免得對子狗跑了。
聶雨色一邊感歎自己實在太過聰明,沿途以化屍粉化了那些死於命籌的白衣
殺手——毀屍滅跡又抒壓,是他最喜歡的部分——摸回馬車,從底部夾層取出四
根刻滿符籙的光滑木柱,每根徑粗三寸,長約尺許,用麻繩捆了負在背上,簡直
就是山道上常見的樵子,誰也不知曉這極可能是前後三百年間,東洲……不,該
說是宇內奇門遁甲史上最偉大的天才發明,成自一名美顏傾世、聰明絕頂、玉樹
臨風,偏又孤傲不群,從小備受無能平庸的師兄弟排擠的風雲兒之手——
未幾耿照穿越逐漸轉淡的木黃屍煙,快步而來,打斷了聶雨色心中獨白。
他
可能想著想著不小心就念出來,但耿照於此無甚反應,這點也和無能平庸的師兄
弟不同。
或是聶雨色的錯覺,少年似有某種難以言喻的凝重,與方才判若兩人,無法
逃過聰明絕頂的、宇內奇門遁甲史上最偉大的天才之眼。
是給煙燻黃了腦袋,還
是蕭老頭兒同他說了什麼?
耿照走過他身畔,既未回首亦未交睫,獨自行出丈許,突然停步。
「接下來是我一個人的事了,請你回去告訴韓兄,耿照若有氣在,今日之情,
定當奉還。
」語聲淡漠,如槁如灰。
聶雨色注意到少年並未喚自己「聶二俠」。
一個虛文慣了的人突然爺們兒起來,隻有兩種可能,要不失戀,要不死了爹媽,
要不三觀毀滅。
啊泥馬是三種,美顏傾世孤傲不群的風雲兒低啐一口。
——聶雨色是那種你不讓他幹嘛、他偏要幹的人。
瘦小蒼白的青年想著,可能不小心念了出來但自己沒留意,匡噹噹地負起成
串粗木,滿不在乎哼著小曲,趿著鞋啪搭跟上,彷彿在山上等著的不是「隱聖」
殷橫野,而是滿盛的野餐食盒。
「你是我最討厭的那種人。
」聶雨色怡然道:
「遇事老著臉皮拜託人家,要擔責任就趕緊撇清,惺惺作態,至為噁爛。
你
求見我家宮主之前,當殷橫野是燒茶煮飯的麼?
怎麼當時不覺危險,現在突然發
現老子性命金貴,沒事最好套在袋子裡吊起來,想要的時候再擼一擼?
」
耿照啞然失笑,不禁停步轉身。
要對付三才五峰等級之人,聶雨色的陣法是唯一經實戰驗證,有機會一搏的
手段。
面見韓雪色,結盟不過是以退為進,意在借得聶二這支奇兵。
但半毀的百品堂天井內,瞠目斷氣的聶雨色那一幕委實太過震撼。
少年從來明白此局是險中險,但不畏犧牲是一回事,親歷犧牲則是另一回事。
他清楚知道,無論是救援或撤退,聶雨色都是不可或缺、至關重要的一部分,
然而少年不想再次面對他的死亡。
況且,以聶二一貫的敵意與防備,耿照不認為聶雨色有為自己赴湯蹈火、冒
死救生的必要,若是沐四公子還差不多。
韓兄大方借將,讓聶二來著緊照看的,
恐怕是另一樣風雲峽的無價至寶。
紙終究包不住火,風雲峽一脈乃奇宮菁英中的
菁英,少年從不以為能瞞得了多久。
耿照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聶二俠若擔心這裡的東西,我可以性命擔保,就算是死,也會拖到運功移
轉之後才嚥氣。
前輩留給我的,一定歸還風雲峽。
」
老四沒說,你倒是將他賣了。
聶雨色感慨。
「你太當自己是個南北了,『典衛大人』。
你沒什麼是我要的,沒有師傳的
解方,我便自己發明一張,我這世人都是這樣幹的。
隻要是人想出來,有什麼道
理我想不出?
遲早快慢而已。
」
這次輪到聶雨色走過身畔,不與他對眼,倏地運起輕功,發足朝山道狂奔。
有你忒多廢話的麼?
再婆婆媽媽,上山隻能喝西北風!
青年囂狂的笑聲拋在風裡,
刮面銳疼:
「我同對子狗有筆帳須清一清,要擋了老子的路,連你一塊殺!
」
◇◇◇
胡彥之還未至朱雀航,便捨了軍馬軍裝,將內單綁在腰間,袒露上身披著葛
布短褐,嘴裡咬著草桿,專撿僻靜處飛簷走壁,改以最擅長的輕功趕路。
遇得有
人步幅一變,抖腳閒晃吹口哨,就是越浦市井常見的無聊閒漢。
他的武功全然不是那醜面怪人的對手,兩者間有天地雲泥般的差距,但行走
江湖,不是武功高就能頂用。
胡大爺在京時,常流連勾欄教坊,其時年紀尚輕,未懂嫖妓宿娼吟風弄月,
真是去聽戲的,雖屢遭「捕聖」仇不壞責罰,卻禁之不絕。
仇不壞是看了鶴著衣之面,才破例帶他入京,傳授骨相之術。
要是把堂堂天
門掌教傳人教成了勾欄名角,怎生向鶴真人交代?
