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折火元之精,化修羅場
赤煉堂總壇位於越浦城西三十裡,酆江一條小支脈流經此處,曲折的河彎切
割地形,形成一大片淺水湖。
湖塘沿岸生滿名為「滿江紅」的水生蕨類,其葉如
羽,浮水如萍,每到秋冬轉為艷麗的朱紫,染得湖面一片紅,地名「血河蕩」由
此而來。
越城開浦之初,雷家以馬擔幫(碼頭苦力)起家,而後插手漕運,狠撈
了一筆,遂在血河蕩營造水寨,做為裝卸貨物的轉運地,極盛時湖面上舟楫相連,
帆影接天,每日有數千、乃至數萬人在此地吃飯幹活,水手舵工的呼喝聲響徹雲
霄,商家林立、車馬川流,儼然自造一鎮。
後來,隨著船運發展,小小的河泊難消化驚人的吞吐量,重心漸移到離越浦
河港更近、交通更便利、腹地更廣大的地方,如今光是越浦左近,赤煉堂便設有
五大轉運使,各有各的碼頭,血河蕩的袓業脫去了繁盛的商港碼頭色彩,成為堡
壘似的象徵。
江湖上說起血河蕩的「風火連環塢」,誰都知道是固若金湯、易守
難攻的要塞,龍潭虎穴不過如此。
城內的人工運河之上,泊有一艘赤煉堂的平底沙舟,連七寶香車都能直接駛
上甲闆。
耿照等人登船後沙舟起錨,就這麼大剌剌開出越浦,水道上雖設有專門
檢查船隻的河舶務,但赤煉堂乃東海水道的真主,插了風火旗的船艦,河舶務的
官員連攔都不敢攔,遑論登船檢查。
雷騰衝腳踏船頭,回眸冷笑,似是對耿照說:「你的將軍腰牌隻在陸地管用,
一旦下了水,還不都歸我們管?
」三人形勢孤立,除了手中的人質,能仗恃的隻
剩耿、染兩人的武藝。
從越浦往血河蕩是逆水行舟,須藉助劃槳張帆之力,沙船緩緩航行,不多時
便離開了寬闊的江面,駛入支流,夾岸滿滿的蘆葦沙洲,本已狹小的河道更顯窘
迫,遠方接天處矗著一座蒼鬱的山頭,若繼續往前,終不免要撞上。
沙舟放下船帆靠向河岸,槳手仍賣力劃著。
領航的艄公發一聲喊,左舷拋下
竹篾編成的索狀纖藤,岸邊數十名精赤上身的纖夫拾起纖藤上的大綏(拖帶),
繞著身子往肩頭一掛,呼喊著向前拉。
船首軋著激昂的白浪衝過淺灘,轉入一處形如眉月的河彎,原來那青翠的山
頭即為月牙邊角,膂月凹入部建有大片壯觀的船塢水寨,高高低低的建築髹著黑
漆,插滿紅白相間的三角旌旗,迎風獵獵,令人肅然起敬。
耿照心道:「此地,便是名震東海的「風火連環塢」!
」歲月流轉,昔日的
湖蕩早已淤成了一彎月眉,碼頭下的水面依然能見成片的「滿江紅」,然而在這
個季節看來直與浮萍無異,還不如夾岸的茂密葦叢惹眼。
風火連環塢最大的碼頭
直通校場,校場上遍鋪青磚,漢白玉的階台前置了張九龍座,十把獅頭椅分列兩
旁。
耿照擡望階台,看著依山而建的宏偉廳堂,再看看前頭的七寶香車,雖然置
身險地,卻忍不住一絲好笑:「敢情車駛不進大堂,集會都改在校場上了。
」
殊不知赤煉堂的總瓢把子雷萬凜隱居多年,不問世事,名義上雖由四太保「
淩風追羽」雷門鶴總理幫務,實則誰也不服誰。
這片依山傍水的建築最早淪為義
子們的角力戰場,往往跨過一道門墻,院裡的天日就不一樣了,聚會時誰也不入
誰的廳門,唯恐有詐,索性在校場上說事,反正這樣的機會也不多。
耿照等人一下船,就被數百名赤煉堂弟子包圍,人雖規規矩矩分立在兩排獅
頭椅後方,相隔有數丈之遙,然而近千隻眼睛虎視眈眈,隻待上頭一聲令下,隨
時便要撲上來。
押後的雷騰衝道:「就在這兒說罷。
老十,喚你院裡人把解藥拿來。
」大剌
刺往第六把獅頭椅上一坐,翹起二郎腿,再不肯走了,一邊不懷好意地打量著染
紅霞結實健美的腰臀長腿,噴嘖道:「不壞,真不壞!
」
十爺院裡的心腹聞訊,連忙攜了隻錦盒來,雷冥杳遠遠見著,提起餘力尖喝
:「慢……慢!
」瞪著耿照:「劍……劍……」寥寥幾字說得滿頭大汗,可見毒
藥之厲害。
崔灩月也是奄奄一息,白著臉搖頭:「劍……被他們搶走了。
我哪兒……哪
兒來的劍?
」雷冥杳擠出一抹冷笑,咬牙道:「那……那好,一翻……兩……」
用力吞了幾口唾沫,似將暈厥。
給他拿解藥來的乃是一雙妙齡女郎,姿容亦佳,見狀齊道:「……十爺!
」
雷冥杳睜眼喝道:「莫來!
」嗓音尖亢,白慘慘的雙頰漲起病態的彤紅,俊美的
面孔更形妖異,仿佛陽氣吐盡,化成一隻脫殼艷鬼。
耿照將人置在一張獅頭椅上,
眼看情況要僵,總不能教崔灩月與這不要命的伶人賠命,揚聲道:「八爺,既然
如此,煩你將崔老爺子畫押的契紙,以及那柄偽劍一併拿出來,大夥兒把事情的
來龍去脈對清了,省得纏夾。
」車中,雷亭晚怡然笑道:「如此甚好。
」
片刻從人取來了文書,以及一隻冷玉劍匣,揭蓋一看,赫見錦襯上嵌著一柄
黑黝黝的長劍,仿佛被熏黑了似的,炭焦般的表面又隱有一抹虹彩,顯是被極高
的溫度烤過,與崔黼月所說不謀而合。
染紅霞端詳片刻,不覺蹙眉。
耿照低問:「怎麼?
