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零六折潸然寄影,野蔓自生
鬱小娥自然是沒戴手繚腳銬的,上殿時衣著光鮮,發鬢齊整,踮著蓮瓣似的粉 緞鞋尖兒,差堪盈握的纖腰又細又薄,便以女童目之,也玲瓏得不可思議。
浮出裙布的窄小翹臀,隨著細碎的步子款擺有緻,分寸拿捏恰到好處,既不浮 誇、徒顯勾男銷金似的風塵味兒,周身又洋溢風情,與幼女似的體貌有著巨大的反 差,別有一番況味。
直到姥姥喊出她的名字前,鬱小娥都在檻外的教使之列,站在人群的最前頭。
雖在定字部禁道外,她小小地違抗了姥姥一下,然而自恃功勞,以姥姥洞察之 精,不會挑這個時候與高漲的民氣相左,是以不懼。
立於廳門兩側、一左一右候命的二位司門,聞言一愣,飛快交換眼色,確定不 是自己聽錯了,這才越過朱紅高檻,卻未挾脅動粗,隻是分立左右,其中一人貉袖 輕擺,揚手道:「請。
」
鬱小娥提裙而入,眼簾低垂,舉止合宜,縱有詫意,也藏得無人曾見,與林采 茵五體投地的醜態亦有天淵之別,眾首腦無不暗中納罕。
耿照訝異的程度,決計不在被點名的「叛徒」之下。
鬱小娥在冷爐穀失陷期間的種種作為,他早聽黃纓轉述,最後讓她配合龍皇祭 殿的行動、於穀中率眾反攻,亦出於耿照授意——
當然鬱小娥無從知悉。
對她來說,命令是姥姥下達,教她盡起外四部人馬,與 蘇合薰、盈幼玉裏應外合;功成之際,其人望也達到前所未有的高點,便未撈個護 法來做,扶正成為一部之織羅使,也是入情入理。
果然姥姥此話一出,大廳裏外一片騷動,天羅香諸女無不交頭接耳:林采茵合 當千刀萬剮,沒想有個聞所未聞的娘,平白得了免死金牌;堪稱教門中興第一功臣 的,罪名還大過了她?
這是什麼道理!
鬱小娥行至廳中,嫋嫋下跪,細聲道:「屬下拜見盟主、門主、姥姥,以及諸 位大人。
」未明她底細的,隻覺這名少女年紀小小,應對進退,無不中節,頗有大 將之風,卻不知「叛」在哪裏。
媚兒昨晚曾見她率眾拿捕降逃,指揮若定,適才於定字部的禁道之外,似也是 領頭羊,要真是逆賊,老虔婆容得她一夜逍遙,在外搞風搞雨?
頓時煩躁起來,蹙 眉道:
「裝得這般精乖,你以為在挑媳婦兒啊?
紙狩雲,你葫蘆裏賣什麼藥,一股腦 兒揭了罷,繞圈子打啞謎,教人好生氣悶。
自家叛徒宰了便是,提上堂來,是想放 血灌米腸麼?
」廳外天羅香諸女齊齊轉頭,投以怒目,就連忍不住噗哧一聲的胡大 爺,都挨了幾枚樟腦白眼。
媚兒見這鬱小娥腰肢幼細,鴿乳嬌伏,童顏不掩豔色,衝齡卻有風情,小和尚 吃慣了大奶妖婦、染二掌院——當然還有她自己——這般胸臀驕人的成熟女郎,難 保不會忽生興緻,換碟小菜清腸胃,越想越覺不對,說到後來,已有幾分火氣。
「背叛教門,本是死罪。
」蚍狩雲老奸巨猾,自不與她一般見識,仍是好整以 暇,慢條斯理道:「惟盟主交代,生死大事,不能輕率為之,這才將叛徒提來,交 由盟議公裁,聆盟主之聖斷。
」
胡彥之舉起手來。
「老婆婆,這位小妹子是犯了什麼事啊?
偷糖果糕餅麼?
