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青鋒赤煉 第廿三折 恍惚夢覺,昨夕今夕
「唰!
」一聲篾簾掀起,燦爛的朝陽不但射入窗櫺,更穿透緊閉的眼皮子,炙得雙目一
片熾紅,毋須睜眼便覺刺亮。
耿照舉手遮額,隻聽哈哈一聲朗笑:「日上三竿啦,你小子還睡
得人事不知,感情是昨晚太勞累了?
」來人一腳踹上六柱床的牙闆腿足,踹得天搖地動差點
散架,竟是胡彥之。
他嚇得一躍而起,頭一個動作便是擁被左遮右掩,唯恐一左一右夾陪著的、赤裸的兩美
人盡洩春光,全叫老胡瞧了去--
偶一擡眼,瞥見壁上懸掛的那柄碧水名刀,悠然想起:「不對!
我下半夜便離了姐姐的別
院,這裏是我自己的房間。
」一摸果然衣衫俱在,連鞋都未解下,隻是輾轉半宿,自是淩亂
不堪。
胡彥之雙手抱胸,兩條腿疊在桌上,一吐口中長草,冷笑道:「你這是幹什麼?
舞龍舞獅
麼?
」耿照??地把棉被放下,為掩心虛,慌忙低頭疊被。
「好了、好了!
別忙啦,挺累人的,你歇會兒罷!
」胡彥之怪眼一翻,哼哼兩聲:「昨晚
上哪兒了?
老子裏裏外外找了一夜,差點沒把流影城翻兩翻。
看看你這副德行,神浮氣虛、
雙目遊移,衣衫不整、煙視媚行!
一臉淫賤相。
嘖,肯定找女人去了,是不是?
」
耿照恨不得鑽地埋頭,正沒著落處,「咿呀」一聲門扇推開,一抹窈窕倩影小心跨過門檻,
竟是端著瓷盆清水的時霽兒。
兩人一打照面各自臉紅,偌大的房間裏回蕩著「噗通噗通」的急促心跳。
胡彥之大起狐
疑,忍不住掏了掏耳朵:「娘的!
感情牛鼻子師父的那部先天道功真有奇效,老子修為大增,
耳力突然一下子變得忒好?
」
到底是時霽兒多見場面,不慌不忙,欠身福了半幅,暈紅雙頰,細聲細氣地說:「典......
典衛大人早!
胡大爺早。
」扭著小腰走進桌畔,一反平日蹦蹦跳跳的模樣,步子輕碎、細腰
款擺,行走似是有些吃力,別有一番嫵媚婀娜的女人味。
胡彥之抱臂嘖嘖,緊盯著她的背影不放,既不舍移目,又暗自心驚:「奇怪!
這下連眼力
也不對勁了。
我......我怎麼老覺得這丫頭的小屁股比昨兒有肉,居然肉呼呼的又圓又翹......
不對!
耳目異變,這事心魔大盛之兆。
看樣子再練下去,沒準哪天連卵蛋都要自動脫落,老
子當場破碎虛空,後半輩子都得在異界做濟公啦,這可大大不秒。
」疑心是自己練功過度,
竟緻走火入魔;想著想著,不覺一頭冷汗。
霽兒將潔口的木齒與藥膏。
整齊排入一方小紅漆盤。
端至榻前。
那膏盛裝在有蓋的琉璃小碗裏。
以桑槐嫩技煎水熬膏,入薑汁、細辛、甘草、細盬,以
及乳香沒藥等珍貴香料製成。
是橫疏影自平望都攜來的秘方,東海境內僅此一家。
二總管事必躬親物求精潔。
還特地為這種藥齒膏取了個名目,叫「漱香飴」。
連放入口中
嚼軟、清潔牙縫的「木曲」。
也是取新鮮的嫩柳條來用。
霽兒將椰條上的露水抹淨。
沾了瓊綢碗裏的玉色細膏遞給耿照,以手絹盛接他嚼碎哺出
的青渣;接著香湯漱口,溫水洗面,最後點上一碗提神醒腦、開胃通腸的松針玉露茶。
總算
完成了王侯府中的晨問梳洗。
胡彥之看得是瞠目結舌、豔羨不已,忍不住大搖其頭。
「媽的!
怎麼我就沒遇上這種好事?
」老胡呼天搶地:「時丫頭!
你盤上還有幾枝,那豌
豆泥似的糖膏老大一碗的,對上開水能沖它個滿滿一壺。
長幼有序,我跟這小子是拜把子的,
你也服侍我一下罷。
」
霽兒抓起剩下的柳條往窗外一扔,冷笑:「胡大爺的嘴巴大,柳條不頂用。
待會兒我去我
去廚房拿把蔥來。
給胡大爺沾沾韭醬湊合湊合。
」
胡彥之正想抗議,卻被時霽兒小手一推攆了出去。
「胡大爺,我伺候典衛大人更衣。
麻煩你回避一下。
」
「避色很難嗎?
他全身上下有哪一處,是你看得我看不得的?
」
時霽兒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骨碌碌一轉,滿臉得意振振有詞:「胡大爺是平民百姓,平民窺
人隱私,有傷風化,至少要打三十大闆;若虧禮廢節、冒犯朝廷官員,論的是『不敬』之罪,
小則下獄,大則充軍。
為了胡大爺好,你可千萬別看。
」
胡彥之雙手抱胸,哼笑道:「偏你看了沒事,我看就要下獄充軍?
」
「我是服侍大人的小丫頭,自然沒事;若胡大爺也做了小丫頭,一般的沒事。
」
胡彥之一口痰憋在胸裏,噎得捶胸頓足,忙抄起桌上的茶壺仰頭就口;連吞了幾口冷茶,
陡然間明白過來,對霽兒一豎拇指:「好你個丫頭!