靈機一動,帶胡彥之去看平望
名角李百結的戲。
參軍戲須得二人表演,逗哏的叫「參軍」,捧哏的叫「蒼鶻」,多以參軍戲
弄蒼鶻,逗得觀眾捧腹不已。
李百結卻是一人表演,不僅妝化兩面衣分左右,還
能在台上迅速換裝,卻以手勢獨白吸走觀者的注意力;待察覺時,李百結已易衣
妝,一場少則三四,最多曾換十餘身,獨個演出十數人,彼此叫罵鬥嘴,絕不錯
認,號稱「綵衣千面」,譽滿京城。
李百結不止藝高,性情更是怪異,戲目諷刺時政,辛辣荒謬,人稱「禦史醜
相公」。
平生以三度系獄為傲,賴戲迷營救才得身免,當中不乏被他消遣揶揄的
達官貴人,故能與仇不壞為友。
胡彥之聽了這滑稽老頭的獨角戲,怎麼賤格怎麼有趣,其他曲藝淡寡無味,
漸漸失了興緻。
李百結愛少年機靈百變,哪裡刁就往哪裡鑽,不知不覺將更衣換
面的絕藝,連同舞台上迷惑人眼的諸般關竅一股腦兒傳授給他。
今日胡大爺恃此奇技入城,將朝陽門外諸人全擋在馬防柵後,那醜面怪客若
改由其他城門進入,必不能趕在胡彥之前頭,這一下優劣逆轉,胡大爺仍是趕在
他前頭。
朱雀大宅佔地廣袤,走大門正路還得繞上一陣,才能到蠶娘院裡。
胡彥之辨
明方位,索性翻過院牆,截彎取直,不料卻撲了個空。
小耿給蠶娘安排在宅裡最
僻的一角,此間樹蔭相連,罕有日照,整座小院連白日裡都是烏陰的,分外涼爽。
七玄之中有許多避陽的武功,喜於日陰處,到了夜晚才出來活動。
「耿夫人」
符赤錦的三位師父即為其中佼佼,紫靈眼肌膚白膩溫潤,水靈水靈的,全然
看不出年紀,舉止便似少女一般,顯是汲多了月華滋陰的好處。
胡彥之甩頭驅散綺念,屋室一間間接著找去,邊揚聲喊著:「蠶娘前輩!
蠶
娘前輩!
」始終無人應答。
他將院裡搜了個遍,連地窖暗門都掘將出來,揭開瞥
了一眼,見其中擺著四具短小木棺,尺寸差不多就裝擡帳的四名小老頭兒。
隔鄰一間以不透光的黑布緊緊封住的房間裡,透出一把衰啞厲聲:「走開!
這兒不是你來的地方。
」卻是隨侍蠶娘的老嫗餘嬪。
胡彥之聽她語氣不善,未敢造次,將揭起一角的暗門放落,移回掩飾用的烏
木角櫃,微舉雙手退出房間,特意讓她聽見房門關起的叩撞聲響,用以自清。
「姥姥,在下觀海天門胡彥之,特來求見蠶娘。
」餘光望穿中堂,瞥見那頂
金碧輝煌的向日金烏帳擱在後進天井中,四面紗簾俱都捲起繫住,內裡空空如也,
院裡僅有的一絲陽光斜斜照在金帳頂端,映得燦華四迸,分外耀眼。
在尚陰的古老邪派當中,一派之主所傳信物或獨門武功,往往有專剋陰邪的
至陽之法在內,如集惡道代代相傳的《役鬼令》神功與降魔青鋼劍,即為一例。
宵明島所來眾人,除蠶娘之外,餘人連白日裡都須躲避日光,可見功體極陰。
那頂金烏帳於黑夜中看來依舊璀璨,約莫也有類似役鬼令、降魔劍的功效在,
故四窮童子、餘嬪等在白天須遠遠避開,以免抵受不住。
胡彥之轉念一想,自己的確沒在日間與蠶娘見過面,每回相遇不是黑燈瞎火,
便於不見天日的秘窟,有可能是桑木陰一脈的陰功所緻,抑或遷就下屬白日不便,
索性於夜間行動。
如此想來,蠶娘重履東海查訪仇人,始終沒有太大的進展,似乎也就合情合
理了。
她武功再高,終究止於一身,宵明島在東海陸上的根基已被陰謀家連根拔
除,平地新起,談何容易?
胡彥之唯恐小耿那廂有變,急向蠶娘報訊,硬著頭皮又問:「姥姥可知蠶娘
前輩去了何處?
在下有緊急之事,定要親口稟報她老人家。
」說著便要去推那蒙
著黑布的房門。
「……走開!
誰是你姥姥?