是不是這把?
」「劍形與
我當年所見十分相似,但顏色不太一樣。
」她沉吟道:「還有一處不對勁……劍
柄末端,我記得鑲有一枚荔枝大小的火紅齊珠,這把劍也沒有。
」此話一出,雷
騰衝、雷冥杳盡皆變色。
耿照低聲道:「我懂了。
劍是真的,但關鍵是上頭的那枚資珠。
崔老爺子摘
下給崔五公子帶走的,隻有那枚寶珠而已,所以崔公子沒說謊,他的確沒有劍:
而赤煉堂拿到的這柄劍,也的確不能算是真的,沒有了寶珠,「映日朱陽」不過
是一柄質堅工巧的頂級名兵,卻無火元之精的異能。
」
染紅霞詫道:「火元之精?
那是什麼?
」
「傳說鈞天八劍分為「四德」、「四象」兩組,四象是指地、水、火、風,
那家主將烏金、玄鐵、冰魄、火精等異質與鑌鐵合而為一,找出最恰當的成分比
例,鑄成了符合四象特性的神兵。
」耿照娓娓說道:
「從這柄劍上的燒灼痕跡來看,邵家主對材質的耐火度下了很大的功夫,一
般的刀劍毋須如此。
顯然劍首那枚寶珠是極陽極烈的奇珍,要將其火勁轉化為助
力,劍身才須如此處理。
我聽說有種冶兵之人夢寐以求的寶物,無須鼓風生火便
能自生熱能,喚作「火元之精」,邵家主裝在劍柄末端的那枚寶珠,興許就是這
樣的東西。
j 雷騰衝冷哼一聲。
「誰知道你是不是吹牛?
」
耿照正色道:「這樣的事,每個有心鍛造兵器的師父都知道。
我七歲進入白
日流影城,十二歲那年就聽說過「火元之精」了,至於貴幫長年經營軍械買資,
竟然毫不知情,這點我也覺得非常奇怪。
」雷騰衝老臉一紅,轉頭「呸」的一唾,
低聲咒罵不絕。
七寶香車中再度傳出那把斯文悅耳的聲響,雷亭晚悠然道:「既然如此,還
請崔五公子把那枚「火元之精」交出來。
契紙上寫得清清楚楚,此劍已以現銀一
百兩的代價賣給了我,令尊的畫押可不是假的。
」
耿照打開契約文書,果然寫得分明,以一百兩買了此劍,其下有「崔靜照」
三字畫押。
崔灩月顫著雙手,讀得淚流滿面,喃喃道:
「真……真是我阿爹的親筆!
這……」染紅霞也接過觀視。
雷亭晚笑道:「
二掌院乃正道七大派裡的聞人,聲名素著,料想不緻學那市井無賴之舉,一把撕
了契紙才是。
」
染紅霞壓抑怒氣,轉頭問:「崔公子,這真是令尊的筆跡?
」崔灩月茫然點
頭。
耿照暗自嘆了口氣,心想:「崔家破敗如斯,赤煉堂固然罪大惡極,崔家的
子弟恐怕也非全無責任。
」拍了拍崔灩月的肩膀,朗聲道:「十爺,火元之精乃
是異物,別說隨身攜帶,若無這隻特製的冷玉匣貯存,恐怕連持劍也不易。
你們
追了崔公子忒久,該明白珠子至少不在他身上罷?
」雷冥杳毒性開始蔓延,已難
言語,一點硃砂般的殷紅滲出前襟,漸漸暈染開來。
雷騰衝抱臂重哼,面上的醜疤扭動如蜈蚣。
「姓耿的,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
「我想讓十爺與崔公子一齊服藥,先把毒解了。
」耿照道:「若非今日一行,
你們也不知道要找的是枚珠子,而非一柄劍,這般矇著頭找下去,不知伊於胡底。
便以這條線報來換取解藥,也盡夠了。
」
雷騰衝心想:「你拿消息換解藥,拿什麼換你們平安離開?
蠢才!
」聳肩笑
道:「老子無所謂!
老十,你聽見啦,你不要命不打緊,斷了珠子的線索,死得
才叫冤哪!
」雷冥杳閉目咬牙,胸口劇烈起伏,顯是心緒洶湧。
未幾,車中雷亭晚也和聲勸道:「你們都吃了藥罷。
契紙是真,劍也是真的,
耿兄弟與二掌院是講道理的人,總不能坑了咱們。
老十!
」雷冥杳身子一顫,咬
牙道:「藥……藥來!
」兩名女郎飛奔過來,服侍二人用藥。
足足等了一刻,才見他——人面色好轉,呼吸如常。
染紅霞一探崔灩月腕脈,
回頭道:「脈象正常,毒已解啦。
」崔灩月一躍而起,指著七資香車,悲憤道:
「你們……他們的確毀了我家,害死我家人,這是我親眼所見,決計不會錯的!
」
這話
卻是對耿染二人所說。
耿照點頭道:「我信你。
」見崔灩月滿臉錯愕,正色道:「崔公子,令尊過
往題詩時,習慣的落款是什麼?
」
崔灩月不假思索回答:「先翁以「林泉」為號,落款不外「崔林泉」、「焦
岸林泉」、「林泉亭翁」這幾……」露出恍然之色。
染紅霞不懂題跋,看書也多
看武經兵書一類,在一旁靜靜聆聽。
耿照道:「我流影城首席大匠屠化應,習以「應化萬千」為作品落款,那「
萬」還非是一般的萬,須寫作簡筆之「萬」,我見他簽寫文書,亦是如此。
這契
書由來很簡單,想是令尊死前教人脅迫,故意簽了個與平日不同的花押,日後對
簿公堂時便知蹊蹺。
」揚聲道:
「這契紙非常重要,千萬不能撕毀。
我將親自帶回將軍面前,做為赤煉堂殘
害無辜、魚肉百姓的證據,為你崔家討回公道!