嘿、嘿。
」沖著耿照一指,賊眉溜溜,忙
不疊地晃鬧搖頭,淫笑道:「好你個小子!
呼、呼。
」左手圈指、右手食指不住進出,滿臉的
猥褻曖昧,嘿嘿呼呼地踅出門去。
霽兒小臉脹得通紅,氣鼓鼓地把門掩上。
背轉身來。
忽然變得扭捏羞怯;捏著裙角定了
定神。
才低著頭小步走回床前。
為耿照解衣擦拭。
耿照見她身子微顫。
大起憐愛。
低聲問:「還
疼不疼?
」
霽兒又羞又喜。
先是搖了搖頭。
而後又點了點頭。
「昨......昨晚不疼。
今兒疼。
」音細如蚊納,吐息熱烘烘的。
羞得連眼都不敢擡:「活像
裂開似的,又像給刀子劇了。
走路都疼。
」
耿照心疼不已,輕捉住她一雙小手。
隻覺入掌滑膩,如數細粉,柔聲道:「別弄啦。
你先
歇會兒。
我自己來行了。
」見霽兒乖乖任自己握著手,鬢邊顱際垂落幾縷散發,胸中溫情湧
現,忽覺兩人無比親昵,卻非肇因於昨晚的荒唐纏綿。
而是在這間屋裏,在並坐共食的那一
刻便已定下緣分。
兩人雙手合握,並肩坐在榻緣,片刻耿照忽然一笑,又問:「你個不惱我?
」
霽兒回過神來,搖了搖頭,又跟著點了點頭。
自己卻「噗哧」笑了出來。
「昨晚不惱,今兒惱!
』她暈紅雙頰,嬌嬌地擡眼一瞪,終於又回復成那個俏皮活潑、
快嘴利牙的時霽兒。
「真是連走路都疼呢!
疼死人了。
」
耿照心生憐惜,笑道:「你心裏不舒坦。
隻管罵我好啦,總之......是我不好。
」
「我是陪嫁的小丫頭,怎能罵相公?
」霽兒悄臉飛紅。
嬌羞的模樣分外惹憐:
「你......也沒有不好。
你待我挺好的,我......我很歡喜。
」
想起中夜時兒醒轉,三人又同榻合歡、極盡纏綿的荒唐香豔。
耿照臉也紅了,與她並坐
一會兒,才省起有此體己話要囑咐;自己雖未察覺,倒也有幾分丈夫派頭。
「你要好好照顧自己,也替我好好照顧姐......二總管。
」
「要你來說!
」她瞪他一眼,噘起小嘴:「我一向都照顧得好好的。
你......」話到嘴邊又
吞回去,眼眶一紅,險些掉下淚來。
耿照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霽兒雙肩抖動,靜坐了片刻。
才捏著手絹拭眼,強笑道:「也不好讓胡大爺等太久,我服侍你更衣。
」替他裏外換過一身新
衣,在床頭留了個小包袱,收拾漆盤瓷盆等,低頭退了出去。
胡彥之咬著長草踱進門來,跨開而踞,雙腳亂抖。
一雙賊眼不懷好意。
「看不出。
真是看不出啊!
」他嘖嘖搖頭,語多感慨:「你小子一副老實相,采花居然采
到橫二總管的貼身侍女頭上去了,真個是『初生之犢不畏虎,發春小狗到處騎』,色膽包天,
大有前途啊!
」
「老胡,你就別消遣我啦。
」耿照一點都不想陪他擡杠。
「幹什麼?
男子漢大丈夫,生來就是為了幹這個。
要不多生給你那一副做甚?
你小子眼
光不壞,那小丫頭一看就是上等貨。
開苞之後春情滿溢,渾身都透出一股瓜熟蒂落的女人味,
日後大有可為。
老子在湖陰、湖陽多識粉頭,既然你也是同道中人。
以後說話幹事就方便多
啦,帶你去針砭幾回,包管小丫頭服服貼貼。
非你不愛。
」
他見耿照唉聲歎氣的,隻道是初臨戰陣,早早便丟盔棄甲,不免垂頭喪氣,更是頻頻安
慰,勸解道:「俗話說:『一回生,二回熟。
』有誰一來便搞得女人哭爹叫娘的?
這樣,有空
我傳你一路《亂搖鳳首金槍決》。
此乃道家房中術的奧妙法門,配合《一葦棍》的劈、崩、纏、
繞、點、撥、攔、封等八字訣。
以及玄素一脈的『翠輦華蓋,蜜穴盤龍』之法,那簡直是......
嘿嘿......呼呼......」
「你們觀海天門怎麼都專練這些?
」耿照差點暈倒。
「武藝即人生嘛,你小子懂個屁!
」老胡猥褻一笑:「昨晚吃獨食的事且不與你計較。
老
胡大人大量,今兒專程找你去看姑娘。
你良心要沒拿去喂了狗子,趁早反省反省,下回改進。
」
「什......什麼姑娘啊?
」耿照一片茫然。
「拿大刀子砍人的姑娘。
」胡彥之不由分說,硬拖他出門:
「你忘啦?