」
紙狩雲擅繪,年輕時行走江湖,即以老妝見稱於姊妹間。
她改扮毋須麵粉或膏 泥,依原本妝容所用,信手往臉麵頸手塗抹幾筆,打出陰影深淺,人就突然長了歲數,也因此養成了出穀前,略施易容的習慣。
此際以本來麵目示人,外貌較實際年齡為輕,「老婆婆」三字惡意滿滿,自不 待言。
始終抱著看好戲之心、一派輕鬆的薛百腺,不巧正以茶就口,「噗」的一聲 沒忍住,幸有深湛內力護住心脈,才沒生生嗆死。
華服老婦額筋跳動,畢竟江湖混老,仍是從容含笑,和聲道:「胡大爺是客, 過問主人家內之事,恐非為客之道。
」
胡彥之毫不在意,往身畔一比。
紫靈眼舉起手來。
「老婆婆,請問這位妹子所犯何事?
我瞧不像是偷糕餅。
」最末一句卻是對胡 彥之說。
對麵爆出兩聲急抑的嗆咳,漱玉節素手掩口,趕緊放落茶盅,暗自調息。
胡彥 之笑道:「你看,這問題大家多關心,紛紛參與了進來。
」
舐狩雲不理他插科打譯,斂起笑意,肅然道:
「冷爐穀失陷時,鬱小娥率眾投降,而後又甘為敵酋所驅役,調撥外四部之同僚,供敵人淫辱享用,折教門氣節在先,資賊寇腴美於後,受敵酋之封賞,易外敵 之旌幟,踏著同門節節高升,以求教門大仇所賜的功名;予敵之助,更甚林采茵。
鬱小娥,我說的有哪處不對,盡可申辯。
」
鬱小娥到了這時,才明白姥姥真有殺己之心,非是裝腔作勢,要她合演一台子戲。
自發現耿照居然是七玄盟主,她便十分忐忑,遍數兩人交手的紀錄,怎麼都稱 不上「交情」兩字。
耿照真要與她清算前帳,假姥姥之手以除,也不是什麼難以想 像之事。
鬱小娥本恃光複有功,降敵不過權宜,理當不究。
沒想空降的新主竟是冤家, 蓮覺寺她暗算過他一回,鬼先生廢功斷脈時,她也沒幫耿照一把,這下算是報應臨頭。
求饒是沒用的,當眾反抗姥姥、大喊冤枉,更是逆觸龍鱗的愚行。
鬱小娥強摁 驚惶,垂首道:「小……小娥知罪。
」別無他言。
她手裏還扣了張王牌。
門主金甲的下落,眼下隻她一人知曉,是昨夜她趁亂潛入了「主人」藏甲的密室,悄悄移換地點。
這樣一來,無論事成與否,她都有同最 後勝利的一方談判的籌碼。
姥姥沒能從林采茵處拷掠出金甲去向,卻未以更大的動作搜索,代表金甲失落 一事,有其不能公諸的因由,隻消適當暗示老婦人一下,做為交換條件,應可逃過一死。
誰知一聲「且慢」,一道苗條結實的身影越眾而出,急切道:
「姥……啟稟長老,鬱小娥雖似投敵,卻極力保全眾家姊妹,對敵酋之命,亦 都陽奉陰違,虛與委蛇,依我……依屬下看,她非有意背叛教門,而是暫行權宜, 與敵周旋。
」
鬱小娥未敢擡頭,餘光一瞥,來人膚光膩滑,似無一絲毛孔,潤澤如調稀蜜, 淡細的淺褐非但不顯汙濁,反倒有股難言的剔透,替自己求情的,居然是盈幼玉。
姥姥輕哼,透著前所未有的嚴峻,鬱小娥的心頓時沉到穀底。
(這丫頭好端端的,發得什麼雞瘍……越幫越忙!
)
若非盈幼玉無這般心計,鬱小娥幾乎以為她是來落井下石的。
姥姥看似通情達理,憑一己好惡行事的比例,其實高得嚇人。
同姥姥講道理無用,不如順其心意、遂其所欲,總要她歡喜了,便有轉圓的餘 地。
如先前與胡大爺起衝突的令時暄,要是當年她莫堅持以己代妹,姊妹倆早入得 天宮,何須分隔兩地,乃至天人永隔?