」這幾句話以碧火真氣送出,霣
得在場數百名赤煉幫眾身子一晃,根柢差的手足酸軟,倒退幾步,明晃晃的鋼刀
「鏗鏗」落了一地。
雷脎衝、雷冥杳對望一眼,心下駭異:「這少年……好深厚的內力修為!
」
忽聽雷亭晚哈哈一笑,怡然道:「典衛大人可有想過,要怎生離開此地?
」耿照
從懷裡掏出將軍府的金字腰牌,對眾人一亮,昂然道:「我親受將軍飭令,掌管
越浦內外江湖勢力進出,更是七品朝廷命官!
要出此地,誰敢攔我?
」雷剩衝神
色古怪,片刻「噗!
」一聲捧腹大笑,連原本被耿照一喝之威所震懾的幫眾也狂
笑起來,笑聲震動山野。
崔灩月死命抓住染紅霞的衣袖,挨近她溫暖結實的嬌軀,顫聲道:「他……
他們笑什麼?
」染紅霞按劍昂立,眸子電掃而過,與她目光一對的赤煉堂弟子如
遭劍戮,紛紛閉口,放肆的哄笑隨之沉落,漸不復聞。
「沒什麼。
」她淡然道:「人若無知,隻能藉笑聲來掩飾懦弱,如此而已。
」
雷亭晚笑道:「二掌院說得是。
但典衛大人興許不知,赤煉堂殺的朝廷命官,未
必少過江湖人物。
本幫迄今屹立不搖,如有需要,我們並不忌諱殺幾個官。
你不
過交了些好運,因緣際會,才糊裡糊塗混了頂烏紗帽,一個月前,你還是本幫各
碼頭通緝的要犯,真當自己是鎮東將軍麼?
」
耿照似乎並不意外,負手道:「既然如此,那我也隻能殺出去了,是不是?
」
雷亭晚啞然失笑。
「這會兒,你倒當自己是嶽宸風了。
」神術寶刀橫持腰下,耿
照仍是背負雙手,緩緩踏前。
靴尖「啪!
」踩落泥塵,青磚上粉灰揚起,眾人呼
吸一窒,不由小退半步。
車中的瀟灑笑聲為之一頓,連原本躍躍欲試的雷騰衝不
禁臉色微變,小心謹慎起來,熊一般的巨大身軀微微挪後,揮手示意屬下上前。
耿照並未發覺自己已經不一樣了。
與嶽宸風相比,這些人宛若蟲蟻,來得再多,不過徒增厭煩罷了,並不會令
他感到恐懼。
在和嶽宸風的一戰裡,他徹底磨練了氣力、戰法、意志……其中最
重要的是「氣勢」——戰無常勝,務求必勝!
勝負是貫徹意志之後的結果,一旦
決定動手,便不再猶豫。
在眾人回神前,耿照身形一晃,已然出手——
校場極大,對手分布甚廣,他卻如餓虎般撲向雷騰衝,連刀帶鞘朝他面門砸
落!
雷騰衝身邊手下最多,不像雷冥杳氣力未復、僅有兩名侍女環護,他萬萬料
不
到耿照竟會挑自己下手,倉促間舉起鋼腕一擋,「鏗!
」被震退數步、胸中
氣血翻湧,
忙不疊地揮動猿臂,一撈著部下便往前推,口中瘋狂咆哮:「上!
給老子上!
通通上前去!
」
眾人如夢初醒,爭先恐後地拔刀,卻聽前排「哎喲」、「媽呀」、「我的娘
啊」呼痛聲此起彼落,人如驚濤般倒成一片,耿照刀未出鞘,每一揮必中膝腿肩
腰,骨碎的聲響不絕於耳,眨眼二十餘人倒地哀嚎,後退與逃跑的擠成一團,反
將雷騰衝卡在中間。
眼看將與雷騰衝相接,身後「轟」的一聲巨響,硝煙如浪一般逆風卷來,濃
嗆欲窒。
「二掌院!
」
他反身躍入煙硝,揮散濃翳,忽聽嗤嗤幾聲,霧中幾點烏芒飆來,忙舞刀拍
落,鼻端嗅到一股熟悉芬芳,開聲道:「是我!
」身畔那人劍勢一偏,劃了個圓
弧收回,隻差得分許便要刺中他,正是染紅霞。
「你沒事罷?
」兩人背靠著背,耿照急問:「崔五公子呢?
」
「沒事,我拉著他。
」染紅霞的聲音中似帶痛楚,耿照幾乎能想像她秀眉微
蹙的模樣,略一分神,「颼颼」的機括聲密如急雨,所幸先天胎息並非純靠耳目,
暗器劃破、擾動雲霧時的微妙變化,對碧火功不啻擊鼓吹號,比眼看耳聽還要清
晰。
耿照一一將暗器拍落,暗忖:「好強的勁力!
那雷冥杳斷無如此手勁,莫非
是弩機?
」染紅霞咬牙道:「小心……小心那輛車!
」語聲未落,一抹灰影碾破
煙霧,雪白的七寶香車在灰翳中看來意外帶著冷冽的青灰,通體散髮出鋼一般的
獰惡光芒。
(是……是它?
)
然後耿照便看見了不可思議的一幕。
七寶香車上發出了翻動機關屜闆般、單調呆闆的「喀啦啦」輕響,卻看不清
車體有什麼變化,數不清的暗器便已迎面而來——
「快走!
」他一推身後佳人,臂間爆出一團耀目豪光,寶刀神術終於出鞘。
「走陸路出水寨,快!
