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六三折源始穹秘,燕子無樓
不同於適才離去的冒牌貨,此際現身屋中、手握妖刀的,毋寧才是貨眞價實
的「高柳蟬」。
其怪異的身形及跛行的特征,興許是他始終隱於骷髏岩的幽影深
處,絕不在其他姑射成員麵前出現的原因之一。
古木鳶輕哼一聲,逕自轉身,確認崔灘月已沉沉睡去,仍不放心,趁火元之
力逐漸平息,拈起針灸用的牛毛金針封住幾處穴道,才將麵具解下,信手擱在一
旁。
過程之中,高柳蟬始終立於他身後,是抄起離垢即能揮中的距離,古木鳶卻
毫不設防,輕易便將背門要害賣給了對方,不知是藝高膽大、欺其身殘,抑或信
任至深,全無猜疑。
「忒快便回,看來是失敗了。
」他冷著臉道:「是對方身手太快,還是你早
該服老?
」
高柳蟬鼻中出氣,也拉了條闆凳坐下,冷笑:「你讓瘸子去跟蹤兩腿俱全的,
還巴望著別追丟了,隨便拉個人問問,這腦子還好不好使?
」古木鳶默然片刻,
才「噗」的一聲笑出聲來,旋又闆起臉:「的確,怎麼看都是我腦子不好使了,
才該服老。
可為了讓那胖子跑慢些,差點毀我一具刀屍,蝕本之甚,這還不行?
」
「本來行的。
」高柳蟬撩起烏氅,但見袍底以極小的角度,被斜斜削去一條
約尺半長短的狹角。
「要轉出山坳之際,斜裏忽來一刀,差點卸了我一條腿子—
——是好的那條。
我轉念即退,沒見是誰出手,自也沒讓對方瞧分明。
那胖子早
有準備,是我們低估他了。
」
換作古木鳶,也會做出同樣的判斷。
身為暗著,高柳蟬身上背負的機密,怕是十個巫峽猿也抵不上。
逮著聯絡人,
權輿未必痛癢;失卻高柳蟬,古木鳶等若被掀了老底,不惟十數年心血付諸東流,
權輿得其所欲,翻臉背約也非不可能事。
巫峽猿多年來受權輿信賴,擔任兩方聯係的橋梁,為古木鳶領導的姑射提供
協助,無論武功心計,皆非泛泛,古木鳶未想輕易取之。
此番設計,不過試試能
否找到聯係權輿的蛛絲馬跡,得之天幸,不得自然,若非高柳蟬堅持追蹤,原本
古木鳶是打算自己來的。
「好險的刀!
」望著老搭檔的袍角,台麵上姑射的領導者喃喃道:「看來胖
子那廂尙伏有好手,暫時莫輕舉妄動為好。
」
高柳蟬卻有不同看法。
「那刀還欠了點火候,否則我足脛難保。
且說不上高,之所以險極,乃出刀
決絕、毫無猶豫所緻,卻是個刀動心止的主兒。
我料他並未見我,一感應氣機便
即出手,偏又不帶半分火氣;若非顧慮胖子回頭,或有人埋伏打救,原該當場斃
了,以絕後患。
」
「最後兩句我要寫在牆壁上,煩你畫押為證。
」古木鳶正色道:「下回你再
說我拿刀屍的性命開玩笑,我便指這兩行壁書與你。
」
高柳蟬冷哼。
「權輿麾下,豈有餘辜!
崔灘月他卻幹了什麼事,合該家破人亡?
」
「你去問死在風火連環塢的赤煉堂幫眾,看姑射麾下,何有餘辜。
」古木鳶
並不激昂,甚至斂起了平日的譏諷冷峭,靜靜說道:「我不是勸你冷血。
刀屍是
我等複仇之根本,若『權輿』眞是你我推想的那個人,要除掉他可不簡單,一個
崔豔月尙且不夠,下一個還不知在哪裏;提升刀屍能為,是眼下最快的捷徑。
」
「我以為刀屍是複仇的線索。
」高柳蟬斜睨他一眼,並不領情。
「藉此釣出
權輿眞身,一舉鏟除,你這麼認認眞眞地整治下去,便是權輿身敗,世間仍有妖
刀。
你看看我,妖刀行世,留下的教訓難道還不夠?
」
「我沒聽錯的話,你是在指摘我別有用心。
」
「你要是這種人,我頭一個便殺了你。
」
佝僂的老人起身跛行,直至牆邊,伸手撫著離垢那光滑如鐵槍杆的刀柄。
「
你以為,自己是不會死的麼?
你以為在你死之前,能遊刃有餘地銷毀這一切?
你
怎麼知道我們不會一出此門,便猝不及防死於某處?
我們留於此地、留於秘穹,
乃至散入江湖的那些……該如何收拾?
「我沒有一天不想著報仇。
但報仇是私怨,狠辣可也,非情可也,我卻沒當
自己是惡徒。
在我看來,乘夜格殺一名先行動手的權輿麾下,算是複仇,把崔I
I月送進秘穹可不算。
你要刀屍,為何不用我的法子?
」
古木鳶蹙起眉頭,麵色微沉,冷道:「你花忒多時間培育的種子,把江湖搞
得天翻地覆;啥事都幹,除了聽從號令指揮之外。
無法掌握的兵刃,鋒利不過是
傷人傷己而已,打造失敗的武器,還能拿來對付誰?
」
高柳蟬哼了一聲,默然片刻,忽然笑起來。
「你嘴這麼硬,畢竟沒舍得殺他,是不是?