「你現在問她,自是暫行權宜,虛與委蛇了。
」老婦人冷道:
「我若未下令反攻,你料她幾時才能覷得良機,光複冷爐穀?
三年、五年,還 是十年?
舉著敵人的大旗十年之久,一朝刀兵相向,是造狐異門的反呢,還是複興 天羅香?
你連辨別是非的能力,都還給姥姥了麼?
不知所謂,退下!
」
廳外原本一片私語竊竊,陡聽姥姥厲斥,人人都覺罵的是自己,不由得羞慚低 頭,聲息一收,全場陷入怕人的悄靜。
盈幼玉在新一代的迎香副使中,最受姥姥寵愛,除過人的美貌、褐膚的羽族血 統,以及劍術天賦之外,恪遵命令,言聽計從,直如扯線傀儡一般,也是盈幼玉受 寵的原因之一。
豈料她卻一反常態,打死不退,撲通一聲,雙膝跪地,顫聲道:
「庭殊……孟代使受賊人淫辱,我與她僅一牆之隔,手腳活動自如,卻未能相 救,連……連『暫行權宜』都不算。
姥姥要處罰鬱小……鬱代使,就連我一並罰了 罷。
」不敢與恩師直對,翹起美臀伏地,卻有擡之不去似的決心。
鬱小娥幾欲吐血,殺她的心都有了,若非擔心加倍刺激姥姥,早起身一腳,將 這傻黑妞踢出門去,隻得潛心默禱盈幼玉忽得啞病,又或月事來潮,驟爾暈厥,莫 再火上加油,繼續添亂。
更恐怖的還在後麵。
也不知是誰起的頭,滿廳內外的天羅香護法、教使們一起跪地,齊聲道:「求 姥姥開恩!
」
媚兒嚇了 一跳,忙以冷笑掩飾,昂頸四顧,嘖嘖稱奇:「喊得這般齊整,莫非 是常練習?
天羅香有開這種科目麼?
」
還是胡大爺見識廣,信手拈來,都是成例。
「觀海天門是有的。
凡聽見香油錢 扔進木櫃的眶啷聲,職無分大小、地無分裏外,都得喊一聲『無量壽佛』,香客才 會覺得受到了肯定,心裏歡喜。
」
「不是喊『恭喜發財』麼?
」符赤錦忍笑支頤。
「這個尤其不可以。
」胡大爺難得地一本正經。
紙狩雲不慣受下屬要脅,勸阻越盛,麵色益青,冷笑:「好啊,你們一個個都 要反了,連我的話也不聽了麼?
」
卻見丹墀之上白影晃動,一人自盟主座畔起身,拾級而下。
雖是一身華麗宮裝,裏外數重的裙裾卻是夾紗的輕透材質,蛇腰以下如綻一蓬 迷離眩目的疊蕊雞冠花,紗裙翻轉間,雪酥酥的結實長腿若隱若現,襯著纏金線的 船型高屐,金絲細帶微微綁入雪肌,一路纏至大腿,令人血脈賁張,正是天羅香之 主雪豔青。
廳中不知哪個角落,忽傳一聲輕哨,明明方位對不上,眾人卻不約而同轉頭, 衝胡大爺怒目而視。
他正同符赤錦低聲瞎聊,不及收口,瞧著一副作賊心虛的模樣,連辯解都可省 卻;餘光瞥見靜置大廳一角的向日金烏帳紗簾微動,像吹過一陣風,周圍環護的四 嬪四僮目光飄忽,望向八個不同的方位,八張老臉若無其事,直教胡大爺想一劍一個,捅死了幹淨。
雪豔青似已習慣輕佻的哨聲——也可能是完全不明白其中的輕佻之意——逕至 老婦跟前,認真道:
「姥姥,我也覺得鬱小娥不比林采茵,不能一概而論。
林采茵是叛徒,鬱小娥 卻回護姊妹,為教門殺敵。
昨夜迄今,我已聽好幾個人說,是鬱代使守護教門,罰 她有失公允。
」
眾姝麵露欣喜,隻鬱小娥心中叫苦,恨不能將門主身邊的長舌婦捅個對穿,好歹同歸於盡。
雪豔青乃天羅香之主,拿主意的雖是姥姥,門主的話畢竟不是全無份量。
有她 出麵,姥姥總不能視而不見。
紙狩雲不好當眾駁斥,點了點頭,轉身朝耿照一揖,恭敬道:
「老身統攝無方,門中意見分歧,讓盟主見笑了。
鬱小娥昨夜雖然與戰,功不 抵過,此例一開,天羅香再無骨氣可言,人人首鼠兩端,教門名存實亡,豈非愧對 前賢!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須同林采茵一般,廢去武功,逐出門牆,匡救彌縫, 方免傾覆,這是老身的見解。
門主既不同意,老身亦難枉縱,孰是孰非,還賴盟主 聖裁。
」
(……來了!