」烏芒叮叮咚咚地撞入漩渦般的銀光之中,碎成了粉塵般
的細小煙花。
染紅霞不明所以,依然信任他的判斷,護著崔灩月衝出煙霧,退往水寨大門
的方向。
雷騰衝乘機率眾包抄,調息完畢的雷冥杳一躍而起,兩名侍婢一使雙劍、
一用雙刀,居然也跟著掩殺過來。
——「以一敵多」隻有一個秘訣,那就是絕不能停。
染紅霞嬌叱著揮動金劍,披散濃發,輓著崔灩月左衝右突,結實修長的體態
無比曼妙,劍招卻是大開大闔,殺得赤煉幫眾汗流浹背,本該是合圍收攏的局面,
竟被她一輪毫無間斷的重劍搶攻,衝散成一小股一小股的,首尾難接。
往往四、五條大漢並肩齊上,卻擋不住她隨手一掃,就算鋼刀沒斷於昆吾,
肩肘也要被她驚人的膂力震脫關節,轟得倒飛出去。
這美貌動人的紅衣女郎在他
們看來,直與飛天夜叉無異,原本蜂擁而來的幫眾們開始爭相退走,追兵反成了
四散的逃兵。
雷騰衝、雷冥杳一身武功在人馬雜沓間難以施展,紛紛斥退手下,但場面已
然失控,前頭的人被染紅霞殺得不住後退,如海水般倒灌而回,雷騰衝仰天怒吼,
揮拳掄掃,擠到身邊的數人被精鋼臂鞲打得血肉模糊,殘肢頭顱沖天飛起,眾人
這才
一哄而散,終於清出戰場來。
敵人隻剩兩名,形勢卻更加兇險。
染紅霞一拄金劍停下腳步,巨量累積的酸
疲驟然湧上,汗水從高挺的鼻尖一點一滴落在青石磚上。
雷騰衝獰笑:「小花娘!
一個打幾十個,看你還剩下多少氣力?
」
還不能倒下,她對自己說。
牢牢輓著毫無自保之力的書生,強抑臂間的顫抖,
緩緩舉起了昆吾劍。
耿照擋下暴雨般的暗器,欺七寶香車體積碩大,畢竟不如活物,抽身欲退,
誰知「喀喇喇」一響,飛鬃電吻、雕工邪異的兩隻馬頭已穿霧而出,朝他胸口撞
來!
(好快!
)
他伸手一拍木馬的吻部,還未借力,馬嘴突然「嘎!
」翻開,彈出一桿鋒銳
的紅纓搶來,槍尖入肉的瞬間耿照及時攢住,藉機簧之力往後一退,「噗!
」冷
鋼離體,綻出大蓬血花。
他跌落在地,半嵌在馬腹中的巨輪橫裡壓來,輪底「嚓!
」
翻出鯊齒般的牙狀尖刀,朝腹間碾至!
耿照側滾卻快不過車輪,眼看避無可避,神術往腰間一橫,雙手握緊刀柄。
鯊齒巨輪挾著車身重量滾上刀闆,齒牙與神銳的刀鋒一絞,鯊齒喀啦啦地崩斷,
破片四射,刺得耿照半身是血,就這麼一阻,巨輪略為退轉,耿照忍痛向側邊翻
開,腳跟一蹬,本已滾出丈餘的身子又平平滑開七八尺,一條鐡煉鐮刀「唰!
」
削下他半截褲腳,「鏗啷啷」地卷迴車身中,卻不知是收回到哪一處。
耿照一躍而起,隨手拍落激射而來的整排袖箭,站好時七寶香車也已倒退轉
正,兩頭妖異的跨輪木馬正對著他,雙方相距不足一丈,不管是哪一樣方才遭遇
過的神秘武器,這都是非常理想的攻擊半徑。
——毫無……毫無喘息的機會。
直到今日之前,耿照始終相信機關自有侷限。
但不是這輛車。
它巨大而靈巧,
不依畜力卻有著活物般的敏捷反應,武器刁鑽難防,而且配置縝密,似乎考慮過
各個死角的補強搭配……這輛車一定有弱點,譬如輪軸、車腹,或者機簧較易受
損處,但問題在於根本無法靠近。
而且,倘若這片硝煙是七寶香車所造成,代表它還配備了火器。
當今武林擅
用火藥的有幾家,如九曜門的「熾盛光」、西降宮的「鬼子母」、淼天島的「八
方神雷」等,都是聞名天下的火器。
然而硝石稟性極不穩定,怕潮、怕震、怕天
乾火燥,又受限於引火不便,這些威力奇大的武器多采排布發動的設計,如同機
關陣一般,罕有製成方便攜行的小型暗器。
耿照心念一動,突然竄了出去,繞著馬車狂奔起來。
果然這次七寶香車並未跟著他一起轉動,機關畢竟不是活物。
耿照繞得幾匝,
神術刀猛朝馬車的左後方砍落!
他並非是盲目攻擊,這個角度即使七賨香車突然
後退也碾不到他,而主要攻擊的目標是左側車輪的護蓋,一旦砍開這裡,下一步
便是破壞車輪,徹底癱瘓車輛,將躲在其中的雷亭晚逼出來!
密集的鏗然聲響宛若敲鑼,雪白的車廂被斫得火星四濺,表面刀痕累累,卻
無一砍入車體,砍落的瞬間刀鋒總是微微一偏,連鋒銳的神術刀也難奏效。
(這
是……水鏡鋼!
)
七叔曾說過,有種特殊的鍛造法名為「水鏡鋼」,用以打造鎧甲:將鋼片表
面研出特殊的角度,並處理得如鏡子般光滑,下刀時力氣越大越容易偏開。
若甲
後再襯幾層特製的厚牛皮,連重兵都能多捱幾下。
「那是不是甲片越小,效果就越好?
」當時才剛被允許上砧的小耿照問。
他
正學著把鐡坯打小,形狀打得跟圖樣——般精確,對這點特別感興趣。
七叔搖頭。
「如何分割甲片,便是鍛造「水鏡鋼」的秘訣所在。
鋼材各有強
度,造得大了,就像翻過來的鍋盆,不用砍穿砍破,一拳就打凹了,造得小了強
度不夠,分一百片、一千片也沒用。
分多少片、又怎麼分,正是水鏡鋼成功的關
鍵。
「遇上真正的水鏡鋼,別想拿什麼神兵對抗,這是天生相剋,如同水克火。
不如搬塊幾百斤的大石砸爛它,就像撒泡尿澆熄火頭。
」這是七叔的結論。
耿照連砍數刀不生作用,一掌打在車廂上,「轟!