」
「你耳不算背的話,該記得我下了決殺令。
」古木鳶冷哼。
「連你自己麵對麵時都沒下手,決殺個屁!
」高柳蟬哈哈大笑。
麵色嚴峻的老人轉開視線。
「你眞要我殺,我倒是不介意動手。
」
「得了罷,別再玩這種假裝壞人的把戲啦。
光憑仇恨便能行事,你我早殺得
滿坑滿穀,犯得著忒辛苦,一點、一點發掘線索,小心求證?
不錯殺無辜,正是
我決定與你合作的原因。
那小子你也覺得不錯,是罷?
承認這點有這麼難麼?
」
高柳蟬擱下離垢刀,轉過頭來,神情肅然。
「咱們拆了那屋裏的贗品,運將
回去,我想了個一勞永逸的法子,殺不殺得了權輿,都能教妖刀從世上絕跡。
你
莫繼續在崔豔月身上進行秘儀了,往後幾天叫上胖子,讓他施針用藥,先教崔家
小子調養複原,屆時能否派上用場,再看情況。
」
古木鳶眉頭一揚。
「那刀屍呢?
你口口聲聲要善後,又不肯做惡徒、通通除
掉一了百了,毀秘穹而遺刀屍,豈非矛盾?
」
「刀屍蠱鬥,競相稱王,此乃天性。
」高柳蟬嗤笑道:「剩下最強的一隻,
終是血肉之軀,為惡則天下共擊,橫豎是個死。
要是濟弱鋤強,行俠仗義,即為
天下蒼生的福氣,你我又何須發愁?
你若放不下要趁早說,我才知看錯了人。
」
古木鳶重哼一聲,回頭嘴角抑得有些過了,似生生呑落一抹笑意,揚起劍眉。
「你對自己一手培養的刀屍,倒信心滿滿。
」見高柳蟬笑而不答,揍他的心
都有了,沉吟片刻,斂起戲謔神氣,肅然道:「我會照你的意思辦,世間,不能
再有這般妖物。
等我確認一事,以免錯殺,之後咱們便毀掉秘穹,逼出權輿。
」
高柳蟬知他絕不輕諾,話既出口,便有貫徹到底的決心,心念一動,沉聲道:
「你在等央土那廂的回音?
」
古木鳶搖搖頭。
「傳遞訊息的密使該已出發,何時有信,非你我能左右。
我
已透過昔日錕鵬學府的同窗密友,安排與那人相會;中與不中,見麵能增三成把
握。
在此之前,我得先去一個地方。
」
古木鳶的推測、疑慮,乃至掌握的訊息等,從未瞞他。
然而高柳蟬卻想不出,
在與嫌疑深重的「那人」見麵之前,有什麼非去不可之處,足以決定是否毀去源
始秘穹,以為正式向權輿宣戰的鼓號。
思慮所不能及,代表這是古木鳶新近得到的線索,又或一直以來,古木鳶並
未意識到此處與妖刀背後的陰謀有關。
高柳蟬不禁蹙眉:「什麼地方?
」
「浮鼎山莊。
」
*** *** *** *** ***
越浦城裏最不缺的,就是能提供質押借貸、換點銀錢傍身的地方。
大至廟宇
宮觀、客舍酒樓,小至街邊的香藥鋪子、分茶食店,在客人手頭不太方便時,多
半可接受較靈活的兌付方式,由此更突顯出當鋪這一行的與眾不同。
在越浦,隻打算換幾吊錢應急的,千萬別進當鋪;出手太過寒磣,是會給當
鋪的朝奉叫人掃地出門的。
讓窮苦人當衣換錢、解燃眉之急的,在越浦通常不掛
「當鋪」二字店招,百姓都管叫「小押」,鋪外布旗上畫兩串銅錢的便是。
這種
小型當鋪反而不收貴重物品,免遭宵小覬覦。
敢打出「當鋪」之名招徠顧客的,清一色是資本雄厚、規矩森嚴的大店,打
進門便祭出三高迎客I檻高、階高、櫃台高,通常門內都會放上一扇大屛風,以
風水來說是財不出門,也防外人窺看,避免上門的當戶尷尬。
城南的惠和裏、馬道子街一帶,是當鋪的集中地,再往前走是金銀鋪子彙聚
的寶暢裏、天元寺,轉個彎兒便到專賣字畫古玩的永定橋市,以地緣來說非常方
便。
天水當鋪自也不例外。
當鋪是開門做生意的,拜髙檻屛風之賜,顧客進門以前,也不知來的是誰,
因此,當胡彥之大爺領著畏首畏尾、好似做賊的陳三五,大搖大擺晃進天水當鋪
時,櫃上的朝奉透過窄小的防搶木柵瞧見,已來不及喚人關門了,本能地將櫃門
後的鐵閂一拉,斷了入櫃的門道。
「奶奶的,」胡大爺一看樂了,嘖嘖有聲,拿食指一逕點著。
「你個小淘氣!
大爺都還沒開尊口哩,這麼怕我搶你?
」
那朝奉本是麵色倏沉,聽他一說,職業病發作,本能地陪小心起來:「這…
…哈哈,大爺您誤會啦!
這個……嘻嘻……哪能啊這是。
順……順道帶上、順道
帶上的,沒別的意思!
哈哈、哈哈……」
胡彥之摩挲下巴,怪同情地睨著他。
「你臉挺有事的,哪兒扭著了?
」
「沒……這個沒有!
決計地沒有!
哈哈哈……嗚……呃……哈哈……」
「不過,這回你對。
」
胡彥之一個箭步跨前,臉無聲無息貼上小木柵,嚇得朝奉猛然退後,櫃裏的
簿冊、算盤、文房四寶等掀落一地。
「大爺眞是來搶你的。
瞧好了啊!