)
符赤錦與胡彥之交換眼色,明白紙狩雲終於亮招,前頭那些彎繞,不過是作勢 而已。
身為七玄有數的大長老、君臨天羅香的地下門主,紙狩雲不會不明白此際對鬱 小娥出手的風險和阻力。
這個繩圈明顯是兜向耿照的,惟不知是善意喂招,抑或惡 意下套;何以服眾,正考驗耿照的智慧與手腕。
而耿照開口之快,幾不假思索,又出眾人預料。
「在場諸位,並非人人識我。
遲早大家會知道,我是正道七大派出身,就是最 不受大家待見的那種。
」少年的口吻一派自然,並未刻意促狹,一 一望過眾姝麵上 的驚詫,從容道:
「便在七大派中,也沒有教門下弟子失手被俘時,必以身相殉的戒律。
我的義兄胡彥之胡大爺,乃是真鵠山觀海天門出身,老胡,你們那兒是怎麼說的?
」
「盡量不要被逮。
」胡大爺闆起麵孔道。
廳外零星響起刻意壓低的笑聲。
耿照微微一笑,環顧眾人,朗聲道:「我隻知道,若諸位全都壯烈犧牲,昨夜 反攻之時,穀內將無可用之兵,所以大家都認為鬱代使立了功,是她為教門保存了 實力,連蛆長老也說她有功勞,隻是功不抵過罷了。
蛆長老,向敵人輸誠,教門內 可有明令禁止?
」
這話問得極怪,江湖上怕沒有哪個門派,會鼓勵門下多多投敵,卻未必著落文 字。
紙狩雲道:「有。
教門一 一誡便是,忌投敵易幟,弟子無不知悉。
」第一 一條就提 到,要推說一時忘記,恐有困難。
耿照點點頭,俯視鬱小娥道:「鬱代使便宜行事時,也知違犯教門之誡麼?
」 鬱小娥低道:「……屬下後來有想到。
」
耿照道:「如此,蛆長老以二誡判你,你可有不服?
」
鬱小娥心下惴惴,摸不清他意欲何為。
耿照的提問直白簡單,理路也是,卻意外將兩難的抉擇耙梳得十分清楚。
她並非不認自己骨子裏是個騎牆派,但與鬼先生合作、以情報交換本門武技, 尚在分寸之內,反正冷爐穀就不是個講公平的地方,內四部占盡好處,外四部做牛 做馬,升眨全憑姥姥一己好惡。
多少撈點好處,鬱小娥視為平衡之舉,拿得心安理 得。
但出賣教門、引狼入室,就做過頭了。
是故林采茵罪該萬死,無有旁議。
她向鬼先生輸誠,說到底是明哲保身,隻是隨著林采茵、金環穀的威福自用, 才慢慢確認自己的心意,若有成功的把握,便無姥姥號召,鬱小娥也會伺機反撲, 奪回她的冷爐穀——
對比毫不猶豫就向敵人屈膝的自己,這個念頭令她有種陡被刺傷的痛楚。
在心 底深處,鬱小娥知她確實背叛了天羅香,後來的改弦易轍、迷途知返,不過是補償 的心理。
她並沒有放棄求生,隻是麵對如此徑直的質問,再怎麼拚命辯解,也隻是徒顯 心虛氣短而已,鬱小娥連想像都覺無力,遑論出口。
「……沒有。
」
回過神時,她發現自己已低聲應答,嗓音分外陌生。
耿照正色道:「既然於法有據,我便依紙長老所言,宣布自即刻起,將違誡的 鬱小娥逐出天羅香門牆,永不錄用。
有異議者盡可提說。
」
盈幼玉猛然擡頭,礙於在姥姥跟前,沒敢放肆起身,切齒咬牙,圓睜的杏眸難 掩悲憤。
「盟主這般裁決,日後我等該如何行事?
