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四折至此無爭,混一執籌
蠶娘講述前事時,耿照與胡彥之並不在場,不知靈蛇金劍為何物。
偏偏在座三人中,應有所覺的染紅霞,不知為何聽故事的本領特別遲鈍,耿、
胡明知必有弦外之音,苦無更多線索參照,悄悄換了個眼色,都沒作聲。
果然染
紅霞「嗯」一聲,喃喃道「是靈蛇金劍啊」,後續也就不了了之。
彙集三方情報,在背後操縱姑射之人的身分,可說呼之欲出,算上分壇被毀
這條,桑木陰固有「不得插手武林事」的祖訓,對頭既已殺上門來,那也不用講
什麼規矩,有冤報冤,血債血償,算給耿照的反撲大計拉了個可靠的幫手。
況且,行空的身分若與妖刀陰謀聯係起來,站在胡彥之的立場,等若多一份
說服母親的籌碼。
鬼先生之所以落得生死未蔔、行蹤不明,平安符陣營的唆擺決計脫不了幹係,
依「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之理,狐異門和七玄同盟未必是死敵,仍有攜手合作
的空間。
默契已成,耿照將以七玄盟主的身分,主導眞相的發掘驗證,以免重蹈當年
狐異門陷於孤絕的覆轍——就算灰衣人再一次教唆七大派動手殺人,這回他們要
麵對的,可不是區區一支邪道分流而已,百年來猶如散沙的七玄高手,首次團結
於少年的大鼸下,這可是連胤丹書都不曾達成的目標,足以讓敵人心生忌憚,不
敢輕舉妄動。
染紅霞臉皮薄,縱使心裏一千個、一萬個願意,當著蠶娘與老胡之麵,不好
跟著耿照離開,蠶娘看穿她的扭捏猶豫,主動開口留人,說有些天覆神功的正宗
口訣欲授予女郎,耿照與胡彥之遂起身告辭,並肩行出小院。
「野生的三才五峰等級打手,教你不費吹灰之力便捕來一隻,隻能說無量壽
佛了。
」老胡摸摸頸子,連連拱手。
「多謝盟主大人保住小人賤命,免在決戰現
場噴作牆上一灘膿血,死得像顆西瓜。
以你現下武功,都不夠那灰衣人戳幾下,
帶上我幹嘛?
擼管開嘲諷麼?
」
耿照「噗」的一聲差點噎著,拍拍胸口,一本正經道:「這我倒沒想過,也
是一招。
要不噴紅的,要不噴白的,總有事做。
」
「耶——你小子學壞了你!
這嘴皮快的。
」
「承教承教,是老師好。
」兩人你比比我、我指指你,稀哩呼嚕,俱都一臉
壞「雖非敵手,未必不能一戰。
」
耿照與他嬉鬧一陣,收斂形容道:
「那晚在冷爐穀外,我與明姑娘連手,以碧火神功為你重塑經脈,此際你的
修為已不同既往,相信你也有所知覺。
我於內功一節的體悟十分粗淺,眼界也不
夠寬廣,說不出成篇成篇的口訣來,然而對使用這副經脈還算有點心得,正需你
指點一二。
」
胡彥之笑罵:「虛偽!
傳功就傳功,指點個屁!
我有無聊到不承自家兄弟的
情麼?
」耿照也笑起來。
耿照的鼎天劍脈在近月之中,不僅疊遇大敵,甚且破而後立,於運用上累積
許多寶貴經驗,早已跳脫李寒陽的武學範疇。
他為老胡一一詳述,也提出了自己
還未參透的疑難,胡彥之與自身的經驗參酌印證,提出見解,兩人有來有往,討
論得極是熱烈。
「這武功可不簡單,」胡彥之心知自己得了天大的好處,感激之餘,忍不住
好奇。
「有名目沒有?