」嘩啦一
響,鑄鐵般的大手破闆碎柵,揪住朝奉的衣襟,往外一拖,硬生生將整個人拽出
櫃台,犁著滿地木碎拖至堂中。
內室堂外湧進七八條大漢,此起彼落的呼喝聲還沒喊滿一輪,全給胡大爺打
趴下。
他信手拎起堂上的桌椅幾凳,種蘿蔔似的一個接著一個,就這麼往背門一
頓,桌腳插碎青磚、貫入土中,把人全固定在地上動彈不得。
可惜屋裏家生有限,才弄完一片,又有兩名護院跨入高檻,胡大爺揮拳一陣
暴打,轉頭卻找不到幾凳,靈機一動,抱起一隻半人多高的琺琅嵌花瓷瓶,往其
中一人腦門上砸落。
「砰」的一響,伴隨淒慘悲鳴,挨打的兩腿一伸當場昏死,慘叫的卻是那當
鋪朝奉。
「那是海外傳來、價比千金的掐絲骨胎雙龍瓶啊啊啊!
」
「不忙不忙,還剩五百。
」胡大爺抱起完好的另一隻,照準了地下神情驚恐、
被揍得鼻青臉腫的護院武師,對一旁看得發呆的陳三五努努嘴:「喂……喏……
你他媽發什麼愣啊!
當票當票!
」
陳三五嚇得不輕,給連喊幾聲才如夢初醒,毛手毛腳地摸出一張發黃的兩折
當票,小心翼翼遞到朝奉鼻尖。
那朝奉兩眼始終不敢離開胡彥之手裏的掐絲骨胎
單龍瓶,老胡殷勤笑勸:「沒事,啊?
乖。
瞧瞧,瞧瞧。
」
朝奉心驚肉跳,勉強分神乜了一眼,認出是前年的票子,上頭龍飛鳳舞、潦
草難辨的草書正是自家手筆。
當鋪櫃上書寫當票,自來是越草越好,一來難以仿
造,二來若旁人都看不懂,贖當之時鬧出什麼糾紛,當鋪正好撇得一乾二淨,都
說票上有寫,是當戶混賴雲雲。
「這位兄弟點當的物什,還在不在呀?
」胡大爺笑咪咪問。
「在、在!
當然在!
」衝著高舉的單龍瓶,就是眞不在也沒敢說個「不」字,
生都要生出一件讓他贖。
何況陳三五典當之物,雖價値不斐,卻屬於不易脫手之
一類,故當時隻給了他二十兩。
一般當鋪的當期約莫是十八個月,超過一年半沒來贖,或付不出利錢的,就
算「死當」,東西即歸當鋪所有。
當鋪售物取利,物主不能稍置一詞。
陳三五隻
拿區區二十兩,哪裏付得出利息?
若非此物無市,早已售出抵債。
胡彥之讓朝奉指派兩名不通武藝的小廝,前往庫房取物,把掐絲單龍瓶塞到
陳三五手裏,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哪個敢動一動的,你便拿花瓶砸死他。
」
順手從他襟袋摸出那張五十兩的櫃票,在朝奉眼前直晃蕩:「在你這兒押上兩年,
要花兩倍多的銀兩才贖得,你怎不去放高利貸?
」
朝奉苦著臉,本想回他「開當鋪就是放高利貸」,唯恐鎮店的雙龍瓶——想
到如今隻剩單龍,不禁心如刀割——屍骨無存,哪裏敢還口?
唯唯諾諾間,隻聽
老胡笑道:「你今兒走運了,同行。
老胡收保護費,一向也是翻倍,後來一想,
不對啊,今年不是五倍嗎?
五十兩的五倍恰恰二百五,與你相當合稱。
我自己拿
就不麻煩你啦,多謝,承惠,下回一定再找你。
」掀簾一溜煙鑽進堂內。
陳三五抱著大花瓶,滿臉茫然:「胡爺,你上哪兒去啊?
」
「解手啊!
你來不來?
」餘音悠悠晃晃,似已穿庭入室,不知所之。
「不……不用了。
我等你回I」陳三五閉上嘴,隻覺當著滿屋哼哼唧唧的護
院,老對布簾說話的自己活像傻瓜。
胡彥之來到天水當鋪的後進,於廊間略觀察了橫梁鬥拱的走向,片刻即找到
所謂的「上房」I通常日照充足、又不緻有東西曬,位於主廂之中,便是最好的
房間。
其時尙未正午,房中之人卻像剛起身不久,半掩的門縫裏透出香湯茗茶的
甘香氣息,簷下階前的花圃泥地上濕濡一片,顯是剛潑了梳洗用的清水。
老胡停
住腳步,輕叩門欞,房內傳來一聲幽幽輕歎,誘人已極。
「進來罷。
」
他排門1(11人,似兌鋪^ 錦緞的圓鼓桌後,斜坐著;名花鞞慘淡的颶人,
姣好的瓜子臉上隻點了些許唇胭,雲鬢紊亂,身披細縷,鼓出肚兜邊緣的大片奶
脯綿軟酥瑩,白得有些眩人,正是翠十九娘。
一樣是翹著腿兒,她與在新槐裏大雜院時判若兩人,難相信僅過一夜,甚且
不足一日之數。
此際,原本風姿綽約、顧盼自若的美婦人彷佛被抽走了生氣,隻
比病懨懨稍好些,眞個是說不得淒涼,覷不得淒楚,令人打心底生憐。
那是張棄婦的臉,胡彥之想。
十九娘勉強一笑,輕聲道:「我要還問胡爺是怎生尋來,就眞傻了。
胡爺師
從西山道追蹤術名家『獵王』,習得絕藝『縮地法』,據說見毫末能知飛羽,觀
露沁而預雨晴,妾身昨夜倉皇逃脫,雖已極力抹去痕跡,料想在胡爺眼中,所留
破綻怕不是車輪大小,自招辱耳。
」
胡彥之不禁莞爾。
「誰吹得法螺震天價響?