」車體一跳,感覺落手的
廂壁一縮,旋又恢復如常,掌力已消弭於無形,看來底下所墊,可比數層特製牛
皮厲害多了。
七寶香車猛地一轉,將他甩開,藏在車體各處的槍、刀、鐮、勾啪啦啦地翻
過一輪,夾以層出不窮的暗器,耿照被硬生生逼退兩丈,身上又多添幾道傷口。
妖物般的怪車再度倒退轉正,馬頭對著耿照,車內傳出雷亭晚的笑聲。
「能
與這輛車如許纏鬥,典衛大人非凡人也!
」輪軸前後轉動,似要直衝過來。
耿照靈光乍現:「機關再怎麼神奇,暗器、火炮卻非是用之不盡……如此,
先廢他一臂!
」縱聲長嘯,施展輕功揮刀撲上,邁步繞著七寶香車一陣亂砍,不
住閃避車體施放的暗器與機關。
雷亭晚哈哈大笑:「典衛大人!
我這車殼的「水鏡鋼」乃是七寶之一,你便
是砍壞了寶刀,不過添幾處貓爪痕跡罷了,何苦來哉?
」機關屜闆一翻,一排耀
目火彈曳著熾亮的螢尾咻咻而出,耿照抱頭滾地狼狽躲過,背上被燒去大片衣衫,
心想:「再來便是斷你雙腿!
」長刀插地,一躍而起:
「那也未必!
」運起十成功力,薜荔鬼手中號稱剛猛第一的「跋折羅手」猛
然擊地,轟碎聲一路蔓延至七寶香車底,宛若湖面碎冰。
原來他繞行攻擊的同時,腳底暗自施力,將所經處的青石磚通通踏裂,再贊
以金剛部第一怒掌,方圓兩丈內地形破碎,七寶香車前後滑動幾下,才發現顛簸
難行,再無先前的敏捷。
背後傳來一聲尖叫:「老八!
」充滿怒氣,卻是雷冥杳的聲音。
儘管戰局不
利,雷亭晚還是一貫的斯文和煦,似乎帶著笑意:「顧好自己罷,老十。
兩個打
一個,打得忒難看,傳出去還要不要做人?
」車輪在高低不平、布滿磚碎的畸零
地形上掙紮一陣,喀喇響中透著一股躁烈火氣,倒也不似話語中那般從容。
耿照拔刀轉身,飛步衝入戰團,神術刀接過雷騰衝的鋼腕,前後夾擊之勢乍
現缺口,染紅霞卻不戀戰,拖著崔灩月繼續衝向寨門!
雷騰衝大吼:「老十,莫
放她逃了去!
」但見豪光竄閃,鏗鏗幾聲,右臂的精鋼臂鞲竟解成數片,零星墜
地,切口無比平滑,如磨銅鏡。
興許是刀勢太快,雷騰衝一條生滿卷曲茸毛的黝黑右臂僅留下數道殷紅,連
血也沒見。
他忙向後躍開,悻悻然怒叫:「仗兵器之力,算什麼好漢?
」耿照點
頭:「那我不用兵器!
」將刀插回腰後鞘中。
雷騰衝擰笑:「怎會有你這種蠢貨?
」左拳呼的一聲,朝耿照腦門揮落!
他
外號「陷網鯨鯢」,身具怪力,再加上幾十斤重的精鋼護腕,這一拳足可開碑裂
石。
耿照「不退金輪手」輕輕巧巧一轉,將拳勁導引入地,震碎大片青磚,雙掌
按著他左臂的精鋼臂鞲一合,碧火神功的雄渾勁力到處,生生將臂鞲壓凹進去。
雷騰沖滿地打滾,偏偏又扯不下臂韝來,慘叫聲不絕,片刻聲音漸低,卻非
是掙脫了變形的鋼箍,而是痛得渾身抽搐,口吐白沫,連喊叫的力氣也無,隻能
蜷在地上死死吐氣。
另一廂染紅霜抓住機會向外衝,她與耿照一進一退、配合得妙到巔毫,雷冥
杳施放暗器不及收手,急起直追。
他輕功本就高超,縱使起步略晚,仍一閃身便
攔在染、崔二人身前,欺她久戰無力,逕拔陰陽雙匕搶攻。
短兵相接,昆吾劍連環三式,刺中他肩、腰、腿三處,傷口不過針尖大小,
滲出殷紅。
雷冥杳一跤坐倒,手裡扣了枚蝴蝶鏢,還想頑抗,染紅霞劍尖一挑,
指著他的咽喉:「我不愛殺人,但不代表我不會。
」
雷冥杳咬碎銀牙,妖麗的面孔滿是陰驚,猶豫不過一瞬,「鏗!
」擲落鋼鏢,
擡望眼前的紅衫麗人,狠笑:「將來你會後悔,今天沒殺了我!
」
染紅霞還劍入鞘,挽著腿軟的崔灩月與耿照合於一處,三人往大門處奔去。
由校場到大門的這一段仍有不少赤煉堂幫眾,隻是各不相屬,又缺乏統一的
高層指揮,就算不時有人零星上前阻擋,也難攖昆吾劍、神術刀的鋒芒。
片刻水
寨大門已近在眼前,遠方似有大片煙塵捲動,馬蹄聲踏得地面隱震,滾滾而來。
風火連環塢被這麼一鬧,眾人心思全放在校場上,這時望台上才見黃沙捲來,
慌忙吹起號角,又有更多赤煉堂弟子湧出,手持搶刀全副武裝,各奔崗位準備禦
敵。
染紅霜詫然道:「不是他們的援兵?
」「不是,」耿照笑道:「是我們的!
」
黃沙中旌旗捲動,隱約可見「驍捷」字樣,馬上騎士身披重甲,當先一騎卻
是一身黑衣勁裝,急馳中不小心甩脫了頭頂的冠帽,散出一頭烏黑秀髮,正是弦
子!
她在食店穿窗而出,得耿照暗中授意,往巡檢營調動兵馬。
羅燁點齊所部前
來接應,騎兵雖快,到底不如舟行,途中略有耽擱,總算堪堪趕至。
染紅霞精神一振,想起當日聯手對抗萬劫,也蒙他應變奇快、屢出巧計,終
於脫險,懷念之餘,柔情忽動,轉頭道:「總是有你,才能化險為夷!