林采茵逐出門牆,鬱小娥也是逐 出門牆,一朝有變,誰還做教門的忠臣,忍辱以待!
」
「……放肆!
」
紙狩雲霍然轉身,罕見地顯露怒容,袍袖微動,盈幼玉腰畔之劍倒撞脫鞘,劍 柄如何轉向、如何入手刺出,幾無人看清,但見一點白芒如星墜,斜斜朝蜜肌少女 的頸間飛落,沒入一 一指之間。
座上修為深的無不凜起:
「……她竟是劍術高手!
當今世上,有幾人能駕馭劍罡,刺得這迅捷無倫的一劍?
」
紙狩雲與跪地的盈幼玉,相距四尺以上,能迫出盈幼玉之劍、隔空攫取,更倒轉方向,往刺其項,以內功擒拿等分使貫串,或能為之,但絕不能如此滑順,仿佛 有無形之手操控。
若以劍罡——無數細小的劍氣——為之,就合理得多。
從頭到尾,紙狩雲沒使多餘的手法,隻單向發出劍氣,擊中鞘上機簧的,便使 長劍彈出,擊劍身使之推進;擊中劍柄,讓長劍調了個頭,華服老婦順勢抄住,劍 尖並罡氣送出,仍是同一方向。
——因其單一,由是快絕。
相形之下,耿照的身法隻能說是匪夷所思。
本該在虎皮交椅上的少年盟主,眨眼越過快逾流星的劍尖,左手食、中二指一 夾,無視劍快,穩穩鉗住,劍上所附勁力,以及隨之而來、細如雨針的無形劍罡, 俱都止於身前,宛若泥牛入海,霎眼無蹤。
而跪地的褐膚少女,身姿不動,膝未沾地,整個人平平滑出一臂之遙,被推出 長劍能及的範圍,才察覺身下一股巨力掀起,難與拮抗;失去重心的瞬間,一隻厚 實的手掌拉住她的腕子,置身渦流般的狂亂旋即靜止,寧定如恒。
少女毫不費力地立穩腳跟,發現是貂豬……不,是「盟主」挽住她,衝她微微 一笑,輕道:
「留神,別摔跤了。
」盈幼玉如夢初醒,羞紅了蜜色嬌靨,沒來由的慌亂攫取 了她,隻覺呼吸困難、胸口鬱悶,下一霎眼便昏過去也不奇怪。
「老身失態,請盟主責罰。
」蜓狩雲垂下劍尖,斂目俯首,半點沒失了頭麵人 物的從容,決計不能說是「失態」。
「長老言重了。
但盈代使之言,亦有不是之處。
」
耿照拉近盈幼玉,盯著她慌亂如小鹿的瑩潤美眸,正色道:「告訴我們什麼能 做、什麼不能做的,是『理』;寫成白紙黑字,便叫『法』。
法不必苛,執法確實 即可,法不足處,再以理補之。
」
「以……以理補之?
」
「正是。
」耿照道:
「我依教門誡律,將鬱小娥逐出天羅香,這是尊法。
但無論如何,她確實為收 複冷爐穀立下了功勞,權衡情理,我決定將鬱小娥收入同盟,暫由我指揮罷。
我在越浦的宅邸,正需一名往來冷爐穀的聯絡人。
鬱小娥,你可願意?