我都不知道縮地法這般厲害。
實
話說,我隻是陪個朋友來贖物,見小小一間天水當鋪,安排的人馬也未免太多,
我那鬼靈精似的兄長縱能未蔔先知,連我自己也是剛才曉得要走這一趟,他總不
能埋伏了等著我,顯然此地有緊要人物,須加強人手保護。
」
十九娘淒然笑道:「我一直以為自己挺緊要的,也剛剛才曉得不是,巧了。
」
胡彥之觀察她的模樣,確是傷心透頂,嘴上越機伶,代表心頭越亂。
乘虛而
入雖非君子所為,實際上他選擇不多,若不能在大會前打入金環穀核心,鬼先生
的陰謀便無人能阻了;定了定神,娓梶道:「十九娘,我無意離間你們主仆,但
金環穀是你心血所注,便有更理想的根據地,也不該撇下你,當你是局外人似的,
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
他不是對你有什麼不滿,而是他看待世上所有的人、事、
物全都一樣,不過是他用以遊戲的小巧玩意兒。
你小時候玩布娃娃、泥泥狗,眞
會管它們死活?
」
翠十九娘開口欲駁,卻無隻字片語可用。
是誰把她推到如許尷尬的境地?
這
一切又是為什麼?
他……他明明說過,金環穀乃複興狐異門之基地,她母女倆將
長立於他的寶座畔,甚至讓明端以「超詣眞功」操縱天羅香之主為傀儡,實際上
統治一門……等等,難道他將金環穀的人馬移到了———(這怎麼可能?
)
天羅香的禁逍足世問最複雜難解的迷宮,數百年來,正邪兩道無數才智之士
試圖攻破這道詭密藩籬的,最後無不慘絕其上,沒有例外。
少主未曾向她透露過,
他能自由進出冷爐穀,否則何須冒險送玉斛珠等潛入臥底?
一股莫名的憤怒攫取了婦人。
她了解胡彥之所說,少主並不關心他自己以外
的任何人。
過往她總以為自己,最多以明端之愛屋及烏,或是例外;經昨夜之後,
終於證明是一廂情願。
少主毋須瞞她。
他這麼非是出於保密或其他考量,如果是那樣,倒也還罷了,
充其量是少主輕視她的能力、質疑她的忠誠,雖然同樣令人難受,至少不是無端
造成。
承認並麵對他之所以這麼做,或許純是出於戲謔,甚至隻想看看她事後的
表情而已,令十九娘全然無法對自己交代。
「我並不是要你背叛狐異門。
你是我母親的下屬,最懂她的心思,她眞的希
望我兄長一統七玄,在這個過程對其餘六派上下其手,搞風搞雨麼?
」胡彥之乘
勝追擊:「世上不是隻他一人聰明。
所謂『七玄大會』,本是設計侵奪的陷阱,
成功與否,會後狐異門皆是以一敵六,除非鐵了心將他們殺光,是麻煩抑或助益,
你難道分辨不出?
」
十九娘花容白慘,猶豫片刻,咬了咬嘴唇道:「你想讓我做什麼?
」
「你盡可以鴿信或快馬回去請示我娘,確定這一切都已得她首肯,而非被蒙
在鼓裏。
」胡彥之從頭到尾都沒想說動她背叛狐異門。
他雖談不上了解母親,卻
隱約覺得鬼先生圖謀之事,未必受到門中尊長支持,否則自己四處搗亂了忒久,
不見兄長使出什麼雷霆手段,息事寧人的意味濃厚。
諷刺的是,老胡對於母親的認識,多半來自江湖流傳。
三十年前的妖刀之役
雖已少有目證,被打成妖魔鬼怪的狐異門更屬禁忌中的禁忌,但美人卻是人人愛
談,傾城傾國的絕世魔女尤具吸引力。
在武林的印象中,胤野雖是女流,行事卻雷厲風行,相較之下,她的夫婿胤
丹書反而溫和圓融得多。
以胤野的個性,若打七玄的主意,不動則矣,一出手必
置所有人於死地;搞什麼稱盟稱霸的聚會,怎麼想都是為了滿足鬼先生無聊的表
演欲,不像是潛伏多年極盡隱忍的胤野作派。
十九娘自離央土,一直以少主的人馬自居^ 或許拿掉「馬」字,改作「少主
的人」更貼近她內心想法II胤野不禁她與長子纏綿錦榻,一來是七玄中人,本
不似人前道貌岸然、實則男盜女娼的所謂「正道」,於男女之防看得極淡,二來
胤氏死得隻剩她們母子倆,十九娘少女時期便有了明端,是個能生養的,鬼先生
囿於掩飾身分無法結親,透過床笫交歡早早留下子嗣,也符合胤家的利益。
采納胡彥之的建議,翠十九娘形同背叛了鬼先生,在昨夜之前,她從沒想過
這樣的事,直到倉皇逃至天水當鋪躲避、焦急追問金環穀那廂的情況,被下人告
知據地已然轉移,世上再無一處叫「金環穀」的所在為止。
——你到底……將我當成了什麼?