萬劫的宿主,那水靈水靈的丫頭。
咱們瞧瞧去。
」
※ ※ ※
碧湖被安醒在一處偏院裏。
院落四周都有鐵甲衛士連班戍守。
巡城司每半個時辰就派一
支全副武裝的哨隊來巡,其餘閒雜人等若無腰牌。
決計不能靠近,守衛甚是森嚴。
當日禁園一戰,眾人識得妖刀厲害。
曾遭妖刀附身的碧湖與阿傻便被分開安置,嚴加看
管,而連著銅蛛刀座的天裂刀便留在原處。
無人敢稍稍接近。
免得命喪妖刃之下。
那兩名死
無全屍的公人便是榜樣。
獨孤天威下令將「不覺雲上樓」以厚重的篢闆封死。
周圍鐵索環繞,
連門窗縫隙澆以鐵汁,整座樓子頓成一大根密不透風的封頂煙囪管。
流影城主行事雖瘋癲,。
這一下倒不失為妙招。
被獨匹天威這麼一弄,除非以斧鉞砍開
樓牆,否則出入無門,誰也難打妖刀的主意。
在樓外的方圓百尺之內,巡城司更是廣布崗哨,嚴密防守;若無二總管的親筆關條,就算
出示金字腰牌也無法靠近。
獨孤天威嚷著要在後進另辟園林,早早便遷出禁園,園中隻剩獨
孤峰直轄的金甲武士及禁園鐵衛輪班巡弋,隻怕還比城門保防更加嚴密。
比之妖刀天裂,碧湖的待遇不知好上多少倍。
那院作二進四合,照壁低斜、路徑曲折。
小小的前院打掃得十分整潔。
牆邊栽著兩棵榆樹,光禿的枝上不見綠葉,卻已結滿黑豆般的
細小花蕾,生氣盎然。
耿照出示七品典衛的金字腰牌,沿途無人敢阻。
兩人穿過小小的垂花門。
相偕步入中庭。
一名年約六旬、長得乾癟瘦小的銀髮老人自西廂推門而出。
一身布衫整齊樸素,料子甚
薄,裁剪十分妥貼;老人身後跟著一名童子,童子的身上還背了隻藥箱。
耿照認出是專為城
主夫人看病的名醫程虎翼。
乃京城太醫今緻仕,人稱「程太醫」。
正想向老胡介紹,他卻搶先
一步揮手,笑道:「程太醫早啊!
」
老人點了點頭。
「胡大爺也早。
來看姑娘?
」
「是啊!
」老胡大笑:「都說『送佛送到西』,是我救了她回來,也盼她身子大好,沒病
沒痛的。
是了,給您老引見。
這位小哥是我拜了把子的,刀皇武登庸當世傳人,耿照耿兄弟。
當日在禁園裏大顯神威,救下城主的就是他啦!
救回碧湖姑娘,也得算他一份。
」
程大醫似是不太留心。
隻淡淡一拱手。
「英雄出少年啊,久仰了。
」
耿照老大不自在,趕緊打揖回個。
胡彥之笑道:「碧湖姑娘醒了?
」
程太醫搖頭:「還沒。
」
胡彥之皺眉:「都睡幾天了,這會兒還沒醒?
會不會......有什麼問題?
」
程大醫道:「她身子太虛,我給她開了些溫補的方子,回頭讓大膳房煨一罐濃濃的雞湯。
撬開牙關哺喂,慢慢調養身體,回復元氣。
氣血理順了,身子自然壯健,也才能恢復神識。
」
胡彥之與耿照對看一眼,搖頭苦笑:「太醫莫以為我在說笑。
我與耿兄弟親眼看見她扛起
一把將近一丈長的大石刀,舉重若經。
健步如飛,簡直像是小孩手中的波浪鼓。
要說她身子
太虛,世上恐怕沒個身強體壯的人了。
」
「那叫做『寅吃卯糧』。
」程太醫哼的一聲:「她筋骨受損,高燒不退,心火亢盛、肝火
上炎,這股火氣上逆至極,則血菀於上,這才昏迷不醒。
」
二人聽得迷糊。
胡彥之正想開口,程太醫忽問:「胡大爺身子壯建,武功甚高,不知能舉
幾斤?
」胡彥之被問得突兀,微微一怔,抱臂笑答:「兩百來斤總沒問題。
太醫莫看耿兄弟個
子小。
他天生神力,沒準還在我之上。
」
程大醫沒理會,又問:「若一次讓胡大爺扛起五百斤,又或教你扛一兩百斤的物事,一整
天都不放,那又如何?
」胡彥之笑道:「那肯定要我的命。
便以耿兄弟的神力,隻怕也不能夠。
」
「正是如此。
」程太醫拈著須莖,隨手比劃:「碧湖姑娘本舉不起重物,說不定也跑不快、
跳不高,然而卻因不明的緣故,身子硬逼出潛力!
就像胡大爺說的『舉重若輕,健步如飛』。
直到超過了身體負荷。
這才昏蹶過去。
若未暈迷,隻怕身子受損過巨,輕則筋骨摧折,重則
五內破裂,精血敗壞,遠非調養所能愈可。
「問題是:人不可能超用自己的身體,到了這種匪夷所思的境地,人身會感到疲憊疼痛,
便是為了保全自我。
即使她意志過人,可以忍耐如此劇痛,也不可能不明白身子已到極限,
再往前一步便有性命之憂。
除了『著魔』之外,我實在是想不出其他的可能。
」
胡彥之聞言倏凜,與耿照面面相窺,兩人心中俱隻一念。
(妖刀附體!
)
耿照不禁搖頭,忽然問:「太醫。
有沒有什麼樣的迷魂藥物能控人心智......」
「......以緻讓身體不知疼痛,無窮無盡地發揮潛能?
