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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第141章

妖刀記 默默猴 14672 2024-04-26 15:20

  第百四三折君如不歸,蒼生何望

  來者正是天羅香實質的掌權者、輔佐過三代門主的大長老,人稱“代天刑典”

  的蚳狩雲。
耿照雖未見過蚳姥姥之麵,初遇明棧雪時,卻曾隔著廢井磚垣聽過她的

  聲音,此際再聞,不費什麼氣力便辨出蚳姥姥的身份,更加印證了自己的猜想。

   暗中監視盈幼玉等諸代使的神秘客,對她們實無惡意,否則以這幫妮子的大意

  輕忽,要從內部癱瘓天羅香,不過反掌間耳。
想通了這點,耿照的思路豁然開展:

  什麼人會放心不下這些少女,非於幕後妥善掌控才肯罷休?
窺視之人縱非蚳姥姥,

  也必定是蚳姥姥派來的眼線;要和姥姥搭上線,須著落在此人身上。

   蚳狩雲微眯起眼,似正打量著眼前的少年,片刻才道:“你尋我,無非就是想

  出去,是也不是?
”耿照事先想好了幾套說帖,沒料到她單刀直入,滿腹草稿無一

  堪用,索性點頭。

   “正是。
請長老通融——”

   “理由。
”蚳狩雲舉起一隻細小的手掌,燈芒映得指尖蒼白微透,宛若薄紙。

   “放你,總得有個理由不是?
莫非你覺得,我天羅香如廟會市集,任人興起便

  來,興罷即去?
”口氣雖淡,卻無輕佻諷刺之感,出乎意料地認真。
這樣一本正經

  的口吻神態耿照並不陌生,眼前的老婦人無論容貌身形、聲音姿態,與雪豔青雖無

  一相類,甚至可說背道而馳,但說話的模樣卻出奇相似,差不多就是相依多年的母

  親和女兒,分開麵對時,總令人想起不在此間的另一位。

   (該是雪豔青像姥姥罷?

   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約莫是這樣了,耿照心想。
看來,雪豔青的正

  直磊落、恩怨分明,亦是得自姥姥悉心調教。

   蚳姥姥要放行的理由,也就是說存有“放人出穀”的可能性——完全不予考慮

  之事,根本毋須浪費時間。
耿照強抑心頭悸動,思考著有什麼可拿來與她交易,片

  刻才抱拳一拱,審慎應答:

   “晚輩耿照。

   蚳狩雲笑了。
“看來,你的名字應該頗具份量,足以交換你的自由。
可惜它對

  我毫無意義。
”柺杖輕拄,發出“叩”的一聲脆響,向他邁出一步。

   她的腳極小,探出裙裾的絲履尖如蓮瓣,形狀姣好,與魚尾鐫深的手臉絕不相

  襯,意外地充滿優雅動人的風韻,卻不顯輕佻,履上的黃櫨染絲在燈下顯出泛金的

  赤色,更添一縷幽微神秘的氣息,可以想見她年輕時,必是一名風姿綽約、氣質出

  眾的絕色佳人。

   姥姥一動,仿佛燭照外的幽影都跟著動起來,一步踏落,黑翳隱然成形。
縱使

  耿照真氣衰弱,先天感應遲鈍,也知是凝力待發的前兆,急忙補充:“晚輩效力於

  鎮東將軍帳下!

   蚳狩雲眉目一動,淡道:“那更不能放你走了,是不?
”羅裙翻轉蓮尖踏地,

  又上前一步,周身幽翳繚繞,如一綹綹剪碎的烏綢,逐漸纏上持杖之手。
耿照終於

  確定雪豔青不在此間,否則蚳狩雲該知道他的名字;而雪豔青自承廢驛襲擊將軍一

  事,非是蚳姥姥授意,以眼下姥姥對鎮東將軍府的敵意推斷,她已知曉此事,沉聲

  道:

   “看來,晚輩也隻好以雪門主的下落交換了。
前輩以為如何?