」
饒是機敏如鬱小娥,也愣了老半天,才會過意來,難以置信,顧不上應答盟主 之請,喃喃道:「為……為什麼……我……我明明是……」總算沒吐出「叛徒」兩個字。
在冷爐穀失陷之前,撞破她私下與鬼先生交易的耿照,該是全場唯一一個,知 她確實通敵叛教的目證。
鬱小娥當他和雪豔青一樣,都是姥姥擅立弄權的傀儡,雖然他在定字部禁道之 前表現不俗,終究是花花擺設,仍是姥姥說了算,內心抱持一絲僥幸;早知姥姥會 將自己的命運,全交由他決定,鬱小娥怕一進大廳就已腿軟。
(他為什麼……願意再給我一次機會?
)
「這是你應得的。
」耿照對她低聲道:
「我不是同情你,你也不需要任何人同情,你用行動證明了你的實力,以及對 教門的忠誠。
接下來我要做的事,會有很多困難,我需要像你這樣的人,與教門站 在一邊。
至於你犯的過錯,對教門來說很有價值,我相信你不會再犯第一 一次了,是也不是?
」
不……不會再犯麼?
鬱小娥喃喃自問。
這個人,憑什麼這麼有把握?
「因為你比誰都明白,禁道這堵高牆,對天羅香的意義。
」耿照道:
「你不想把『牆』拆了,親眼瞧一瞧,教門能走到多遠的地方,會變成什麼模樣?
」
——原來,這才是「破門出教」的真義!
走出牆外,見證天羅香的重生……或隳滅。
或許也幫忙拉一把。
從沒有人對鬱小娥有這樣的期待。
她是雜草,是蠅營狗苟的外四部,不知檢點、隨手可棄,合當自生自滅,如 千百年來朽於穀地外圍的白骨紅顏一般,無有例外。
她異常強韌的生命力,更多時候是特別礙眼的存在,鬱小娥不斷想向旁人證明 自己,然而,在內心深處,她始終沒走出外四部的藩籬;看待自己的眼光,與其他 人並無不同。
為何這個人,願意對著最低賤的蕪地蔓草,提出超越整片瓊芳蘭圃的 邀約?
「這種事……」她露出一絲苦澀笑容,眸光茫然:
「我能做到麼?
像我這樣的人……」
「做得到。
」耿照點了點頭,一點也不像在說笑。
「隻要你做得和冷爐穀失陷期間一樣好,就夠了。
」
回過神時,鬱小娥才發現自己哭了起來。
她從沒在人前哭過。
這是頭一次,興許也是最後一次。
隻是不知為何,身畔的盈幼玉居然也哭成了淚人兒,兩人相對流淚,透過哭花 了的模糊眼簾,依稀看見彼此的淚顏裏都掛著笑意。
大廳內外歡聲雷動,有哭的也 有笑的,完全搞不懂大家在幹什麼,卻又是為何——
盟主拍拍她的肩膀,起身邁步。
盡管有過肌膚之親,但這竟是鬱小娥頭一回, 在男人的撫觸中察覺不出一絲狎褻,身子並未本能繃緊,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洩欲 施暴。
回想起來,她或許就從這一刻起,記住了他的背影。
記憶裏的畫麵總疊著淚花 的棱影與刺鹹,烏靴袍裾間虹暈離散,卻一點也不苦澀。
賞罰既定,耿照命天羅香眾先行退下,隻留首腦在原地,閉門協商。
而這場七玄同盟之首議,所耗費的辰光,居然比眾人想像的要更短。
日未正中,議事廳明間大開,七玄頂峰們紛紛離座,三兩相偕,移往擺設筵席 的懸綺亭。
染紅霞並未被要求回避,而是全場旁聽;按盟主的意思,她將做為使者,把七 玄同盟的訊息帶回正道七大派,教他們明白,道宗七玄有主,已不同往昔,近日內 盟主將親自拜山,與正教魁首一晤。
因為這層關係,眾人看待染紅霞的目光,又有微妙的不同,較之先前的提防質 疑、甚覺有些礙眼,會後的距離似拉近許多——
「橋梁」與「壁壘」畢竟是截然不同的概念,前者可供溝通交流,後者卻是敵 之幹城,有害無益。
此際,即使修長健美的紅衣女郎,獨自走在向日金烏帳旁邊,與帳中的神秘高 人逕行交談,遠近皆無名為接待、實為監視的服劍侍婢,也是理所當然,起碼不像 之前那般教人難以忍受,仿佛中門大開,任所謂「正派中人」侵門踏戶。
「……坦白說,直到重收那鬱姓丫頭入盟為止,我以為是你的安排。
」
薛百滕乜眼瞧著,幹癟的冷蔑嘴角卻有一絲淡淡自嘲。
「你有想過,自己扶植 了 一名全不受控的盟主麼?