」程太醫淡淡一笑,稀疏的白眉輕
輕顫動。
「有。
我學醫近五十年,經手過的秘藥毒方之中,至少有三種能夠達到這樣的效果,
但被下藥之人決計不能像碧湖姑娘這樣。
還能靠暈厥停止瘋狂。
體內既無藥性殘留,又沒有
造成異常的出血或其他破壞。
「能那般驅役身體的,已不能稱作是『藥』了,那是戕害身心的劇毒。
要問我的話,我
會說碧湖姑娘並未中毒,她身上沒有用過毒的跡象,除非有一種毒藥能在瞬息間自體內消失
無蹤,沒有遺害,不留痕跡,就像......就像從沒被人下過藥一樣。
「對大夫來說,相信史上有這種毒藥,還不如相信著魔算了。
」
胡彥之哈哈大笑,耿照也忍不住笑起來。
「太醫,那阿傻呢?
」片刻,胡彥之問。
程太醫
淡然道:「他就是單純地中了毒。
毒物刺破手掌,將毒素注入血液,一瞬間走遍全身,造成陽
氣過亢、渾身奮進之兆。
」
胡彥之濃眉一軒。
「那不是與碧湖姑娘一樣麼?
」
「哪裡一樣?
」老太醫皺起疏眉,嗔怪似的瞥他一眼,略帶責備的目光仿佛正對著毫無
慧根、又不用功的頑劣學生。
「此毒主行手厥陰心包經、手少陽三焦經,毒質入任督二脈,借沖脈聯繫先天與後天之
氣的特徵,迫使氣力一股腦兒爆發出來。
中毒者神識混沌,非氣空力盡不能稍止,以緻邪盛
陽亡,極是傷身。
「況且,沖脈是總領諸經氣血的要衝,為男性宗筋之根本。
此毒戕害沖脈至深,若非阿
傻底子深厚,就算解了毒性,也將再難生育。
」
耿照急道:「太醫!
這毒有解麼?
」
程太醫道:「此毒無須解藥。
一斷供應,毒素便會慢慢被身體花消,然而遺害不絕。
我不
知道刺破那阿傻手掌的,究竟是什麼鬼物,但他要是再握那事物一次,肯定斷子絕孫,永遠
失去男子的雄風,就算不死於精血敗壞、陽氣暴失,也將輾轉病榻,氣血衰竭而死。
」
胡彥之聽得心驚,卻不動聲色,以眼神示意耿照保持冷靜,一邊對程太醫笑道:「聽來也
是麻煩之症,有勞太醫多費心啦。
」
老人不耐揮手。
「勞什麼?
我四十五歲入太醫局,從此隻能看看傷風婦科,雖說皇室無疾、天下太平,
都告老還鄉了還幹這個,氣悶!
差點忘了自己是大夫還是官。
好在你們送了幾個麻煩過來,
總算活著有些味。
不說了,我瞧阿傻去;你們若是看他,晚些再來。
」
雙手背在身後,快步行出月門,真個是健步如飛,絲毫不見老態。
「不能再讓阿傻拿那柄鬼刀了。
」胡彥之見他走遠,低聲對耿照道:「得想個法子,把他
弄出城去。
獨孤天威鐵了心,教他持天裂上場對付嶽某某,反正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
刀,若阿傻那個笨蛋當真傻得要去送死,起碼要替他換一柄刀。
要不,就算老天爺發昏,又
或嶽某某陰溝裏翻船,真讓阿傻一刀幹掉了,虎王祠嶽家莊也斷子絕孫,什麼都是白饒。
」
若無天裂妖刀,嶽宸風與阿傻的實力差距堪稱天地雲泥,恐怕連比都不用比。
「阿傻別上場最好。
」耿照喃喃道:「他大哥也隻盼他平凡度日,不要再想報仇的事了。
倘若送了性命,豈非白費了阿傻大哥的犧牲?
」
胡彥之淡淡一笑。
「那種心情,你不懂的。
沒親身經歷過,不明白被滅門毀家、失去親人
到底有多痛,還有那顛沛流離,處處被人欺淩的彷徨與無助。
或許支撐阿傻活到現在的,就
是那樣刻骨銘心的痛哭。
」
耿照愕然轉頭,卻見他仰天哈哈,伸手推開西廂門牖,大步而入。
房內窗明幾淨,收拾得頗為雅緻。
榻邊斜坐著一名黃衣少女,前襟起伏飽滿、呼之欲出,
確實黃櫻。
她轉頭一見耿照,不由得眉開眼笑,連眼角邊那顆晶瑩的朱砂小痣都笑意盈盈,
如漬糖膏。
「你來啦!
」她嘻嘻一笑,瞥見胡彥之眉頭微皺、神色不善。
搶先一步開口:
「胡大爺早!
幾日沒見,怎地胡大爺越發英明神武,渾身充滿王霸之氣,虎軀一震,隻
怕便要流得一地哩!
」
胡彥之被她一頓搶白。
正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總不好先發難。
隻得壓著性子,咬牙
狠笑:「合著我這王霸之氣還是摻了水的,稀得滿地橫流,黃白一片。
你待會起身可得當心,
別踩了跌跤。
」黃纓忍笑道:「不礙事、不礙事。
胡大爺自己也小心,莫要原湯化原食,憑空
短了幾寸。
」
耿照無心聽兩人鬥口,見床榻之上,嬌小的碧湖靜靜躺著,容顏似比印象中更清減幾分,
肌膚猶如玉質般通透剔瑩。
小小的脖頸與指頭有股說不出的細緻,較清醒之時更像人工造就,
渾不似活物。
黃纓從瓷盆中擰出一條雪白巾帕,細細為她擦拭頭臉,撥順額發,又將乾淨的濕布覆在
她額上。
襯與碧湖通透的玉色柔肌,她面上那條粉色的斜疤格外憶目驚心,遭利刃剖開的淒厲傷
口已然癒合,淺淺的粉紅色猶如初離母體的幼小胚胎,沿刀痕微微隆起一道,令人不忍多瞧。
胡彥之默默端詳,片刻才道:「她這疤是自小有的,還是後來才受的傷?