   “狡詐。
空口白話,也好插標喊價!
”話雖如此,蚳狩雲終於停步,周圍的黑

  氣隨之收斂。
她看了耿照一眼,淡然道:“我家門主,在慕容柔手上?

   耿照搖頭。
“沒有,晚輩安排門主暫居之處十分安全,將軍不知。
”蚳狩雲點

  頭:“你是早有貳心呢,還是待價而沽?
千辛萬苦藏起人,卻拿來換了你原本就有

  的自由,似乎太不合算。

   耿照還是搖頭。
“我對所司並無貳心,這也不是買賣。
我與門主相識於危難之

  中,我救她一回,她也救我一回,若將她交與將軍,未免太不講義氣。
況且貴派雖

  列七玄,然門主行事,卻是江湖罕見的光明,晚輩縱不才,卻想交她這個朋友。

  將血河蕩所遇簡略說了。
為免洩漏蠶娘之事,隻說二人埋了金甲,往下遊覓處藏身

  便罷。

   蚳狩雲並未打岔,安靜聽完,似揣摩他故事裏都有些什麼破綻。

   “……晚輩闖入冷鑪穀,實屬意外,非是成心,還請前輩明鑒。
”耿照遲遲等

  不到回應,隻得先打破沈默。
“若前輩尚有疑義,不妨提出,凡晚輩所知,定為前

  輩一一解釋。

   “不必。
”蚳狩雲淡道:“我想知道的很多,如埋甲之處,如我家門主下落;

  如你的陽氣何以如此暢旺,本門的‘天羅采心訣’又何以對你不起作用……林林總

  總,非三言兩語能盡。
幸來日方長,盡可慢慢問,你若老實交代,也少吃些零碎苦

  頭。

   耿照心頭一凜,才知中了對手的緩兵計,蚳狩雲從頭到尾都沒想同他談,她要

  的隻是拖延。
耿照赫然驚覺自己的盲點:“女兒總是很像母親”興許是對,雪豔青

  的磊落直率,讓他抱持了錯誤的期待,以為能和育成雪豔青之人開誠布公,忘了狡

  詐如鬱小娥、狠辣如孟庭殊,同樣出自這名華服老婦的調教,甚至以她的後繼者自

  居——

   說不定,雪豔青才是這座冷鑪穀裏最格格不入、絕無僅有的例外!

   問題是:一意拖延的蚳狩雲,她想避免的是什麼?
等的又是什麼?

   (蚳姥姥的呼吸聲……內傷!

   耿照心念電轉:不會說謊的雪豔青親口告訴他,姥姥受了極重的內創;明姑娘

  在蓮覺寺力戰群姝,幾以一己之力滅了天羅香的主心骨,使姥姥無法視事,雪豔青

  才會受鬼先生煽動,做出狙擊將軍的錯判……此際的姥姥,怕連站立說話都已逼近

  極限。
她欲避免的,恰恰是與他動手過招!