一直以來,我都對你那麼樣的……
她定了定神,將思緒放回現實中,靜靜說道:「這事我能辦到。
是時候,教
主人了解東海這邊的情形了,近日內我便送出消息。
」
胡彥之暗忖:「她……果不在東海地界之內。
」麵上不露聲色,溫言頷首道:
「我雖沒做過一天的狐異門人,但要替狐異門以及其他免於無辜犧牲之人謝謝你。
她……母親會明白你的忠誠,並慶幸這兒有你在,及時做出正確的決斷。
」
十九娘慘然一笑,搖頭道:「你不必腹裏竊笑,我這麼做可不是為你。
」
胡彥之心中感慨:你要眞是為我,那還聰明些。
實不能怪他撇下你啊!
連妒忌、憤怒、偏狹……這些出於內心的負麵情感都無法正視,非找個理由
才能動手的人,是世間最為軟弱的一群。
他是看透你了,十九娘,因此生不出一
丁半點平等以待的敬意。
然而,此際過於露骨的憐憫,隻會益發激怒這個女人,萬一怒氣轉向可就大
大不妙。
胡彥之故意露出一絲算計的神情,抱臂沉吟,似斟酌著如何開口。
十九
娘瞥了他一眼,將薄紗襌褲裏裹著的雪腴大腿疊上右膝,慢條斯理地抿了一小口
茶,垂眸道:「胡爺還有什麼指教,一並說了罷。
要逞威風,此地沒人打得過你,
可欺負我一個婦道人家,算不得什麼英雄好漢。
」
她雙峰本就極是偉岸,縱以錦兜裹住,也隻能勉強托住沉甸甸的下緣,溢出
兜上的乳肉宛若熟瓜,靠近圓桌端起茶盅時,兩枚雪白渾圓、中夾深溝的半圓乳
球便索性擱在桌頂,綿軟的乳質乳廓被木桌一頂,幾乎要傾出肚兜來;光是湧出
布料的分舊,就比功常女子衣下的還多,滿於桌緣的酥瑩雪乳,幾乎讓人產生她
上身赤裸的錯覺。
老胡居高臨下,看得更加清楚,趕緊拖過她對麵的圓鼓繡墩坐下,免得褲襠
支起一頂大帳,當場出醜露乖。
隻是這麼一來距離更近,但覺滿眼膩白,直想將
手伸過桌麵,輕掐一把,瞧瞧有多水嫩。
十九娘淺淺一笑,原本有些黯淡的容顏忽地放光,說不出的明豔動人,似笑
非笑道:「說呀,發什麼愣?
」嗓音輕軟嬌膩,帶著一抹嗔怪似的撒嬌鼻音,卻
拿捏得恰到好處,既有少女般的促狹靈動,卻又不令人覺得刻意扮小,但凡男兒
聽了,不免枰然心動。
這就是報複了,老胡心想。
你既不拿我當回事,我便勾別的男人讓你瞧瞧!
此際就算撲倒她硬上,十九娘多半便從了I以傷害自己的方式,企圖也讓對方感
到心痛,是非常經典、但其實沒什麼效果的傻念頭。
胡彥之抑著心猿意馬,裝出心猿意馬的模樣,乾咳了兩聲,盡量將視線集中
在她嫵媚的容顏之上,避開擱在桌麵的那兩顆雪白乳球,正色道:「我要知道,
那個撈什子七玄大會在哪裏召開。
」
十九娘並不意外,負氣似的斂眸一笑,薄顰更添幾分豔色。
「忒巧呢,我也想知道。
你猜怎麼著?
居然沒人告訴過我。
」
「他沒說,但你心裏肯定有譜。
」胡彥之有意無意似的,隨口道:「說不定
經昨晚這麼一鬧,你便想到了。
」
十九娘心底微微刺痛,臉上卻掛著笑,宛若春風開綻,令人醺然。
「沒準的。
胡爺隨便猜上一猜,也就是這樣啦。
」胡彥之極有耐性,哈哈一笑也不生氣,以
拇指刮得頷髭嚓嚓響,饒富興緻一般,涎著臉道:「你個小壞壞!
好罷,我猜猜、
我猜猜……唔……這個……好像……似乎……也許……哎呀好難猜我猜不到。
該
不是冷爐穀罷?
」
翠十九娘正聽他死皮賴臉纏著,旁邊要有人蒙著眼,還以為來到青樓筵上,
大爺正調戲姑娘;還好沒來得及呷茶,否則便要噴他一臉,雪酥酥的巨碩奶脯一
晃,驚異道:「你……你怎麼……」
「要不你派一斛珠去臥底,單純是研究怎麼開雞寮麼?
」老胡興緻索然,一
臉無趣。
「他讓你想方設法打進天羅香,就是為了這一天。
」十九娘雖覺此說過
於武斷,但結論既與自己不謀而合,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反駁。
「你已知我與遊屍門、五帝窟結盟,」胡彥之不著痕跡地虛張聲勢。
「這兩
派所持請柬,上頭寫明的目的地卻不相同,顯是另有引路之法,不讓這些首腦有
互通聲息的機會,或預先派人踩點子打埋伏。
我料有一處眞正的集會地點,至少
他是當成備案的。
」
「……備案?