」
黃纓介面道:「說是被妖刀砍花的,不過我也沒瞧見。
她運氣可真不好。
」
「誰拿妖刀砍了她?
」
他的口氣隱有一絲急厲,明明臉色未變,依然隨意抱臂站著,卻有股難言的沉重壓迫。
黃纓察覺不對,強笑道:「我不知道!
胡大爺可別嚇唬人。
總之就不是我。
」
胡彥之聳肩一笑。
「想也知道不是你。
你這丫頭片子忒厲害,等閒不幹刀頭染血的勾當;真要想殺人,肯
定唆使別人動手。
」
黃纓見他又恢復平日的模樣,肩頭一松,笑道:「以前不識胡大爺,那時有心無力,以後
我就知道該找誰啦。
」
胡彥之與她東拉西扯一陣,忽然想起什麼,喃喃道:「這樣的傷痕未必不能治。
據說東海
之內有個異人,堪稱外科聖手,能續斷臂、肉白骨......但要找這人幫忙,倒是有些棘手。
」
黃纓奇道:「程大醫也說,有個人能治碧湖的疤,隻是有些麻煩。
她的臉若能治好,不定
能當上掌門的第四弟子。
門裏的姐妹都這麼說。
」胡彥之笑道:「杜妝憐號稱『天下選徒、授
徒第一』,敢情選的是花魁,還看相貌美不美?
」
黃纓笑道:「自來便是這樣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胡彥之一笑,不再說話。
她察言觀色。
心中已有主意,貶眼笑道:「胡大爺。
我同耿照出去說些話,你是有身分地
位的人。
可別來偷聽。
」不由分說,拉著耿照往外頭走。
耿照的手拿被她兩隻溫軟的小手交握著,上臂給黃纓掖在乳脅之間,觸感細滑柔膩,不
禁想起斷腸湖中肌膚相親、紅螺峪裏飲精解毒的旖旎香豔,怦然之餘,忽覺一陣溫馨,心想:
「我與她相識不久,卻一同經歷過這許多。
」
兩人來到中庭。
耿照問道:「好啦。
這裏沒有別人。
你要同我說什麼?
」
黃纓噗嗤一笑。
「你傻的麼?
瞎子都看得出,胡大爺對碧湖特別不同。
我賣他個人情,讓他們倆多聚一
聚。
」
「你想多啦!
老胡是因為救了碧湖姑娘,才關心她恢復得怎麼樣。
我也很關心碧湖姑娘。
你瞧,這不是來看她了麼?
」耿照笑道。
黃纓老實不客氣地翹起蘭指,刮面羞他:「不害臊!
你呀,肯定是被胡大爺拖來的,包管
進門前還不知房裏是誰哩!
一見了人,心裏想:『啊,原來是水月停軒的碧湖姑娘!
』心思一
轉,又掛念起我家紅姐來啦。
我猜的真不真?
」
耿照面上微紅。
神色倒是一派怡然。
笑著說:「我也挺想你啊!
不知你吃住慣不慣,心裏
一直掛念。
」黃纓嘻嘻一笑,雙手撐著圍欄往後倚坐,裙下兩條細腿胡亂踢晃,繡鞋尖兒綴
的鵝黃絨球乍隱倏現。
猶如隨風舞動的蒲公英。
「城主說碧湖被萬劫附過身,沒準還有什麼變化,暫時不許咱們離開。
這下,得在這兒
多住上一陣子啦!
」看樣子她並不十分想念斷腸湖畔的水月停軒,這幾句說得輕描淡寫,微
風吹拂,幾綹細柔發絲黏上白皙的面頰。
耿照正眯著眼看得出神,黃纓忽然回過頭來。
「對了,入城好些天了,你還沒同紅姐說過話吧?
」
耿照心頭一跳,欲言又止,隻搖了搖頭,淡然笑道:「我嘴笨得很,也不知道要說什麼,
其實也沒什麼好說的,想想還是不要了罷?
免得兩個人都尷尬。
」
黃纓搖頭道:「你這人!
幹嘛對自己這麼苛呀?
沒的自尋煩擾!
依我說,想見面就去見她
一面,有什麼就說什麼;得先讓自己開心了,才能讓別人開心不是?
什麼東西都憋在心裏,這
樣活著不難受?
」
她兩手微撐,「嘿咻」一聲輕巧躍下,飽滿的胸脯顫起一片眩人雪浪,幾乎讓人產生衣布
薄如蟬翼、貼肉起伏的錯覺。
「好了。
我替你找紅姐去。
她若也想見你,你總沒話說了罷?
」
耿照本想阻止,不知為何看著黃纓的背影卻有一絲莫名的安心。
彷佛能想像她回眸笑說
「這有什麼大不了」的模樣。
再也自然不過;話到嘴邊沒了著落,肩頭一松,也不想再抵抗,
隻是忽然覺得有趣:
「喂,這事你有什麼好處?
瞧你這麼熱心的。
」
「好處大了,你不知道麼?
」
黃纓嘻嘻一笑,結實卻充滿肉感的小蠻腰一擰,轉過身來,雙手背在身後,仍輕輕巧巧
地點著步子,不住向後倒退。
她背後彷佛長了眼睛,腳下踩著蜿蜒迤邐的鋪石左彎右拐,片
刻便退出了月門;那抹狡黠的俏皮笑意一現而隱,還有如月夜星海般的盈盈眼波。
「你開心,我就很開心呀!