   念頭方落,耿照猿臂暴長,逕拿蚳狩雲杖頭。

   蚳狩雲冷笑,藜杖一縮,避過少年指掌,卻未抽身挪退,以免耗去所剩不多的

  氣力,恃的是臨敵經驗豐富,總能以最小的動作,於最險的一霎躲過攻擊;至於是

  無力反擊故而隻避不攻,抑或另有別圖,則尚未可知。

   耿照丹田空空如也,一身渾厚真氣消失得無影無蹤,仗著年少血盛雙臂搶進,

  一路“寶篋手”妙著紛呈,仿佛憑空幻化出幾十條手臂,隻是招招都拿杖頭,執的

  是晚輩向長輩請招的禮節,亦有“男女授受不親”之意。
寶篋手雖是“掌底有掌、

  臂外生臂”,在諸多顧忌之下,炫目奪人的威勢不免打了折扣;饒是如此,這輪密

  不透風的搶進還是發揮了效果,兩人一來一往三十餘合,耿照翻腕一攫,指尖拂過

  蚳狩雲的織錦大袖,按說這下應該力透袍錦,生出一股綿韌的無形之勁,其後的三

  個變式分采上、中、下三路進襲,如收魚線,無論哪個都能將老婦扯近身來,甚且

  扯得重心偏失,不沾而跌。

   無奈耿照氣勁虛浮,力不從心,不過徒具其形罷了,被蚳姥姥大袖一揮,整條

  右臂蕩了開來,姥姥杖頭順勢遞出,撞向他胸口“膻中穴”。

   這著不可謂不快,但耿照終究比她年輕了四十來歲,且不論內功修為,耳目之

  靈、筋骨之健,理當遠遠淩駕於年逾耳順的老婦人,及時翻過右掌,“啪!
”一聲

  接住了鐫有伏蛛形狀的杖首。
豈料蚳狩雲嘴角微揚,陡地鬆手,並指如劍,以絕難

  想像的角度與速度欺進耿照懷裏,重重戳上膻中穴!

   耿照手裏猶抓著藜杖,勝負已於瞬間底定。
他眼前乍黑,迎著當胸貫至的劍指

  仰倒,無數念頭如電光石火般掠過腦海,才發現自己敗得一點也不冤。

   自蚳狩雲現身,其一言一行,動靜觀瞻,全都是為了在動手之際,遞出這悖離

  常理、敗中求勝的極險一劍。
老邁、傷病、不良於行……未必盡是假,但更多卻是

  經過精心編排的巧妙偽裝,目的自是為了鬆懈對手心防,好一擊製勝。
若非耿照守

  禮自持,並未緊迫相逼,恐怕一上來就要中招,敗得比此際更快更慘。

   他深悔自己的顢頇托大。

   就算能熬過天羅香的苦刑逼供,絕不洩漏明姑娘半點消息,但……黃纓該怎麼

  辦?
那黑衣女郎一直於暗中窺視,必然知曉黃纓與他是一邊的,如今失手被擒,誰

  來救黃纓脫險?

   ——都怪我……都怪我!

   (阿纓!

   耿照自可怕的夢境中蘇醒,本欲起身,一動才發現通體虛乏,半點氣力也使不

  上,有那麼一瞬間以為經脈俱斷,從此成了廢人,不由一背汗浹。

   “你醒啦?
”一把清脆甜潤的女聲歡叫,湊來一張彎睫大眼的白皙圓臉。
少女

  並未如他夢中那樣披血哀嚎、豐盈有緻的雪白胴體被駭人的刑具刨刮解裂著,每道

  淒厲的創口都像剜在他心上;除了眉宇間隱有一抹疲憊之色,像沒睡好似的,她的

  形容模樣倒可以稱得上是“神采飛揚”,決計不是階下囚徒,連身上的衣物都從半

  透明的薄紗換成了黃花襦裙綴杏色半臂,至少他毋須再煩惱眼睛該往哪兒瞟。

   “身子還疼不疼?
我給你打了桶清水來,給你抹抹胸膛——”黃纓笑眯了眼,

  自顧自的說著,一邊熟練地擰幹了雪白棉巾,冷不防男兒伸手攫住她幼細的腕子,

  啞聲道:“阿纓……阿纓!
她們……有沒為難你?