」
「萬一冷爐穀去不成,便於該處直接召開大會。
」老胡笑道:「現在他既連
家當都移到了天羅香的老巢,這個備案便成集合的地點了。
待七玄首腦齊聚之後,
才由此處出發,前往冷爐穀。
」
這個推斷合情合理。
除非如冷爐穀這般天險,否則任指一地集會,難保五帝
窟遊屍門等不會事先布置,屆時召開大會的狐異門反失地主之利,未免愚昧。
十
九娘的確知道這麼一處地點,卻也是這幾日間少主才向她透露,猜想在此之前,
冷爐穀還不知能不能拿下,對於這個「備案」鬼先生保密到了家;對照胡彥之的
推測,脈絡次第浮現,無不若合符節,絲絲入扣。
引領七玄之主前往集合的,是由少主直接指揮的「豺狗」。
她能使喚豺狗的
裕度,僅限於少主允可的個別任務,鬼先生若未吩咐,戚鳳城等當她是空氣一般,
視而不見的程度直如睜眼瞎子。
這條線索一旦說出,便無回頭之路。
無論胡彥之幹擾七玄大會至何種境地,
事無大小,鬼先生決計不能坐視;他兄弟手足決裂之日,少主定然不會放過自己。
想來應該是悚栗驚懼之事,不知為何,卻有一股難以言喻的痛烈快感,彷佛不這
麼做便難盡吐胸中積鬱似的。
翠十九娘意氣上湧,不再沉吟,咬牙霍然擡頭,胸前沃乳受昂肩扳肩的大動
作波及,晃起一片酥軟雪浪,令人目眩神馳。
「你說的『備案』集合處,便在城外西郊的無央寺。
」
「無央寺?
」他蹙眉片刻,恍然擊掌:「你是說棄兒嶺的萬姓義莊再過去…
…那邊有片小屋撃叫什麼來著?
」
「叫萬安擎。
」4九娘低道,忽縮了縮雪頸。
明明廊外青天麗日,甚是暖和,屋裏卻彷佛刮過一陣習習陰風,須極力克製,
才不緻抱胸環肩。
越浦城商業發達,地處要衝,繁華景況更勝平望,不僅城中寸
土寸金,就連城郊鄉鎮亦都雞犬升天,凡是地主沒有不發財的;唯一的例外,便
是西邊的棄兒嶺一帶,人稱「萬姓義莊」的大片無主墳塚。
此間曆有不祥之說,遠近各種傳言無不繪聲繪影,最為人知的,就是三十多
年前天下將亂未亂,大批流離失所的饑民湧入東海,當中出了個煽動人的聚眾興
亂,連越浦豪商組織的武裝衛隊亦不能擋。
眼看城池將陷,東海一道……不,該
說天下漕運樞紐不免付之一炬,間接毀去已半死不活的央土經濟,剛被鎮東將軍
獨孤執明尋回的庶長子獨孤弋,在他那籍籍無名的青衣智囊輔佐下,率領一支孤
軍,擊潰了十倍之多的流民大隊,斬殺賊首,挽救了絕望的越浦城民。
日後獨孤弋北抗異族、西進央土,三川界內,堪稱是東洲大地上最有錢的這
幫人,無不傾盡所有,無悔無怨地力挺獨孤弋,都是為了回報這段恩情。
而東軍
強悍無比的後勤支援,正是獨孤閥最終掃平群雄、得以混一天下的重要關鍵。
三川地界河道交錯,越浦身為漕運樞紐,更是網絡中最繁複密集之處,然而
棄兒嶺卻是這片河間地裏的異數,四周莫說河運渠道,連大點的水溝都不見一條,
在倚賴水運的三川居民看來,此處直是看得到走不到,非五窮六絕、走投無路之
人,等閑不考慮定居於此。
地緣如此特殊,當時流民軍盤據棄兒嶺,以水軍為主力的東海部隊鞭長莫及,
登岸作戰又無優勢,被打得抱頭鼠竄。
而做為最後決戰的主戰場,棄兒嶺下掩埋
之屍,以「萬姓」呼之,恐怕沒有絲毫勉強;附近常有人看到各種冤魂作祟的可
怕景象,白馬王朝開國之初,遂發動豪商出錢,除了設置義莊幫忙窮苦人家的身
後事,亦建了一座大乘佛寺辟邪鎮煞,超渡亡魂。
豈料寺廟才蓋到一半,便是拿出雙倍酬勞,也已找不到願意入駐施工的匠人,
倍大的建物矗於鬼氣森森的荒嶺密林間,其後幾任撫司裏,也有請來有道高僧嚐
試駐錫傳道的,最後全都不了了之;盤據此間的,便隻萬姓之鬼了,百姓遂管叫
「無央寺」。
在深入至無央寺前,還有十九娘適才說的萬姓義莊及萬安撃等,那都是實際
有人生活、日常進出的聚落,雖較越浦城外的鬼子鎮要更荒涼破落些,卻非人跡
罕至之地。
鬼先生選在這裏,倒不失為一妙著。
可惜現在有冷爐穀,無央寺隻能是七玄宗主的會合處,要不老胡藝高膽大,
從來不怕鬼,預先潛入無央寺布置一番,這東道便易主兒了。
不過,毋須親曆鬼
蜮,翠十九娘看來還是挺歡喜的,多數女人都怕鬼,無論會不會武功。
「你便到無央寺,又能如何?
」十九娘似漫不經心,隨口問道。
「難不成一
躍而出,再把你那套放下仇恨的說帖背誦一遍,教這幫青麵獠牙、吃人不吐骨頭
的邪魔外道放下屠刀,回家睡覺麼?
」
想套大爺的話,你還早了一百年,小娘子。
老胡心中暗笑,臉上卻是一副大
義凜然:「那可不,就憑我一身正氣溢出肝膽,站將出去,估計能抵千言萬語,
此時無聲勝有聲,大珠小珠落玉盤……」
「……是直接開打的意思啊!