」不由一
笑,雙頰暈紅。
耿照熱血上湧,忽有些不知所措,唯恐失態,忙對崔灩月道:「
崔……
崔公子,再加把勁,咱們這便要離開風火塢啦!
」
隻聽一人長笑:「哪有那麼容易!
」自大門頂一躍而下,單掌拍向染紅霞!
耿照驚怒交迸,截以一路「寶劍手」,誰知那人掌勢不變,中途才挪向耿照,前
半式的掌力已壓得染紅霞身形頓挫,再難前進。
「啪!
」兩掌相接,僅後半式便
震得耿照五內翻湧,不貲心驚:「好厲害的掌力!
」來人雙足落地,再出一掌,
同樣往染紅霞身上招呼。
耿照不敢托大,改以剛猛無餺的「跋折羅手」直取中宮,此乃兵法中的「攻
其必救」。
那人哈哈一笑:「來得好!
」依舊是中途轉向,前半式轟得染紅霞小
退半步,秀美絕倫的臉蛋一霎脹紅,再不卸力,這半掌便要震傷臟腑。
染紅霜莫可奈何,將崔灩月一推,登登登倒退三步,把掌力全卸向地面,正
要伸手挽住崔灩月,忽然喉頭一甜,嘴角溢出一抹溫黏,才知早已受創,不敢開
口,倒轉昆吾劍拄地,爭取時間調息。
那人揚聲道:「但教他們出得此門,今日塢中所有人自殺謝罪!
」赤煉幫眾
如夢初醒,再不分派系人馬,齊聲吶喊,將三人團團圍住。
至此突圍無望,耿照心有不甘,見那人第三度出手,仍是平平一掌,心想:
「世間哪有如此霸道的掌法?
捨了招式變化,全以威力決勝!
」福至心靈,想起
當日刁研空戰嶽宸風的情景,雙手運化如楊似柳,在手掌相觸的瞬間放空勁力,
任他掌力再強,總不能打在空處。
那人「咦」的一聲,脫口讚道:「好!
」眼看右掌使老,左掌又出,耿照雙
手才抵得他一掌,也顧不得什麼「空」了,不退金輪手一圈一攔、滿以為擋下之
際,那人縮回的右掌再出,轟得耿照倒飛出去,落地時連滾幾圈,蹣跚撐起,張
嘴嘔出一大口鮮紅。
「挨得這式「撼地雙擘」還未死,是一號人物。
」那人沖耿照豎起拇指。
他
生得熊腰虎背,身量不高,十分精悍,勁裝快靴,肩負行囊,風塵僕僕的模樣,
黝黑的面孔說不出的滄桑,猶如半路歇息的老鏢師。
染紅霞終於緩過一口氣來,橫劍當胸,寒聲道:「大太保,你不問是非黑白
便動手,莫非這寨子裡作奸犯科的齷齪勾當,也都有你的一份?
」
耿照心中一靂:「他……便是赤煉堂十絕太保之首的「天行萬乘」雷奮開!
」
卻見雷奮開撣撣襟袖,怪眼一翻,哼笑道:「是好是歹,這寨子裡大小事本
就有我的一份。
你也不是剛出道的雛兒了,染紅霞,難道不知上門踢館,須有來
得去不得的準備麼?
」
染紅霞目光沉定,並不慌張,沉聲道:「如此說來,為奪「映日朱陽」、滅
去焦岸亭崔家滿門一事,大太保也必然知情了?
」果然雷奮開面色一凝,嚴聲道
:「什麼映日朱陽?
焦岸亭……是崔林泉老頭家麼?
」
她點了點頭,冷道:「上回流影城一晤,大太保力促七大派捐棄成見、共抗
妖刀之事,我記憶猶新。
白城山之約還尚未履行,若大太保回頭便滅了崔家,未
免太令人齒冷。
」
雷奮開搖了搖頭。
「此事我不知情。
」染紅霞便將來龍去脈略說了一遍。
「
依照在流影城的約定,鍾允被害一事,或與妖刀禍世有關,應提出來由七大派共
同參詳。
然而貴幫三位太保不僅隱匿不報,還覬覦寶劍,做出天理不容之事。
我
等今日前來,是要為崔五公子討一個公道。
」
雷奮開的臉色非常難看,抱臂不語。
不多時,七寶香車脫離了破碎的地形,
緩緩駛近,雷冥杳亦由兩名侍女攙扶而至,連痛得渾身冷汗、抽搐呻吟的雷騰沖
也被擔架擡了過來。
「哼,丟人現眼」雷奮開怒極反笑,環抱雙臂道:「把你們六爺擡下去,
找人把那塊爛鐵鋸開,省得他叫得娘兒們也似。
老八,你待會兒可要同我好生交
代,是誰讓你們去搶劍的。
」
雷亭晚笑道:「哎喲,老大,你又不是不知道,兄弟們不過聽命行事罷了,
哪能有什麼交代?
老四回來你問他唄。
」掉頭駛向碼頭。
雷奮開冷笑不止,轉頭
望向雷冥杳:「你呢,也是一樣的說法兒?
」雷冥杳冷冷道:「我跟你沒什麼說
的。
」瞥了染紅霞一眼,扶著侍女肩頭往山上的別院走去。
此時巡檢營的三百鐵騎馳到,羅燁一勒韁繩,解下防塵的面巾,就著鞍上行
禮:「屬下來遲,大人受驚了。
」耿照搖頭:「不會,來得恰好。
」見弦子一掠
下馬、拔出靈蛇古劍斬開寨門,飛也似的奔過來,微笑道:「辛苦你啦。
多虧得
有你。
」
卻沒注意到身後染紅霞面色一凝,幽幽將視線轉了開去,直到深呼吸幾口、
稍稍平復,才又僵著臉對雷奮開道:「太太保,此事你怎麼說?
」
雷寧開淡淡哼笑,乜著怪眼道:「你待如何?
」
染紅霞乾咳兩聲,木然道:「便由典衛大人決斷。
」雖是對他說話,卻又不
肯看他。
耿照隻覺奇怪:「怎地……一下又變得如此生份?