   黃纓被他捏痛了,俏臉煞白,卻忍著沒哼聲,心想:“他才醒來,頭個兒想到

  的便是我。
”不禁歡喜起來,麵頰熱烘烘的,輕撫著他的手背,揉開他那揪緊的心

  思,咬唇笑道:“姥姥沒為難我。
這兒好吃好住的,還有漂亮衣裳穿,要是出入自

  由,和仙境也差得不多啦。

   耿照放下心,思緒逐漸恢複運轉,不免疑竇叢生;腦中紊亂的雜臆一下子理不

  清,順口問:“我……我昏迷多久啦?
”黃纓歪頭想了一想,蹙眉道:“差不多兩

  天。
這兒不見天日的,時辰拿不準;自來這兒咱們已經吃過六頓啦,應該是兩天沒

  錯。

   耿照最後的記憶片段,停留在被蚳狩雲並指戳倒,難不成……有人從蚳姥姥手

  下救了他們倆?
“不,是姥姥救了你。
”黃纓搖搖頭,忽地壓低聲音:“我也不曉

  得怎麼回事,醒來便在這兒啦。
那老虔婆讓我照顧你,我瞧她對你挺好的,說不定

  是看上你啦。
”自己也覺滑稽,噗哧一聲,抿嘴咬唇,露出一臉好色小欲女的曖昧

  釁笑。

   耿照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卻也忍不住笑了,心懷略寬,忽聽門外一人介麵:

  “嚴格說來,是他救我,不是我救他。
”咿呀一響推門而入,正是蚳狩雲。
黃纓悚

  然一驚,也不知教她聽了多少去,忙起身垂首,雙手規規矩矩地置於膝前,乖巧應

  道:“姥姥。

   蚳狩雲看都不看她一眼,曳著層層織錦羅裙行過她身畔,淡淡撇下一句:“出

  去罷。
”逕坐榻緣,微眯著眼端詳耿照的氣色。
耿照本想趁她診脈之際,突然動手

  發難,為此凝神蓄勁,才發現丹田內似有一縷碧火真氣盤繞,雖極微弱,至少不是

  空空如也。

   (她說我救了她……是什麼意思?

   稍一遲疑,蚳狩雲已自榻緣起身,坐上了幾畔一隻氣墩,從頭到尾都沒碰耿照

  一下。
兩人四目相對,蚳姥姥似看出他的心思,笑道:“你本該身負高明內功,但

  不知為何,全身的功力卻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明明經脈無損,運氣行功的法門也

  一如既往,偏就是沒了真氣,是不是?