」
「叩」的一聲,染紅霞放落角梳,卻未回頭。
圓如月盤的澄黃銅鏡裏,映出一張波影瀲灩的面容,晃漾著猶豫錯愕的美麗。
「他......想見我?
」
仿佛意識到鏡纓映,她伸手一撥,架上的銅鏡低下頭,鎏黃的水磨鏡面映出她的白皙高
聳的胸脯,兩座堅挺的乳峰被水紅色的綾羅小兜裹著,明明晨風沁涼,肌上卻不知怎的有些
汗。
「是啊。
」黃纓在她身後的牙床上坐了下來,笑道:「紅姐見他唄?
」
「見他做什麼?
」染紅霞拿起梳子,仍是沒有回頭。
「我不想見他。
」
「我瞧他挺可憐的。
那天在不覺雲上樓,不是結人打得鼻青臉腫麼?
」黃纓輕歎了口氣。
隨意翻著她披在床架上的絳紗衫子。
那是橫疏影饋贈的禮物,著她慣用的巧手織匠連夜趕制
的。
用料、做工均精巧昂貴。
也說要給黃纓、碧湖等三姝各做一身。
流影城終究是他人的地頭,染紅霞在城中不敢鬆懈。
昆吾劍日夜都不離身,連沐浴時都
捆在伸手能及處;橫疏影著人送了兩大箱的衣物供她更換,染紅霞隻穿勁裝快靴,發簪衣飾
都揀輕便俐落的。
那套絳紗衫子就這麼擱著,連日都是黃纓、采藍在翻看,一路從桌頂、鏡
臺移到了床架上,兩人俱都愛不轉手,每天非要對鏡往身上比幾回,才算有交代。
「他......傷還沒好麼?
」染紅霞不經意問。
黃纓忍著笑,故意經描淡寫:「還有些瘀腫,難看得要命。
我瞧他挺傻的,旁人的事,自
己幹嘛這麼拚命?
一心替別人想、替別人出頭,便是招惹了鎮東將軍府也不怕,活該給人家
白打一頻。
」
染紅震「嗯」了一聲。
低頭沉默片刻,又問:「他有說......找我什麼事?
」
「不知道。
」黃纏把衫子平露在床上。
將縐折細細理平,自顧自地笑著:「真好看!
紅姐
穿上一定更加好看。
要不紅姐問他罷?
沒準真有什麼事。
」
涼風入窗。
許久許久,屋子裏隻有竹簾微微晃動的聲響。
「嗯。
」染紅霞輕輕應道,呆坐片刻,才有繼續梳頭。
黃纓大喜,忙道:「我這就去叫他來。
」奔出幾步又回頭:「紅姐,我在院裏看顧碧湖,
胡大爺也在那兒呢!
怕他又要添亂。
」隨手放落竹簾,將臥室與書堂間隔開的屏風掩上,細
碎的腳步聲才漸漸消失在遠處。
染紅霞獨自坐在屋裏,梳著梳著,才想起銅鏡還低俯著半截,自己也不禁覺得好笑:
「我......這是怎麼了?
」角梳一停,眼角卻瞥見平擺在棉被上的那襲絳紗衫子,便是墊在底
下的織錦被褥上花團錦簇,卻難掩那如胭脂悄染、既朦朧又紅豔的蟬翼輕紗,仿佛榻上棲著
一片霞。
她歪著玉頸怔望了片刻,還想替自己找個什麼不動的藉口,擡眼才發現屏掩蓋下,自己
連起身都不必,隻須拿起衫子就好。
年輕的紅衫女郎忍不住笑了,忽然有種命定似的心安。
俏臉上紅彤彤的,噗通噗通的心
跳聲回蕩在寂靜的室內,仿佛連涼爽的晨間空氣都變得溫熱起來。
耿照快步走在回廊上,心跳的很快,但腦子卻出奇的清醒。
經過昨夜姐姐的開導,現在她覺得自己能坦然面對染紅霞了。
「她......願意見我?
」
黃纓帶回好消息時,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二掌院應該很恨他吧?
起碼應該對他
的存在感到難堪--耿照既想再見她一面,與她說上幾句,但又不願見她一片冷漠、拒人於
千裡之外的模樣,內心不無掙紮。
「別傻了,我瞧她還挺高興的。
」黃纓嘻嘻笑道:「你呀,不懂女人家的心思。
既然說要
見了,那就是真的想見你。
你在扭扭捏捏的、傷了人家的心,那下回她再說不見,便是特了
心不再見你啦,明不明白?
大傻瓜!
」
(她......願意見我!
她想見我!