李寒陽李大俠是鳳翼山出身,一身的底子來自儒門正宗的
『三省功』,我瞧這套經脈運行之法,儉是夠儉的了,卻沒什麼溫良恭讓處,當
勇猛時亦分外精猛,實是一條全新的路子。
」
耿照道:「當初在蓮台之上,李大俠甘冒奇險,參酌自身脈行,為我收拾體
內諸元,塑得此脈。
為紀念這份恩情,都管叫『鼎天劍脈』。
」
老胡臉一垮,冷哼道:「去你的頂天賤賣!
老胡大好男兒,雖非不賣,絕不
賤賣!
我不管你啊,我身上這副,休想叫你那個破爛名兒,要叫,也隻能叫『絕
不劍脈』。
」
「……你高興就好。
」耿照哭笑不得。
但耿照與胡彥之的情況不同,李寒陽出手之際,耿照體內宛若熔爐,諸元行
將崩潰,猶如一塊燒紅的鐵材,李寒陽以己身為藍圖,為他複位天地乾坤,隻能
說是因緣際會,躬逢其盛。
胡彥之不止被鬼先生吸光內息,連精元都耗損極巨,離死不過半口氣而已,
就算耿、明以外力拓寬他的經絡氣脈,也不能憑空生出新力來,必是三人的經脈
成一通暢無阻的大循環,耿照與明棧雪再以精純的內功推動新脈,使老胡自身生
出新的內息來,方能成功。
且不說「重塑經脈」聞所未聞,便是一師所授,兩人的功體亦各自獨立,渡
入些許眞氣沒什麼問題,要如推動自身一般,在第三人的體內自成周天,縱以老
胡見多識廣,也早已超出他對內功的理解。
「你和那位明姑娘,到底是什麼關係?
」胡彥之雙臂抱胸,罕有地凝肅起來:
「她自稱是你的師父,莫非你這身內功……是同她學的?
『碧火神功』是什
麼來頭,竟有這般通天之能。
」
「碧火功出自《虎錄七神絕》,即是嶽宸風所修習的『火碧丹絕』。
」
耿照猶豫片刻,心知此事難避,若要瞞著紅兒,身邊不能有人反水,遂將從
明棧雪雙修碧火功一事說了。
「……詳情便是如此。
當時情況危急,我沒有太多時間考慮,幸而明姑娘未
以師傅自居,或要求我做什麼有違俠義道之舉,於揪出幕後黑手一事,我有信心
說服她——」忽見老胡雙頰暈紅,頗有幾分扭捏,胃裏一陣不適,不由失色:
「怎、怎麼了?
」
「沒、沒什麼。
」老胡害羞道:「隻是這麼一想,那天你和她為我重塑經脈,
咱們仨也算間接三修啦,眞沒想到第一次三人行,竟然就這麼……矮油!
討厭啦,
人家不說惹。
」
「……信不信我眞的揍你?
」
玩笑歸玩笑,龍皇祭殿內,明棧雪的確為了耿照出頭,替胡彥之重塑經脈時,
亦不惜拚著修為損耗,全力施為,若是別有居心,斷不緻犧牲若此。
老胡打量著
身畔的少年,沉吟片刻,才道:
「我不擔心她,你心中的分寸,我還是信得過的。
但這個女人曾與嶽宸風那
廝謀奪虎王祠的家業,日後麵對阿傻,恐怕你不易交代,此其一也。
其二,嶽宸
風的故事,你家二掌院也是聽過的,我就不說三修的事了,以二掌院的剛直,若
教她知曉這位明姑娘就是阿傻的大嫂,你就跪死在算盤上吧,到下輩子都別起來。
」
胡彥之心思機敏,由碧火功略一發想,登時識破明棧雪的臭史,當初在祭殿
內的猜想,至此已無懸念。
「兄弟,你屋院裏的事,我原不該插嘴。
符赤錦雖是遊屍門出身,我看她對
你是眞情至性,手腕也頗圓融,同染二掌院處得不壞,你要都收了做老婆,料想
問題不大。
「但鬼王陰宿冥,還有明棧雪之流,能不沾就別沾;以前沾過也就罷了,你
要想同二掌院有個美滿結局,趁早看破紅塵,管好小耿照,否則後院起火,怕你
後悔莫及。
你知道一一掌院的親舅舅白鋒起,現在人在越浦麼?