   耿照心想:“果與我身上的異象有關!
”他對蚳狩雲不再抱持不切實際的臆想

  期待,失風被擒的穀外奸細非但未施加拷打,反奉為上賓,其中必有蹊蹺。
再說,

  欲知傷勢複原的情況,把脈是最可靠的法子,診法中有所謂“望、聞、問、切”,

  蚳狩雲舍切診就望診,可見有不能與他相觸的理由。
耿照能想到的,就是自己體內

  那吞吃一切功力的無底深淵。

   蚳狩雲見他麵色陰沈無有反應,也不生氣,怡然道:“日前我天羅香來了一名

  極厲害的對頭,殘殺本門許多弟子,我率教門內的菁英逕行圍捕,不想卻中那人奸

  計,折將損兵,傷亡慘重,連我自己都受了傷。

   耿照心想:“這說的是明姑娘。
”又聽蚳狩雲道:“那人於我天羅香的了解十

  分透徹,鑽研出一門獨特功法,專破本門‘腹嬰功’,其勁力一旦鑽入體內,便似

  星火沾上硝石,炸得五內爆血,破體而出,死狀極慘。

   她這幾句說得平淡,麵上還帶著微笑,仿佛在說什麼鄉裏逸聞似的,耿照卻聽

  得毛骨悚然,想起了嶽宸風的“紫度雷絕”。

   明棧雪一身神功,俱與嶽宸風雙修而來,對彼此所學多有涉獵;況且,明棧雪

  曾為他祛除體內雷勁、壓製碧火功的心魔障,對兩門同源武學間的交流轉換頗有心

  得,就算使不得完整的紫度神掌,要模擬雷勁破體的驚人威力,也就是她想不想而

  已。

   天羅香內功走的是純陰一脈的路子,陰陽本就既相斥、又相引,相克相生;天

  羅香經由汲取陽氣一途,提升純陰功體,也可能因為一點陽氣侵入丹田,與陰勁激

  烈反應,如於油中點火,最後釀成大災。
若說盈幼玉等所用的采補邪法乃前者之闡

  發,明棧雪便是以後者的原理逕行破壞,使大利成大害,殺天羅香諸教使個措手不

  及,將戰果擴大到極緻。

   耿照偶聽盈、夏二姝提過蓮覺寺大戰,再拼湊黃纓四處聽來的片段,心想明姑

  娘縱使武功絕頂、心計過人,畢竟雙拳難敵四手,豈能以一人之力,挑了整個天羅

  香的菁英?
這時才恍然大悟。
明棧雪或許就為那一天,準備了大半輩子,乃至自汙

  其軀,助嶽宸風竊占虎王祠、掘出《虎籙七神絕》……等諸行,似也都有了合理的

  解釋。

   雪豔青是個直腸直肚的,說好聽是“磊落光明”,其實就是不通世務。
站在明

  棧雪的立場,要癱瘓天羅香,首要的目標就是蚳狩雲,蓮覺寺大戰沒能將她鏟除,

  便是殺敗八大護法也不算贏。
以明姑娘的能耐,姥姥就算僥幸留得一口氣,離死也

  不會太遠了。

   蚳狩雲望進他眸子裏,似將他的沉吟低回一一讀清,信手拂了拂裙膝,怡然淡

  笑:“你識得蘅兒,是麼?
”耿照回神為之一悚,暗忖:“蘅兒?
是明姑娘的本名

  麼?
”他沒有騙過蚳狩雲的把握,正猶豫著該如何回答,蚳狩雲卻沒等他應口,逕

  將膝腿上的裙布理平,笑道:

   “我要是想找她,用不著透過任何人,隻消放出‘姥姥未死’的消息,她自己

  就來了。
那丫頭比誰都清楚,除非我倒下,否則天羅香永不消亡。
再說了,”老婦

  人擡眸直視著他。
明明麵帶笑容,卻令耿照心頭一震,仿佛在她之前宛若透明,什

  麼心思也藏不住。
“你丹田裏那縷真氣,與蘅兒的外學係出同源;你在廊間追逐薰

  兒的身法,分明是本門的‘懸網遊牆’;更別提你在玉兒身上逆行‘天羅采心訣’

  的采補法門……這還看不出你與她之淵源,姥姥就真是老糊塗啦。

   “關於她的消息,我無意從你身上取得。
”蚳狩雲斂起笑容,正色道:

   “你隻需要知道,無論如何,我決計不會、也不容許其他人傷害你。
什麼事你

  都毋須欺騙我,因為你騙不了我,而且欺瞞我對你沒有一點好處,不管你想什麼要

  什麼,我都會幫助你,不問理由,不計代價。
這樣,能不能讓你換個角度,靜下心

  來聽聽我要告訴你的?