」十九娘故作恍然,繼而嘖嘖有聲:「胡大爺
忒能打,連七玄的首領都沒放眼裏。
以一敵七……不對,集惡道有三支、遊屍門
有三屍,算算胡大爺得一個打十一個。
豪氣啊!
我都想敬胡爺一杯啦。
」
「那可不!
憑我一身正氣溢出肝膽——」
「這就省了罷,胡爺。
」十九娘明知他有意促狹,仍不禁莞爾,這一笑心情
好了不少,笑容比之前更溫婉動人,連胡彥之都直了眼。
「憑你的身分,露麵隻
是討打而已;想以三寸不爛之舌說服這幫魔頭,更是白費心機。
」
「這就得靠你幫我了。
」胡彥之懶憊一笑,無賴至極。
「我?
」十九娘噗哧一聲,眸中卻無笑意,隻覺無聊。
「我一名棄婦,被主
人一腳踢開,比洋娃娃、泥泥狗還不如,幫得了胡大爺?
哈。
」
別這麼記仇了,棄婦。
「你能告訴我,他到底想幹啥。
其實我一直弄不明白,
有什麼法子可以混一七玄,還不怕死到一次搞定七個。
他手裏是有什麼畫片兒或
親筆函之類,揭發他們男的全愛龍陽、女的都長胡子,管教一個個都聽他發落麼?
」
翠十九娘光想那畫麵便忍俊不住。
都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鬼玩意!
好不容易
止住笑,心中忽有些異樣:怎同這人一塊兒,忒容易發笑?
按了按發燙的桃靨,
闆起俏臉一本正經道:「少主說了,自古混一黑道,隻有一法,便是比武奪帥!
」
胡彥之目瞪口呆,片刻才捩了掮麵頰,咕噥道:「你說我,他更能打啊!
費
了這麼大勁兒搞個大會,就為了要打倒所有與會之人,教他們甘心臣——」忽
閉上嘴巴,抱胸凝眸,迸出沉思的銳芒。
——這事,連傻瓜都不會做。
鬼先生如此謀劃,不會沒想過橫裏殺出個武功更高的,端了個現成的七玄盟
主走,為免替人做嫁衣,須有無論誰來、皆能全勝的把握。
他的武功是夠高了,
但有遠高過漱玉節、鬼王陰宿冥這些人麼?
兄長不過略勝自己一二籌,這點老胡
還是頗有自知之明的。
他定安排了萬全之策,先讓邪派首腦們同意遊戲規則,而
後又能自遊戲穩穩勝出;末了,還得教他們反悔不得,甘心奉他為主——絕了。
世上哪有這麼厲害的手段?
說與旁人聽,怕要被譏為白日發夢。
「其實是有過這樣的先例,胡大爺沒準還見過。
」十九娘盈盈一笑,終於有
重新掌握全場的感覺。
胡彥之劍眉微揚:「喔?
是誰?
」十九娘笑而不答,自顧
自的說起鬼先生構想中的七玄大會該要如何進場、誰站哪廂,萬一誰到誰不到,
又該如何……說到了頭,已是晌午,對麵胡彥之麵色鐵青,久久不語。
「……有這種物事?
」
「我說了,」十九娘微一聳肩,乳沃頸纖,風情萬種。
「沒準胡大爺見過。
」
他確實見過。
當日在流影城的「不覺雲上樓」,人與物,他兩樣都見過,隻
是從沒想過竟會是鬼先生的計畫藍圖。
撇開表演欲與惡作劇癖,他哥哥其實算是
相當縝密而精細的陰謀家,在他人身上觀摩、乃至試驗積累至一定程度,才轉而
運用於己身,的是他之作派。
「她……我是說娘……我母親她知情麼?
」
「關於『姑射』的部分,所知恐怕不多。
」
胡彥之斂起了一逕往她胸口亂瞟的賊眼,再起身時,彷佛變了個人,更沉默
也更專注,微蹙的濃眉壓著銳眼,透出沉凝的氣質;明明身形未變,翠十九娘卻
覺得他的肩膀似突然寬厚起來,肌肉的線條起伏鮮明,反饋其上的萬鉤背負。
她從未在少主身上看過這樣的神氣,然而此非初見。
她記得那人的手又大又暖,撫摸頭頂的力道要比父親溫柔,走在他身邊總是
令人心安……直到她夠大了回想起來,才明白當時他肩上扛著黑白兩道無數人的
焦灼企盼,那是足以逼瘋鐵漢的壓力與擔子,但一切皆止於他的雙肩,她從未自
撫摩發頂的手掌之中,感覺到天下蒼生的重量。
「我們得阻止他。
」胡彥之一開口,重疊在他麵上的那副形容舊影頓時消散,
又將她從回憶的漩渦中拉回現實。
他說這話時的口氣並不激烈,甚至比插科打嘩
時都還要寧定平和,彷佛清楚知道,決心與壯懷激烈什麼的無關。
決心就隻是決心。
如此而已。
翠十九娘眯眼凝著,沒來得及發現自己的心跳無端加促,突然有些迷惑。
他
到底知不知道,他同他父親有多像?