」
耿照紅著臉搖頭。
他不怪義兄多事,但老胡若知他招惹的遠不止這些,便在天羅香內,就有蘇
合熏、盈幼玉、鬱小娥,五帝窟那廂還有弦子和阿紈姑娘……估計想殺自己的心
都有了,撓了撓後腦勺,沒敢說話。
胡彥之笑著擺手。
「喂喂,我可不是讓你清心寡欲,揮劍自宮啊!
你哥哥我
風流得很,下輩子都做不了道士,沒道理教你吃齋。
」
這點耿照絲毫不疑。
穀內眾多俘虜之中,有兩人極是特別。
鬼先生為控製紫靈眼,將翠明端和玉
斛珠安插入穀,祭殿一戰老胡破了「超詣眞功」的隔空控心之法,一掌切暈玉斛
珠,戰後又在密室中搜出昏迷不醒的明端,兩人遂被嚴密看管起來。
同為七玄宗脈,又都是美貌少女,玉斛珠臥底的身分雖然曝光,接觸的功法
與線報卻是無足輕重,造成的損害與林采茵比起來直可不計,天羅香並不把主仆
倆視為戰犯,甚是禮遇。
出於遊屍門紫靈眼要求,監禁二人的雅房就在她院裏,
以便就近照拂。
翠明端心性如女童,除以超詣眞功與玉、紫二人溝通,唯一同她說話能有反
饋的,僅老胡而已,顯然這人在她心目中的地位,非同小可。
玉斛珠對這位胡大爺十分冷淡,甚且抱持「以叛徒目之」的敵意,即使老胡
說了鬼先生以翠氏母女為棄子,她仍半信半疑,未肯盡卸武裝;兩人每日碰麵唇
槍舌劍,什麼不中聽專揀什麼說,雖是針鋒相對,卻能嗅出一絲微妙親昵,關係
定不一般。
明端、玉斛珠,再加上與之若即若離的小師父紫靈眼,三妹還都同住在一個
院裏,人說「三湯相撞」,不過就是這樣。
胡大爺還能吃得下飯、睡得闔眼,鎮
日活蹦亂跳的,全不擔心性命安全,如非藝高膽大,便是作死已極,總之不是常
人,甚得耿盟主欽敬。
胡彥之以為少年臉皮子薄,受了教訓心中難免不痛快,索性直言。
「你個個都想負責,到頭來一個也負不了,全辜負了也說不定,這就得不償
失啦,盟主可要好生思量。
」
「明白了,多謝多謝。
」耿照苦笑著拱手。
兩人於冷爐穀十分陌生,邊走邊聊,沒留心路向,不知不覺走進一片眼生的
花圃,才見腳下無路,相視而笑;驀聞樹牆之後,傳來哀嚎抽打的聲響。
湊近一瞧,七、八名天羅香弟子圍成一圈,裙下蓮尖翻飛,踢著一團抱頭卷
身的烏影,縱未悉見,想也知道是金環穀的俘虜。
耿照麵色微變:「這是……虐俘!
」正欲穿出樹牆,卻被胡彥之拉住。
老胡搖了搖頭,起身撥開樹叢,負手行出,朗笑道:「忒好的天兒,令姑娘
來活動筋骨哇?
」眾女聞聲一悚,紛紛讓至兩旁。
為首之人卻不肯讓,手握彎刀,一身淡藍裙裳,束得柳腰盈握,雙腿修長;
一綹青絲自白皙秀額垂落,蹙緊的柳眉益顯淚顏淒豔,麗色逼人,正是那外四部
的教使令時暄。
她咬得雪白的腮幫子繃出硬直線條,冷銳的眼神與其說是敵意,倒不如說厭
煩已極,彷佛見著蒼蠅蛤蟆,滿臉的嫌惡。
「不幹胡大爺的事,還請回避一二。
」
「嘖,再來一回妳不嫌煩麼?