你那些個雞腸小肚的花花盤算,怕要落空啦,腸子都要 悔青了吧,『紙長老』?
」
與佝僂枯瘦的葛衫老者並肩信步,手持龍頭金拐的華服老婦人淡然一笑,微眯 著鳳目,眼角擠出鐫刻般的細密蛛紋。
「老神君怎知我定有盤算?
說不定,我也隻是想要一名雄才大略的英主,興複 鱗族血脈淪喪千年的榮光罷了……之前胤鏗說的那些話,難道無分毫打動過老神君 麼?
」
薛百滕仰天打了個哈哈,嘲諷之意無比尖刻,看來傷勢並未磨鈍老人的憤世嫉俗。
並肩走在前方不遠處的雪豔青、漱玉節聽見,雙雙回頭,雪豔青蹙著眉,眼中 寫滿疑惑,漱玉節卻隻瞥一眼,旋又含笑將天羅香之主拉了回去,繼續交談。
「你想過這種事麼?
不僅將七玄統合起來,還想建立起『有能的組織』?
你聽 聽,你聽聽,這簡直……簡直是慕容柔的口氣!
合著咱們挑來揀去,居然推了個小 鎮東將軍來當頭兒?
」
薛百縢重哼,嘲諷的神氣於不知不覺間斂起,嚴肅裏另有一絲況味,仿佛連老 人自己,都沒發現隱於其中的那股子興緻勃勃。
看來是剛結束的那場盟議,引燃了薛老神君骨子裏沉睡既久的躍躍惴惴不安於 室,隻能碎著嘴皮子稍稍抒解。
連抵狩雲自己都快忘記,上回有這種不安中帶著期 待的心思,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盟主,實是令人難以預料——她忍不住想。
薛百縢不知她心中忖度,兀自叨絮 著。
「上一個這麼幹的,被罵作『藪源魔宗』,非但死得連骨頭都不剩,還能止小 兒夜啼,簡直同妖魔鬼怪沒甚分別——」
老人說到一半,忽覺荒謬,搖了搖頭。
「你現在,還覺胤鏗那小子野心大麼?
要不是我識得耿家小子……識得盟主在 前,也不算一無所知了,怎麼聽他才像是野心家。
他日傳入江湖,又一魔頭橫空出 世,搞風搞雨為禍武林,引來無數正道圍剿。
胤丹書殷鑒不遠啊。
」
祇狩雲聽著老人連珠炮似的喋喋埋怨,不禁莞爾。
「老神君是擔心,與盟主一同陪葬麼?
」
薛百縢沒好氣地橫她一眼,冷冷哼道:
「在成為邪道大魔頭之前,他得先過狐異門這一塹。
」
說著,老人忽停步回頭,望向遠處虛掩的大廳朱欞。
過篩似的陽光照入廳內,劃出兩道沉默相對的身影。
所有人都出了議事大廳,隻有胡彥之被單獨留下。
盟主有話要對他說。
「你猜胤野死了大兒子,誰會是下一位狐異門主?
」薛百滕喃喃說著,望向隻 剩兩人的華麗廳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