」但此際不言私情,
清了清喉嚨,沖雷奮開一拱手: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
依在下之意,三位太保犯了殺人、劫財、姦淫等重
罪,我須將他們押送將軍府處置,另外,此案越浦城尹梁子同亦牽連其中,須與
他們三位對證。
寶劍歸還崔五公子,這是理所當然,崔家的物業亦須一併歸還,
無法完整歸還的則須予以賠償。
」
雷奮開冷冷看著他,彷彿他臉上開了朵花,片刻才道:「就這樣。
」「若有
什麼遺漏的,我會再向大太保稟告。
」耿照道:「就這樣。
」雷奮開冷笑。
「辦
不到。
」「哪一樣辦不到?
」「一樣也辦不到。
」雷奮開沉聲道:
「崔家之事,我很遺憾,他們非是江湖人,不應受江湖牽累。
但雷騰沖等是
我赤煉堂之人,要殺要剮,也是本幫關起門來的家內事,與你無關!
你想拉人見
官,一句話,辦不到。
」
耿照面色沉落,肅然道:「大太保執意如此,我也不是全無準備。
這三百名
驍捷營的精甲鐵騎,夠不夠拘提他們三位到案?
」雷奮開搖頭,一指對面的山頭,
那是月牙膂的突出部,站在上面可俯視風火連環塢,故設有望台崗哨,派弟兄把
守。
「我麾下有五百「指縱鷹」,便埋伏在那裡,若以弩機發箭,你這三百名雄
騎轉眼便成刺蝟,你信不信?
」耿照凝了他半晌,一笑搖頭。
「你沒有五百人藏
在山頭。
」「對,我是騙你的。
」雷奮開也笑了:
「即使如此,你今天誰也帶不走。
小子,你的權力,是鎮東將軍給的,赤煉
堂的也是,我們若鬧到了將軍面前,非要分個生死存亡的話,留下的會是將軍比
較需要的那個。
「你能為將軍掌管東海各水陸碼頭、驅逐難民,提供兵械軍資,打探消息,
做各種既見不得人、可又不能不做的事麼?
赤煉堂一年花在這些事情上頭的本錢,
數以萬兩計,就算今天是其餘東海六大門派要跟我上這個秤台,我也不怕,何況
是你?
」
雷奮開說話的態度並不張狂,沒有佔盡上風的味道。
他隻是陳述事實,一點
也不得意。
「你要辦梁子同,但他是中書大人的人,將軍會為了你,在這個當口跟中書
大人正面衝突?
這是絕無可能的事。
幫你自己,也幫大家一個忙,事情已經夠多
夠惱人的了,別拿這些窒礙難行的勾當回事幹。
「崔家的事,我會讓老四給你們一個交代,但不是現在,須等我調查清楚,
才知道要如何交代。
一個月前,我才在東海水陸各碼頭髮布訊息,要拿你來一問
妖刀的秘密,當時我向橫疏影保證,一旦落在我手裡,我肯定教你生不如死。
我
一向是個說話算話的人。
「今日你們闖進風火連環塢大鬧,更是死路一條,便是許緇衣、橫疏影親來
也沒得說。
但我很佩服你。
雖然你的要求在我看來,簡直像是小兒胡鬧,但我佩
服你胡鬧的勇氣。
」
——在轉身離開之前,他隻看了耿照一眼,魚尾深刻的眼角微瞇著,笑意更
顯蒼涼。
「所以,今兒我給你們的優遇,就是放你們活著從這裡走出去。
請。
」
符赤錦在房裡等他回來,一直等到了天黑,但耿照始終沒回來。
這樣也好,
她輕輕歎了口氣。
她不想騙他,也不想刻意隱瞞什麼,她希望自己一輩子都可以
與他坦然相對,什麼事都能說、都能分享,沒有一絲猶豫害怕,就像現在這樣。
她吹熄了燈花,在幽藍裡踩著一廊斜影,來到大師父房裡。
今夜,是個無月
而多雲的夜晚。
大師父受傷之後,她為他準備了一隻小巧的青釉甕,大概隻比醃潰醬菜蜜餞
的缸子略大些,就像酒肆裡小孩兒抱著叫賣醃李、話梅、人面子的那種。
大師父
從破損的舊缸換到新缸子的過程沒人能看,就連二師父、小師父也不行,符赤錦
特別為他把缸子拿去城外亂葬崗吸納土金之氣,勉強趕上了今夜。
她拿來一個堅固的籐架,把青釉甕小心放在架中,以特別處理過的屍布將甕、
架牢牢纏起,以防行動時有什麼萬一。
大師父現在非常脆弱,其實不適合出門,
她不止一次想說服他打消這個念頭。
「寶寶錦兒不懂,師父們連宗族的仇恨都放下了,隻求一個無爭,為什麼又
要去蹚這渾水?
」
大師父平靜回答:「女徒,你看過《岣嶁異策》,也向師父們討過那三張殘
頁,應該知道我心中所想。
在本門數百年的源流中,曾有一人的修為境界最接近
「赤血神針」。
」
符赤錦點點頭。
「我知道,是「萬裡飛皇」範飛強。
」
大師父淡然道:「我從來沒喜歡過那人。
如今想來,這該是我對他的忌恨,
人在年輕識淺之時,總會生出如許心魔。
我和你二師父鑽研殘頁心訣多年,成了
現在這個模樣,所以不許你小師父過度鑽研,但此事難禁,我心裡很清楚。
「範飛強是個有心人,對於「赤血神針」,不會什麼都沒留下。
他若曾留下
隻字片語,必與那柄赤眼妖刀在一塊兒。
因此,大師父非去不可。
」
她並沒有開口要求讓耿郎一起去,雖然目前單以武功論,有他隨行最能保證
大師父的安全。
那對大師父來說太過為難,若非其他兩位師父傷重,大師父恐怕
也不會讓未曾發誓加入遊屍門的自己參與此事,更何況是她「名義上」的夫婿?