」胡彥之嘻皮笑臉。
「要打便打,打不贏,這
人我便帶走啦。
」衝地上蜷成一團的男子伸手,怡然道:
「我姓胡,兄弟怎麼稱呼?
」
那人兩隻手掌都未纏繃帶,顯非斷指受刑的罪者,而是早該獲釋、卻自願留
下的那一批。
「小……小人姓鄧,叫……叫鄧一轟。
」
這個萬兒胡彥之有印象,據說是兄長占領冷爐穀期間,曾痛毆過小耿的打手
之一,隻因未有蹂躪女子的暴行,僥幸逃過斷指鞭笞的懲罰。
「鄧兄,沒傷著罷?
」
「還……還行。
」鼻青臉腫的鄧一轟直不起腰來,顯是挨了頓好打,便有胡
大爺撐腰,對天羅香的虐打苦刑心有餘悸,小聲道:「多……多謝胡爺。
」
「鄧兄若有意,我請盟主派人送你出穀,即刻起行。
如何?
」
鄧一轟猶豫片刻,搖頭道:「是俺……是俺不小心,下回別落單行了。
不敢
勞煩胡爺。
」樹籬之後,耿照心中一陣不忍。
誰願意沒事給人當沙包打?
願意留
下的人,無非是想著穀外營建新壇、管吃管住的那份活兒;離開冷爐穀,意味著
繼續漂泊,朝不保夕,隻消沒被打到傷筋斷骨的境地,鄧一轟終究是選擇了留下。
胡彥之環視眾女,朗聲道:「前兩日諸位興許都不在場,沒聽盟主說,這位
鄧兄是自願留在穀內的,不是俘虜,須得以禮相待。
」一名少女怒道:「他們占
領冷爐穀時,怎不見對我們以禮相待了?
」諸女紛紛附和,登時一片鶯啁燕囀。
胡彥之不慌不忙,微笑道:「這麼說也是道理。
那幾位姊姊打死他好了,來!
別客氣,往死裏打。
忒好的天光,早些打完,我請幾位美麗的姊姊喝茶。
」鄧一
轟愕然道:「胡爺——」
胡彥之說得逗趣,再加上他麵貌英俊粗獷,身形挺拔,少女們暗生好感,有
幾人甚至「噗哧!
」笑出來,被麵如寒霜的令時暄回頭一瞪,才吐了吐舌頭,沒
敢放肆,卻也無人眞上前動手。
「其實也沒這麼大仇,是不?
欺淩女子的,都斷了手指打了鞭子,這會兒還
起不了身哩。
」胡彥之假裝沒看見女郎如電怒目,怡然笑道:「這位鄧兄過去行
事,還是比較靠譜的。
大家不打不相識,今後見了麵拱手一笑,都是盟主麾下,
化敵為友,也是樁美事。
」
「他打過盟主哩。
」先前那名搶話的嬌美少女一叉腰,杏眼圓睜,像是逮住
了話柄,頗有幾分得意。
「非常好!
心係盟主,忠勤可勉,這位姊姊怎麼稱呼?
下午我約盟主喝茶吃
叉燒包時,一定要同他說說。
」
少女還未開口,身畔同儕已嘻笑推搡成一片,隻覺這胡大爺也未免太有趣。
她闆著小臉左右亂揮:「鬧什麼?
別添亂!
」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暈紅著雪靨輕
咬櫻唇,大著膽子應道:「我……我叫瑞雪。
」
「瑞雪姊姊麼?
忒也標緻,定是定字部了,久仰久仰。
」
少女笑道:「誰說定字部比較漂亮?
我就是華字部的。
」胡彥之故作恍然,
拱手告罪:「記住了記住了,原來華字部最漂亮。
」少女們又不肯依,有說自己
是玄字部的,也有說外四部不如內四部的,哪還有半分擅動私刑的肅殺?