   耿照連問“為什麼”都懶得,蚳狩雲說的話他一個字也不信。
雖說老婦人未趁

  他無力抵抗時嚴加拷掠,甚至善待黃纓,但這些不過是懷柔之術,一時權宜罷了。

   比起明姑娘的下落,眼下她或有更緊要之事必須解決,譬如性命——這種交易

  耿照並不是頭一次遇到,巧的是:他與五帝窟的合作,恰恰築基於嶽宸風的紫度雷

  絕之上,而蚳狩雲願意放下身段,向一名階下囚示好,也可能是明姑娘將雷勁打進

  她體內,眼看強行壓抑必成沉痾,死馬當活馬醫罷了。

   “帶我們出穀,我幫你祓去雷勁。
”耿照謹慎斟酌字詞,避免提出的條件遭到

  曲解。
“我隻在穀外救治,再行拖延,後果自負。

   蚳狩雲聞言微怔,片刻才搖搖頭,魚尾鐫深的嘴角抿著一抹無奈的笑。

   “我說過,我已痊愈,是你救了我一命。
現在,咱們得來救你。
”老婦人沉聲

  道:“說來汗顏,那日為製住你,我戳你胸口膻中穴的那指實已用上全力,一時竟

  壓不住經脈裏的異種陽氣,眼看要五內俱焚,豈料你體內那吞吃內息的深淵,不僅

  將我指尖的勁力悉數化消,連蘅兒所種的異種陽氣亦一並吸過去,點滴不留。
若非

  你昏迷栽倒,脫出了挾製,再這麼吸將下去,我怕也沒命在這兒同你說話了。

   這就能解釋何以蚳狩雲迄今不敢碰觸他——饒是如此,耿照仍半信半疑。
一手

  掌管天羅香的“代天刑典”蚳狩雲就算是個知恩圖報之人,對他的感謝能否大過教

  門與自身的利益還未可知,更何況當時耿照並無相救之意,充其量誤打誤撞罷了,

  對照蚳狩雲那番“我會幫助你”的說法,簡直毫無說服力。

   蚳狩雲似連他的疑慮都早已預見,並未顯露一絲不忿,娓娓續道:“我不知你

  年紀輕輕,何以有如此高強的內功修為,但若非如此,你已被體內的‘殘拳’勁力

  吞噬殆盡,不隻內力點滴無存,興許連血肉筋脈亦保不住,活生生被吸成了一副白

  骨,死狀慘不堪言。

   ——“殘拳”!

   這是耿照第二次聽到這兩個字。
蚳狩雲曾輔佐過天羅香三代門主,乃七玄中極

  受敬重的大長老,見識廣博,她與灰袍客都說這是“殘拳”,怕不是空穴來風。

  照對她提防甚深,但終究是好奇大過了戒慎之心,不禁搖頭:

   “我……我沒練過什麼殘拳,也沒聽過這路武功。
‘殘拳’……究竟是什麼?

  為何不斷吞吃氣勁,使一切拳掌內功的威力皆化為無?

   “這個問題,數十年前我曾問過一個人,但那人不學無術,又油嘴滑舌得很,

  怎麼說都不正經,聽得我火冒三丈。
至於那搞不清楚的氣人回答,卻是沒留下什麼

  印象。

   不知是不是耿照的錯覺,蚳狩雲在說這幾句話時,峻峭的臉部線條似乎變得柔

  和,笑意悠遠,卻無前度的淡漠自持,仿佛一具陳舊斑剝的木雕泥偶突然注入了生

  命,所有的情感都變得鮮活起來,不再隨著時光逝去風化凋朽,隳為煙塵。

   “殘拳是一種武功。

   話才出口,老婦人似省起其中引人誤區處,差一字便成了毫無意義的廢話,不

  覺輕笑。
“非是一門,而是一種。
殘拳與我所知的東洲武學俱不相同,無法以既有

  的武學理論加以闡釋,當年那人說與我聽之事雖似是而非,如今想來,又非全無道

  理,也隻能姑妄揣測,勉而礪之。

   耿照沒敢嘴硬,抱拳一拱:“還請前輩指教。

   蚳狩雲麵露微笑。
“你的內力根基如此深湛,能負荷‘殘拳’的餘勁連吸幾天

  幾夜還未死,這份造詣放眼東洲,休說年少一輩,便在成名的高手中亦屬罕見,若

  無明師奇遇,等閑難有。
我來問你:內功是什麼?

   耿照想了一想。
“是氣。
天地萬物,莫不有氣;修習內功的法門,便是在經脈

  中創造一處具體而為的小天地,動如六合周流運轉,因而勝過未曾習武的平常人。

  內修之道,養氣與運氣同等重要,善養氣者得長生,然而要用於武學,運使之法卻

  比多寡更緊要。

   “有這番體悟,也足以匹配高強的內功修為啦。
”蚳狩雲聽得連連點頭,微笑

  道:“那我再問你,運使內氣,以何為本?