*** *** *** *** ***
姥姥一宿未回,盈姑娘急得都快發瘋了。
問題是:那撈什子鬼「主人」的也
沒回,諸鳳琦那死人臉畜生同他的狐群狗黨喝高了,摟幾個妖妖嬈嬈的外四部副
使回來,整晚鬧騰個沒完;要是「鳳爺」想起隔壁還有個豔貫群芳的小臉黑美人
兒,乘著酒意闖將進來,那可有意思啦。
偏偏什麼也沒發生。
黃纓邊想著,忍不住打起哈欠。
沒想到金環穀的人一來,能把她累成這樣。
為每日能見到耿照,她特別動用關係II與盈姑娘房裏摸來的一枚金釵。
她
費了好大勁兒才拆下珠飾,拿石塊將整支釵砸爛成團,再洗淨拭乾,看來便像一
錠栗子金———央相熟的嬤嬤打點了藥廬那廂,謀了個換藥送食的差使,從此名
正言順出入望天葬。
望天葬風高地險,自古不祥,藥廬在內四部地位甚高,老人們閑適慣了,本
就不愛去。
林采茵那婊子讓藥廬一次出動八人去換藥,說是怕蘇合薰耍陰越獄,
弄得藥廬怨氣衝天;後來倒好,不惟換藥,還得多走趟膳房帶上酒食,藥廬差點
被逼成了頭一個揭竿起義的部門。
一聽有浴房丫頭自願幫忙,裝腔作勢半天,還
不滿口答應?
耿照有吃有喝了,還要她照拂那老虔婆與盈幼玉。
沒奈何,黃纓隻好又想了
法子,攬下給姥姥盈姑娘打點生活起居的活兒I這回倒沒剮出點什麼來行賄。
她
本就是盈姑娘房裏的,婢女們聽說了孟姑娘的事,全都離這些昔日的教使鳳凰兒
遠遠的,生怕給連累了,抓去讓綠林土匪奸淫取樂。
膳房的掌杓大娘聽說她毛遂自薦,要服侍處境最難的姥姥和盈姑娘,看她的
眼神都不一樣了,頗有英雌不怕出身低、浴房也出好姑娘的感慨。
收廚後,留給
她的餐食特別美味,白灼豬頸肉、酒蒸琵琶魚肝,分量雖少,吃得她整晚傻笑,
飄飄欲仙。
這些,夠她從早忙到晚了,在水月停軒都沒忒勤快,別提還得想方設法,打
聽紅姐的下落。
眞是累死人啦,沒辦法,誰讓他都靠我呢!
想著想著,忍不住甜
絲絲一笑,哼歌兒扭著小屁股四處忙去。
好在藥廬的人把差使全扔給她,當她瞧見耿照變戲法似的、亮出一隻完好如
初的右手時,尖叫聲幾乎撼動整座望天葬。
「怎……怎麼會……你怎麼弄的……
我明明……明明看到……嗚鳴嗚嗚嗚……」
耿照失笑,右手被揪著不放,隻好拿左手摸她發頂,寵溺笑哄:「傻丫頭,
哭什麼呢!
不是好好的麼?
乖,快別哭啦,花臉貓!
」
「嗚嗚嗚……人家開心嘛!
嗚嗚……哪有這樣的……你妖怪啊!
」
黃纓好不容易止住啼哭,抽抽噎噎擺布吃食,一邊給他遞食水搵嘴角,邊彙
報昨兒到處聽來的八卦I「是線報!
」她翻了翻哭腫的眼簾,沒好氣道:「什麼
八卦?
沒禮貌!
當心我不告訴你金環穀的四大玉帶是哪四個啊。
」
耿照連忙陪小心,表示非常渴望知道是哪四人這麼威武,居然能佩玉帶。
但黃纓能提供的「線報」基本上都是差不多的東西,於扳倒鬼先生一事,可
說全無助益。
耿照不急,有一搭沒一搭的陪她閑聊,仔細交代了傳給姥姥的話,
黃纓才依依不舍離開。
直到她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洞隧深處,趴在另一頭的蘇合薰才敏捷起身,貓兒
般掠至他身畔,伸手去拈食盒裏的牛肉條。
鐵籠隻晃了下,彷佛女郎全無重量似
的,單是這輕功,便足以躋身江湖一流好手。
雖未如耿照呑食的血炤精華,有著生肌愈骨、重造經脈的神效,但她腹中那
枚血炤陽丹正迅速改變女郎的身體,過去許多悟不通、做不到的關隘,忽然都有
了簡單而直白的答案。
「的確有人。
」蘇合薰小口小口吃著,低聲道:「耳目難察,但我能感覺。
你同她說話時,那人就伏在洞裏觀望。
」陽丹發生效用的影響,亦體現於她暴增
數倍的五感,更有一股難以形容的靈覺,近於碧火功的先天胎息,及遠或不如耿
照,纖敏卻有過之。
耿照有些佩服。
「我的感覺沒那麼清楚,可能是分神說話的緣故。
」藉著送
食物入口時遮住嘴唇,低道:「……走了麼?
」蘇合薰與他默契絕佳,低頭邊吃,
指尖蘸油,在籠底寫了「還在」二字,片刻又加一行:「正看著你。
」
他背脊有些發寒,低頭見食物少了一半,忽疑心起這一切不過是她聲東擊西
的伎倆,跟著狼吞虎咽。
「喂,那人走了。
」蘇合薰連說幾次,他都置之不理,
加緊消滅所剩不多的水煮肉,女郎果斷放棄,積極投入清剿行列。
「昨天聽到的——」風卷雲殘之後,她按了按嘴角,才剛起個頭,難得這回
是耿照打斷了她。
「那個先不忙。
」
少年憑欄遠眺,犀利的目光彷佛穿透洞隧幽影,攫住:現而隠的神秘身形,
忽然轉頭一笑,露出雪白齊整的牙齒。
「我想……先會會這個不露麵的『高人』,
你看怎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