簡直比
菜市場還熱鬧。
胡彥之逗得諸女嬌笑不止,才對那自稱「瑞雪」的華字部少女道:「煩姊姊
送這位鄧兄回去,一會兒我與盟主找他喝茶。
鄧兄,盟主要問起你這身皮外傷—
—」
鄧一轟甚是乖覺,趕緊應道:「昨兒不小心從階台頂滾了下來,不礙事的。
」
胡彥之笑道:「如此甚好。
有勞瑞雪姊姊,晚點找妳喝茶。
」瑞雪笑道:「
你一天要喝幾回呀?
」
她們本就是受人唆使而來,打也打了、氣也出了,被胡大爺一逗,心花怒放,
懶與鄧一轟計較,見他一跛一跛走了出去,三三兩兩跟在後頭,不時拿眼兒偷瞟
那笑起來挺好看的濃髭漢子,並頭喁喁,大有春日郊行的爛漫風情。
隻令時暄動也不動,冷眼乜斜,握著彎刀緋鞘的小手繃得發白。
「令姑娘,我不拿盟主壓妳。
」胡彥之收起那副嘻皮笑臉的懶憊神情,淡然
說道:
「盟主的脾氣妳可能不了解,那人看似溫和——實際上也挺溫和的啦——但
說出的話,決計不會輕易變改。
妳背著他妄動私刑,最後就是逼盟主製裁妳而已,
公親成了事主,値得麼?
鄧一轟可不是淩辱令妹的疑犯,妳打算把有用之身,浪
費在這種無聊的老鼠冤上?
」
令時暄低垂濃睫,和聲道:「盟主寬大為懷,屬下豈敢不遵?
製裁罪人的肮
髒活兒,自好讓我們這些下人代勞。
」平闆的語調透著滿滿的不以為然,但單聽
措辭口氣,無論如何也不能栽她個「悖上不恭」的罪名,不欲落一絲口實予胡大
爺。
胡彥之笑道:「我不是同妳說笑。
妳做的這些事——煽動同僚、教唆私刑、
罔顧號令——在妳的盟主眼裏,罪比金環穀的俘虜……」
「……那就叫他殺我啊!
」
令時暄驀然擡頭,垂覆秀額的發絲隨風揚動。
「就像他殺了那個金環穀的畜
生一樣!
他本領這般大,殺死這些渣滓不過舉手之勞,殺光他們,別說獻出身子,
便是下半輩子給他做牛做馬,我也絕無二話!
「害……害死我妹子的兇手就在裏頭,我……我怎能眼睜睜看他們逃出死劫!
全殺了,就不會有漏網之魚!
「其他的人冤枉麼?
就算未淩辱冷爐穀的姊妹,他們總殺過人罷?
打家劫舍、
欺男霸女……隨便抓一條,難道就不該死麼?
他到底是這幫畜生的盟主,還是我
們的?
」
見胡彥之默然無語,女郎越發激動起來,冷笑道:
「你以為,隻有我覺得處罰太輕?
我告訴你,穀內絕大多數的人,都覺盟主
善待敵人,卻無法替死去的、受辱的姊妹伸張正義!
你要眞能同盟主喝茶,不妨
問問他:若他的親人手足受此待遇,還能不能這般寬大為懷——」忽爾噤聲,圓
瞠美眸俏臉鐵青,彷佛見到了極可怕的物事。
胡彥之這才發覺,還未走遠的少女一行的嘻笑聲不知何時已然消失,回過頭,
見樹籬外一名華服老婦拄著龍頭金拐,雍容的麵上看不出喜怒,彷佛平靜如湖月,
正是蚍狩雲。
耿照搶在鄧一轟、瑞雪走出之前,換了個更隱蔽的位置,眾人絲毫不覺,直
到出了院門,才碰上據報而來的姥姥,嚇得不敢吱聲。
蛆狩雲兩日間已處理過數
起私刑虐俘的事,沒敢驚動耿照;見了鄧一轟的模樣,頓時了然於心,教瑞雪一
行候於門外,親自來抓唆擺的元兇。
正欲開口,卻見樹影中露出盟主的麵容,衝她搖了搖頭。
紙狩雲會過意來,
不動聲色,曼聲道:「胡大爺好興緻,怎地散步到了這等僻處?