就算隻有她一個,她也會拚死保護大師父的。
寶寶錦兒暗自發誓。
二更時分,她小心背起竹架,來到密函指定的地點。
內河邊上的小舟把她帶出越浦,逆水來到一處山腳。
對遊屍門人來說,夜行
簡直是家常便飯,她輕而易舉上了山頂,取出密函,搧亮火絨燒了,淡綠色的信
函燃起淡綠色的煙,在山風中不但不消散,反幻出青鳥的形狀,向前掠去,「噗!
」
點亮了一隻白紙燈籠,燈籠上繪了骷髏頭。
那是遊屍門的標記。
符赤錦提著燈籠穿過一片密林後,來到一處斷崖,適才行舟的河道便在她腳
下。
符赤錦往前一步,發現左右都有人打著白紙燈籠,隻是相距甚遠,又或林間
佈置了什麼機關,彼此間並不能相望。
「久違了。
」
崖邊一盞白燈籠亮起,映出——張浮在空中的紙糊面具。
是那種貨郎攤上經
常看見的廉價面具,粗糙的彩繪笑臉看起來詭異非常。
雖然面具跟上次在破驛看到的不一樣,但她知道他就是「鬼先生」。
「諸位
一定覺得奇怪,為何在七玄大會召開之前,我要請諸位今晚辛苦一趟,來此小聚
……這個小小的聚會,姑且稱為「齊心會」罷?
目的是希望給諸位吃一枚定心丸。
」
鬼先生笑道:
「據我所知,目前已掌握聖器、準備好參加大會的,僅隻兩家。
希望今夜過
後,諸位能打起精神,把握剩下不多的時間,趕緊搜集聖器,以免向隅。
」
若非情況不明,符赤錦幾乎要笑起來。
這人說話,怎麼活像在婚喪喜慶的筵
席扮演司儀、負責插科打譯帶動氣氛的白席人?
他可是發動邪派七玄聚會,大有
圖謀之人哪!
她突然意識到:在左右那幾盞不見身影的白紙燈籠之後,便是當今邪派七玄
的首腦。
漱玉節那騷狐狸一定也在,還有天羅香的「玉面蛸祖」雪艷青,以及那
個連部下都不知她是女兒身的「鬼王」陰宿冥……狐異門、血甲門等絕跡江湖已
久的,也有首領前來出席麼?
寒風裡無人回話。
沒有人願意在這時被摸清底細,給對手的情報自是越少越
好。
鬼先生對這樣的反應似乎很滿意。
「那麼,就請各位盡情欣賞了。
」一指崖下:「此地是大名鼎鼎的血河蕩,
人所皆知,這兒是七大派之一赤煉堂的總壇。
諸位前來,算得是甘冒奇險了,以
我們與七大派的「交情」,若教人知曉七玄的首腦盡皆在此,隻怕不妙。
」沒有
人笑。
這笑話真是不恰當到了極點。
符赤錦正覺無聊,忽見崖下的河道對面,那高低錯落的水寨間火光一閃,一
條火龍似的熾烈光影竄起,所經處無不燃起沖天烈焰,火光映紅了湖面、山壁,
以及在火舌間哀嚎奔逃的人影……「那、那是什麼?
」
這聲音符赤錦很熟悉,她曾與她在破驛的黑夜對罵過。
是鬼王陰宿冥。
——
那是……修羅場。
符赤錦很想這樣回答,卻說不出話來。
居高眺望,火焰的源頭像是一枚不斷
吞吐開閉的龍首,撕咬著動線上的一切:人、建築,死的、活的……無有例外。
最開始的時候它僅僅是個熾亮的光點,那代表著一個人。
但現在已經不是了。
整座風火連環塢陷入火海,火龍所經處沒有活物,間或
有幾個黑影與龍首交疊、分開,又交疊、分開,不多時便被火舌所吞噬——赤煉
堂的總壇裡不隻有兵器人馬,總會有幾名高手的,但在火焰之前通通不堪一轚.
火龍點燃了整座碼頭,赤煉堂總壇自大廳以下,已經沒有任何一個還能活動
的黑點,散在火場各處的屍骸數都來不及數,而火龍仍在雄續沿著山壁向上爬…
…「那到底……」陰宿冥喃喃自語:「是什麼東西?
」
「請容我向諸位介紹,」鬼先生笑起來。
「天元道宗的餘燼、我等七玄的再
興,正道之惡夢、龍廷之權柄,無可匹敵的戰器——妖刀離垢!
」陰宿冥失聲道
:「那便是離垢?
」
「還有它的刀屍。
」鬼先生一派認真,彷彿怕顧客們產生錯誤的□念。
「正
確地說,是妖刀離垢、精挑細選而得來的刀屍,以及正確的號刀之法,三者合一 ,
才交融形成諸位眼前這幅瑰麗奇偉的景緻。
」
風中傳來陣陣難以言喻的惡臭,那是灰燼、燃燒、血腥、焦烈……摻和而成
的氣味,伴隨著若有似無的哀嚎,以及剖紙般明快輕巧的刀刃入體聲響。
鬼先生
忽然搓著雙手,像是忽然來了興緻,對著「顧客」們慇勤探問:
「機會難得,諸位有無興趣,「就近」參觀一下離垢的威力?
」「多近?
」
反問的是一把低沉沙啞的渾厚噪音,猶如磐石磨砂。
男子一開口,符赤錦便覺胸
中氣血翻湧,五內似將滾沸,嗡嗡耳鳴持續許久仍不消失,彷彿被扔進萬斤銅鐘
裡撞了一槌也似。
身負此等內功造詣之人,此問自然不是怕死,背後隱含著更重
要的意義。
她這才留意到,白紙燈籠的數目似乎遠大於七盞。
——是因為有的龍頭大位
還懸而未決,抑或七玄之首本就不隻七人?
「好問題。
如妖刀這等驚世神器,威
力之大,諸位已然親見,再看不清的,稍後還有「一親芳澤」的機會。
問題在於
:不受控制的驚天之威,傷敵與傷己無異,有人拿瘟疫、天雷、水旱澇災做為武
器麼?
能受控制,妖刀才有價值。
」鬼先生說著嘻嘻一笑,彷彿名廚遇上了知味
之人,簡直歡喜不置:「既然如此,一丈之內如何?
」
《第十六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