」餘嬪厲吼,不知是錯覺否,胡彥之似聽獸咆,
不由退了一步,莫敢妄動。
老婦安靜片刻,再開口時平抑許多,隻是口氣依舊不
善。
「我主不在,行蹤不知。
你速離去,老身自會轉達。
」
胡彥之無奈,言簡意賅地交代一遍,退出小院。
殷橫野是三才五峰榜內,現在還多了個身負異能的醜面怪客,實力深不可測,
牛鼻子師傅說過,三五等級的高人,隻有三五之能可以應付,其他無論填上多少
條人命,不過平白犧牲而已。
若蕭諫紙一著失算,殷老烏龜厚著臉皮動手,沒有
蠶娘助陣,己方隻有完蛋二字,絕無僥倖。
饒是胡彥之應變機敏,此際亦不禁茫然無措。
盤勢就是這般一翻兩瞪眼,沒
有棋就是沒有棋,索遍枯腸,再生不出第二名三才五峰的高手來,說什麼也沒用。
不行!
便無天九麼雞至尊寶在手,拿銅錘也要懟死你!
胡大爺賭徒性格發作——他可是拜過人稱「翻邪」的天下第一爛賭鬼丁雞六
為師,活著走出無命賭坊的——打定主意,無視沿途婢僕的側目驚呼,掠向耿照
的書齋。
慕容柔的金字牌也好,什麼兵營文書也罷,隻消能調動兵馬衙役的,搜出一
枚算一枚;要是啥都找不著,就模仿小耿的狗爬字寫它個幾張,押上典衛官防,
讓全越浦的官爺兵爺們都到沉沙谷聚聚,大夥聯絡下感情,來個沙場秋點兵!
模仿筆跡老子可厲害了,胡大爺心中冷笑。
你都不知道我拜過什麼人做師傅!
他當然沒打算犧牲旁人性命,換義弟全身而退。
在沉沙谷製造全東海、乃至
天下五道不得不注目的大混亂,有可能令陰謀家臨陣縮手,另挑黃道吉日殺人,
以免暴露在世人眼前,永無寧日。
小耿不在府裡,那些個鶯鶯燕燕紅顏知己無床可暖,各有去處,不怕在書齋
裡撞見。
老胡不耐廊廡曲繞,直接翻進院裡,「碰!
」隔空震開門扇,赫見書桌
後踞著一名異常嬌小的麗人,銀髮曳地,澤光潤滑如白狐尾,酸棗木製的太師椅
被她慵懶婀娜的體態一襯,簡直就像轎子,卻不是馬蠶娘是誰?
「前……前輩!
」
救星乍現,胡彥之幾欲流淚,不及開口,卻見蠶娘玉牙般小巧瑩白的手掌裡,
把玩著一枚烏沉沉的物事,連房門撞開的偌大動靜都未能引起女郎的注意,不知
是太過入神,抑或渾不著意。
胡彥之認出是得自狼首的那枚「平安符」。
蛇曲般的小半截劍片來歷成謎,
他倆論不出個所以然來,便各自忙去,耿照擱在桌頂上權充鎮紙,為蠶娘所見。
一怔之間,蠶娘擡起頭來,與他四目相對,姣細的蛾柳微微一蹙:「你知道
這玩意哪兒來的?
」
胡彥之幾欲昏倒,心頭直有萬馬騰過:都什麼時候了別玩啦我的祖奶奶一會
兒要死很多人哪,忙搶白道:「先別說這個,前輩——」驀地氣息一窒,整個人
如浸深水,渾身動彈不得,難以言喻的重量彷彿置身在直落千尺的飛瀑下,壓得
他單膝微屈,擡頭才見一雙寒凜艷眸。
這是他頭一回見蠶娘發怒。
那是極力壓抑仍未能消止的怒火,他在兄長、十九娘,乃至「豺狗」遺老眼
中曾見,仇恨經過漫長時光若未能淡去,就會壓擠扭曲成這般模樣,胡彥之很熟
悉。
蠶娘的怒火不是衝他而來,然而「難以自抑」毋寧更加危險。
胡彥之不敢再嘻皮笑臉——事實上也做不到——扛著千鈞般的襲身重壓,咬
牙艱難道:「聶……聶冥途……」
「聶冥途……好你個聶冥途!
」細小的銀髮女郎目綻精光,撐桌立起,並未
意識到此舉加強了鎖限內的壓力,靜水深流似的無形團塊持續壓沉,桌前的胡彥
之終於單膝跪倒。
「他人呢,在哪?
」
「城……城尹……大牢……」
胡彥之以為再吸不到一絲氣息,驀地壓力一空,蜂擁入肺的空氣撞得胸肋隱
隱作痛。
青年撐地跪倒,汗如雨下,全身筋骨無處不疼;滿桌紙張「嘩啦拉」地
揚起旋落,勁風颳過的銳利感還殘留在肌膚上,桌頂的劍片已不知所蹤,況乎蠶
娘?
(欲知後事,下折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