」胡彥之不知她
見過耿照否,推測耿照的心意,也不願見令時暄受罰,打定主意,聳肩笑道:
「眞是糟糕,好事被長老撞破啦。
我與佳人有約,為避人耳目,隻得挑個好
作案……呃,我是說好賞花的安靜所在。
原來這兒不行麼?
抱歉抱歉,我立馬換
個地方,決計不會敗壞風俗的,長老放心。
」閃身捉住了令時暄的小手,連人帶
刀,一把拉進懷裏。
令時暄料不到有這著,回過神時柳腰已被他結實的臂膀攬住,倚著漢子堅硬
厚實的胸膛,本能便欲掙紮,一見姥姥冷淡近乎冷漠的神情,心頭「突」的一跳,
沒敢使性子,低垂視線,心虛地小聲道:
「姥……姥姥,我……」
蜓狩雲淡然道:「胡大爺是盟主的義兄,妳好生陪他,切莫慢怠了。
」
「是……是。
」
兩人行出樹籬,胡彥之摟緊她結實的腰肢,低聲道:「做戲做全套,別拿自
個兒的性命開玩笑。
」令時暄這才發現他的身子有些僵硬,顯是提高警覺,絲毫
不敢放鬆。
舐狩雲目送兩人出了院門,聽外頭一聲歡呼,約莫是胡彥之說了什麼,原本
候著的丫頭們喧鬧起來,才省起姥姥還在裏頭,趕緊壓低聲音,一行人片刻便去
得遠了,頗為抑製的嬉鬧聲漸不複聞。
耿照從樹影中現身,走到華服老婦身畔,不及點頭緻意,喃喃問道:「這種
事情……發生很多回了麼?
」
「不過少數害群之馬,任意妄為罷了。
」紙狩雲恭恭敬敬道:「老身必嚴懲
主使,徹底根絕,盟主勿憂。
」
耿照回過神來,擺手道:「是我處理得不好,不怪她們。
」想起姥姥禦下的
冷酷非情,加強語氣:「請長老勿要懲罰這些姊妹,這是命令。
再有違犯者,帶
來見我,我將一一問清情由,酌量裁斷。
」
「是,謹遵盟主之命。
」
「我並不覺得自己做錯了。
」過了片刻,耿照才道:「殺人不能解決問題,
濫殺尤其不能。
但令姑娘說得對,我忽略了平複心情,是需要時間的,不是說放
下就能放下。
這點的確是我的過失。
」
「盟主已經做得很好了。
」蚍狩雲笑道:
「況且,老身始終覺得,盟主一意留下金環穀眾人的性命,尙有其他原因,
不全是寬大為懷、珍惜性命之故。
我一直在期待盟主何時出招,又教我等驚脫了
下巴哩。
」
耿照不覺失笑,沉重的心情略放鬆些個,搖頭道:
「看來,得加緊動工,建築穀外分壇了。
再教金環穀的俘虜待在這裏,徒然
激起穀內眾姊妹的敵愾而已,私刑難以禁絕,緻令俘虜、教門雙雙離心,反而弄
巧成拙。
」
接下來的幾天,耿照都待在冷爐穀裏,鎮日與七玄眾首腦辟室密談,除了進
一步劃清權責、建立架構之外,也談到了包括資金在內的活動細節。
「七玄同盟」在數日前,僅僅是句口號,就算龍皇祭殿一戰後,眾人推舉耿
照為盟主,世上也不存在一個名為七玄同盟的組織實體——沒有銀錢,沒有據地,
沒有資產基業,便有名義上的成員也難以成事。
除開目前尙不在盟內的狐異、血甲兩支,七玄同盟裏最富的,當屬天羅香與
五帝窟。
媚兒雖貴為一國儲君、孤竹國的公主,集惡道畢竟是她拿自己的歲供支
應所需,再加上先代鬼王在南陵境內攢下的一點基礎;此番遠征東海,所費不貲,