)
橫疏影為了表示對二掌院的禮遇,特別讓出自己的春居茶靡別院,讓水月三姝居住。
茶靡別院是座精緻的三進院落,一反傳統格局,鳥瞰如寫歪的「呂」字,對角斜置兩個
「口」,凡廊廡設牆闆、凡門壁必有鏤窗,整幢建築便如一隻挖空雕花的象牙球,裏外看似一
覽無餘,又巧妙將內室隱藏其中。
四周假山流水、茶樹環出一片園景,園中栽滿各種花卉,
整個春季都是繁花盛開。
耿照走過彎曲的穿通回廊,停在最後一進的書堂之前,透過鏤空的的雕花門牖往裏邊瞧,
堂內不見染紅霞的蹤影,四面竹簾放落,一座鑲著螺鈿的五折屏風擋住內室的視野,在門外
瞧不真切。
他想起兩人初識時,水月停軒的留客居內也是一個人沒有,忍不住「咿呀」一聲,推門
走了進去,這才省起自己並未叩門出聲,實是無禮之至。
若此時一劍忽來,又從後頭抵住自己的脖頸,那可真是「今夕昨夕,恍若一夢」了。
耿
照心中溫情一動,忍不住露出微笑,不由自主往內室走去,一手撫著劇烈跳動的胸口,開口
喚道:
「二掌院,是我。
我來了。
」
內裏的寢室中,染紅霞才剛換上橫疏影饋贈的衣裳,滾金邊的柳紅綾羅小兜、壓音束腰
郁金裙,連快靴都換成一雙大紅底的丹羽金葉紅繡履,薄薄的絲履裹出一隻蓮尖似的修長美
腳,直入裸足,連她自己瞧了,都不禁有些臉紅心跳。
銅鏡中映出一名半露酥胸、高裙束腰的美麗女郎,平日看慣了的颯爽英姿忽而不見,取
而代之的是個穠纖合度、嬌美嫵媚的嫻雅仕女,便如當夜在挽香齋裏看著的橫疏影一般,赤
裸的渾圓香肩白皙柔嫩,充滿說不出的女人味兒。
染紅霞忽然迷惑起來,癡癡地望著鏡中陌生的絕美容顏。
鏡中之人一定也和自己一樣,
不明白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麼、又將演變成什麼樣吧?
她怔怔揭開鏡臺上的髹漆小匣,用指
尖沾了點嫣紅,想起自己根本沒用過什麼水粉胭脂......接下來呢?
接下來該怎麼做?
她想了很久,想到呆呆出神而不自覺,甚至沒聽見耿照推門的聲響。
直到腳步越來越近,
染紅霞才慕然驚醒:「他......他來了!
」驚慌、羞喜、錯愕......各種情緒一瞬間齊齊爆發,她
猛然想起那襲降紗外衫還沒披上,自己還裸著肩背,趕緊回身去取衫子,「喀啦!
」微顫的指
尖掃過鏡臺,竟把那匣胭脂掃落床下。
「喀拉」一聲脆響,耿照猛然回頭,隻見門外一人愕然掩口,一襲蔥藍衫子襯出她窈窕
纖細的優美曲線,長腿削肩、玉頸嬌顏,正是同屬水月停軒的采籃。
她出身祈州大戶,母親過世後,才被二房奶奶送到斷腸湖習藝,十歲前都在深門大院的
豪奢講究中度過,童年印象所及,最愛華服珠飾。
她與黃纓近日甚不對盤,來到流影城後,
寧可流連於橫疏影處欣賞衣裳飾品,不願待在茶靡別院,終日對著師姐師妹;橫疏影何其精
明,打發一名侍女陪著她在幾處別院間試衣閒逛,既安染紅霞之心,兼有投鼠忌器之效,兩
盡其妙。
采籃才從挽香齋回來,一進門便看見耿照,當夜被迫吞精的恐怖記憶頓時蘇醒,手裏捧
的、盛有幾件精緻衣裙的漆盤?當落地,玉面一白,居然嚇得暈死過去。
耿照唯恐她碰傷自
己,眼明手快,飛也似的掠過去,恰恰接著一具溫軟嬌軀,趕緊將她抱到椅子上,又回身去
替她斟杯熱茶。
一股奇妙的驚悚感掠過心頭,耿照猛然轉身,卻已來不及了--
「鏗啷」一聲激越清響,采籃反手拔出幾上並置的長劍,合身向他直撲而來!
耿照動作之快,連胡、染等都不敢小觀,本能輕易躲開;誰知她一蘇醒便抽劍出招,劍
出身動,雙腿驟軟,劍尖顫巍巍德偏開,整個人徑往劍刃上跌去!
耿照一把搶上,徒手握注
劍刃與劍鍔之交,不顧刃部入掌,另一手及時將她截住,忙問:「采籃姑娘!
你沒事吧?
」
采籃嚶嚀一聲,悠悠轉醒,睜眼卻見自己陷在那登徒子懷裏,嚇得失聲尖叫,猛然抽身,
卻聽「嚓!
」裂帛似的輕銳細響,耿照大叫一聲、抓手跪地,左掌心被利劍拉出一道長長扣
子,鮮血直流。
他痛的眼前發白,隨手撕下一條衣擺,將傷口緊緊紮起,跪在地上冷汗直流。
采籃嚇得臉色慘然,登登登做倒在椅中,但心裏的厭惡痛恨委實大過了惶恐,雙手抓著
染血的長劍起身,顫抖的劍尖抵著耿照的頸側,又刺破了些許油皮。
「我......今天不殺你!
......你滾!
別讓我再看到你!
」
耿照茫然不解,隻道她認錯了人,喘息到:「采......采籃姑娘,你忘......忘了我麼?
那天
在紅螺穀,我......」話沒說完,采籃手一大顫,劍尖便刺入肉中。
耿照瞪眼咬牙,總算沒叫
喊出來。
「便......便是將你燒成了灰,我也決計不忘!
」采籃小臉蒼白,顫聲道:「無恥之徒,欺
淩女子的宵小!
我......我恨不得殺了你!
」
耿照本想解釋,一見她又害怕又驚慌、然後忿恨卻又蓋過了驚慌害怕的模樣,話到嘴邊
一陣氣餒,忽覺黃纓也好、橫疏影也罷,所言都不及采籃的切身感受更具說服力,頓覺灰心
已極,仿佛什麼樣的辯解都不足以支持自己;但既到此間,心中猶有癡念,勉強擠出一句:
「我......我要見二掌院......」
這一下兔起鶻落,委實發生得太快。
屏風之後,染紅霞本欲阻止采籃,卻聽她尖聲到:
「你......你還有臉面提紅姐!