要讓她再拿出銀錢來,恐怕得殺光孤竹小朝廷裏的那幫老東西才行。
天羅香過往頗有積攢,是以從上到下,日子都過得挺舒適;近年來雪豔青全
力開疆辟土,雖然收服了不少遊離勢力,卻沒刮到多少油水,雖不緻捉襟見肘,
突然要拿出一筆大錢來,也並非不吃力。
漱玉節在越浦以「烏夫人」的名義經營藥材行當,多年來收入可觀,綜觀東
海黑白兩道,罕有這等巨商身價,因此同盟初期的運作資金,漱玉節一口承擔,
十分爽快。
耿照為免餘人心生忌憚,並不白拿她的錢,議定借息分償之法,翌日漱玉節
即派人往越浦招募工匠,蜓狩雲與耿照在冷爐穀北麵擇一平坦空曠處,動工整地,
金環穀眾人亦加入行列。
在耿照離開冷爐穀前,已搭起可供食睡起居的簡便工寮,
一幹漢子移居此間,改由天羅香弟子輪班看守,遂無濫施私刑之事。
「此間數百年來都是一片荒地,教門為求隱密,著意控製,因此人跡罕至,
也無名稱。
」蚍狩雲笑顧耿照道:「此後,我七玄同盟由此而興,須有別於冷爐
穀之舊名,請盟主為此地命名。
」
耿照捱不過眾人請求,思索片刻,才沉吟道:「那便叫『無爭坪』罷。
願天
下諸事,至此無爭。
」薛百縢擊掌笑道:「盟主此說,乍聽是牛鼻子道士那套清
靜無為的狗屁,其實狂得很哪。
不錯不錯,很對老夫脾胃!
」
媚兒奇道:「哪裏狂了?
我倒是聽不出來。
」對寶寶錦兒投以詢色。
符赤錦略一思索,怡然笑道:「我猜老神君的意思是說,無爭無爭,聽來平
易謙衝,然而江湖之中,何日無爭,何處無爭?
唯我七玄同盟,至尊無上,天下
爭端至此,必有裁斷,人人隻能歎服。
妳想,是誰有這般權勢地位?
」
媚兒畫著花臉身著判官蟒袍,不便露出女子嬌態,橫小和尙一眼,既喜且釁,
忍笑道:「自是你了,盟主大人。
這名兒好!
就用這個罷。
」胡彥之與染紅霞倒
不以為這是耿照的本意,見七玄眾人無不歡躍,隻能認為符赤錦此番妙解,正合
眾人心思,不禁相視苦笑。
漱玉節默默傾聽,突然開口:
「在這無爭坪上建起的總壇,不妨叫混元宮罷。
盟主不僅混七玄於一元,日
後亦將混天下武林、黑白兩道於一個『理』字之下,德以服人,力亦服人,率領
我等縱橫江湖,實現『無爭』的理想。
」薛百媵一反先前熱絡,抱臂斜眼,冷笑
不止,符赤錦亦笑而不語;漱玉節仍自雍容,絲毫不顯尷尬。
耿照雖覺她話中頗有曲解處,畢竟擡出了「理」字,不好一竿子打翻,正想
著如何解釋,媚兒已大聲叫起好來。
雪豔青喃喃念了幾遍:「無爭坪混元宮,無爭坪混元宮……蠻好聽的,寫起
來也簡便。
」染紅霞心有戚戚焉。
媚兒暗讚雪婊子還是有些眼光的,不似外表那
般腿長無腦,她若虛心以求,倒可以考慮劃歸染紅霞和大奶妖婦那廂去,勉強當
她是個人。
耿照本不計較名目等小節,見眾人歡喜,喊得順口,也就是了。
「無爭坪混元宮」之名,自此底定。
日後傳遍江湖、震動東海,卻非此際諸
人所能逆料——至少不是他們所想象的那樣,隻可惜無人能預先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