當夜你在紅螺穀對她所做的事,便是死上一萬次也不足以賠
罪,你竟還......竟還敢來,說你要見她?
」染紅霞聞言一愣,靠著屏風猶豫起來,這一布便
再也踏不出去。
「女子最重要的,便是貞操!
」采籃抓手握劍,流淚尖聲道:「你知不知道在水月停軒,
隻有冰清玉潔的處子才能繼承掌門的衣缽,修習本門至高無上的武學,成為水月一脈的下任
掌門?
紅姐努力練劍,是眾弟子中最受掌門人喜愛的繼承人選,若她失貞之事被掌門知曉,
你可知道後果會有多麼嚴重!
」
耿照愕然,半響才結巴道:「我不知道水月一門......我不明白......」
「再說了,女子在世,為自己、為家門,終須婚配生子,才算不虛此生。
你壞了紅姐的
貞操,叫她日後如何面對自己的夫婿?
」采籃厲聲道:
「就算紅姐願意委身下嫁,若叫人知曉你們未婚苟合,做出敗壞禮教門風的事,豈非終
身受人輕賤,永遠擡不起頭來?
她是堂堂鎮北將軍千金、水月一門的二掌院,你想讓人一輩
子在背後議論她,對他品頭論足?
」
見耿照無言以對,采籃更是氣得渾身顫抖,尖聲逼問:「還是我冤枉了你,你是敢做敢當
的男子漢,要上門提親,一肩擔下掌門人的責罰,娶她以示負責?
若無如此覺悟,當夜你怎
敢......怎敢對她做那種禽獸之事?
」
「我......我沒敢想......我是為了救她,才......」
屏風後的染紅霞渾身一震,心底一片冰涼,不由得環抱雙臂,木然想:「原來他是為了救
我,才那麼做的。
那樣......那夜......原來隻是為了救我。
」是指揪著粉藕似的白皙裸臂,指
甲陷進肉裏猶不自知,身子無風自寒,微微發抖。
采籃越說越是寧定,漸漸不載顫聲發抖,咬牙道:「女子失貞,便隻有一死!
你若真為紅
姐著想,便該自刎謝罪,而非厚皮涎臉,一味癡纏。
你滾!
紅姐永遠都不會再見你了,下回
再出現在我面前,我一定殺你為紅姐報仇!
」長劍一拔,耿照踉蹌倒退,面灰心死,緊握著
不住滲血的左掌,跌跌撞撞退出去,卻在廊間與黃纓撞了個滿懷。
「喂!
你來得正好,胡大爺找你呢......」黃纓笑意一凝,尖聲道:「你怎麼受傷了?
誰傷
了你?
」急著查看他的傷勢,卻被耿照輕輕揮開。
他擡起一張如槁木般的灰白面孔,低道:「我
走了,你......你自己保重。
」失魂落魄的走了開去,忽然回頭低道:
「是我自己不好。
多謝你了。
」
※ ※ ※
黃纓追不上他的腳程,氣喘籲籲回到茶靡別院,進門卻見采籃拄著劍癱倒在椅中,脫鞘
的劍刃染著鮮血,紅漬由刃底一路流到劍尖,在地上匯成小小一窪,令人怵目驚心。
「是你傷了耿照?
」她一瞧便猜到七八成,怒道:
「你同他說了什麼?
」
采籃驚魂甫定,但情緒仍十分高亢,一撐起身,尖聲叫道:「那種無恥之徒,我恨不得殺
了他!
他......」話沒說完,黃纓右手揚起,「啪!
」猛甩了她一個耳光!
采籃被扇得目瞪口呆,
撫面倒入椅中。
「那個『無恥之徒』千辛萬苦把你從萬劫刀下救了出來,不但在紅螺穀為你解毒,還背
著你逃上白日流影城!
沒有他,你已死了三回,被幾百斤的大石刀砍得粉身碎骨,被怪毒毒
死,或被妖刀附身而死!
」
黃纓面色一沉,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說:
「誰都可以罵他無恥,偏就你不行。
如果他真的無恥,當然就該捨下你,讓你被碧湖亂
刀分屍,砍得血肉模糊,一報毀容之仇!
忘恩負義,還有臉教訓人家,你才無恥!
」
采籃似是嚇傻了,望著她簌簌發抖,仿佛看見妖魔一般。
染紅霞木然披上降紗外衫,從屏風後走了出來。
黃纓看得一愣,多看了兩眼,才認出眼
前這名千嬌百媚的紅杉麗人竟是水月門下武功第一的二師姐,揉了揉眼睛,急道:「紅姐!
耿
照他......他走啦。
你快去追......」
染紅霞怔怔出神,黃纓卻耐不住性子,忙上前去拉,誰知染紅霞竟紋絲不動。
「紅姐!
他受了傷......」黃纓急得語無倫次,比手畫腳:「采籃她......你......」
染紅霞回過神來,搖了搖頭。
「不用追了。
」
黃纓還待分辨,一對上她的眼神,心忽然涼了半截。
那雙眼與耿照好像......是受傷淌血,又如餘灰燃盡一般,灰白得令人心冷。
「不用追了。
」染紅霞淡淡地說著,空茫茫的目光與口吻仿佛仍置身夢中,襯著她一身
嫵媚動人的女裝,半點也不踏實。
黃纓回望著她,似乎轉過無數心思,終於提起幾上的佩劍,轉身奔出房門。
「這是你說的,紅姐,將來你別後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