   “以‘存想’為本。
”耿照想也不想,衝口便答:“內氣無形無質,不比筋骨

  肌肉,須以意念來導引,澄心內觀,反照空明。

   蚳狩雲點頭道:“我所知武學,無論高明或粗淺,均以此為基礎,‘殘拳’卻

  不同。
尋常武功練到了存想這一步,須持續厚積內力,或以左道之法激發潛能,以

  供意念驅使,循序的便是內家正宗,取巧的便是邪功;積攢多效果好的便是神功,

  事倍功半則是庸學。

   “但殘拳修練內力不過是引子,‘存想’之後,再一步便是‘坐忘’,須墮肢

  體、黜聰明,離形去智,而後才能同於大道。
一味積攢內力反是走上岔路,唯舍去

  對內外形質的執著,方可升華意念,使之通於寰宇六合而不昧,頃刻萬裏,無所掛

  礙。

   耿照不識道書,否則聽到這時,該知道這些都是教人修仙解脫的法門,連領有

  職券牒文的道士都未必盡信,況乎習武之人?
直令他雲山霧罩,隻覺此說未免太過

  虛渺。

   內功的修習雖非“眼見為憑”,可輕易以肉眼看出內氣的運行變化,卻須實打

  實地揮汗修練,半點取巧不得。
耿照縱有連番奇遇,才得這般深厚根基,但也是經

  過蓮台三戰後,屢在生死邊緣淬礪,方有如今初窺堂奧之感;“墮肢體黜聰明”雲

  雲,比附意象也還罷了,真不讓想也不讓動,豈非坐著發呆?

   可蚳狩雲的“大論”還遠不僅僅於此。

   “‘坐忘’之後,便是‘神解’——心神既能溝通天地,不受外物所限,則天

  地萬物的力量皆能為你所用。
內功若是在經脈中塑造一處具體而為的小天地,讓你

  動若六合,‘神解’便是讓寰宇六合成為你,你想像自己是風,便輕如鴻毛,快哉

  千裏;想像自己是雲,則聚合離散變化無常……約莫如是。
”她盯著耿照的臉龐,

  忽“嗤”的一聲笑了出來,掩口道:

   “我終於明白,那時他為何笑得如此酣暢啦。
原來我的表情是這樣。

   耿照一怔回神,忍不住搖搖頭,蹙眉道:“前輩有沒問過那人,他的神解境界

  是如何練成的?
說法可以虛無飄渺,修練的過程可不。
他能使殘拳,必是找到了切

  實可行的法門。

   蚳狩雲似是對他的反應很是激賞,柳眉一挑,斂起笑容,正色道:“他說是給

  人揍出來的。
傳他武藝的那名異人天天同他打架,每回動手都像有什麼深仇大恨似

  的,一股腦兒地往死裏打。

   “他每次醒來發現還活著,功力便向上提升一層;有一天,身子裏‘突然有些

  癢癢的’、‘像給針刺了個小洞’——這是他的原話——力量傾洩而出,到那時他

  師父同他打架再不敢留手,沒過幾天就趁他睡死的時候逃跑啦,約莫是擔心徒弟報

  仇,也一股腦兒往死裏打。

   這些話都不是蚳狩雲自己的口氣,耿照能從她不經意間流露出的懷緬之色,以

  及那渾不設防的淡淡笑意,窺見那人的一綹剪影,仿佛就坐在華服老婦的身畔,大

  馬金刀地吹著牛皮,逗得她又氣又好笑,忍不住捏著衣袖掩口……

   耿照從臆想中回到現實。
蚳狩雲沒必要騙他,要取他的性命,她多的是機會能

  下手,此際依舊如是;世上雖有騙人消遣的惡徒,但他在老婦人身上看不出那種以

  玩弄他人為樂的惡意。

   有沒有可能……她才是抱持了錯誤期待的那個人?

   她錯把自己,當成了昔年舊朋的後人。
通過奇特的“殘拳”,老婦人把偶然出

  現的陌生少年與已逝的故人連結起來,在回憶的過程中修複創口、尋求慰藉,甚至

  是彌補遺憾。

   耿照明白自己同“那人”毫無瓜葛,他的親生父母出身雖卑微,來曆卻清楚,

  與養父耿老鐵一般,均未涉武林。
而他的一身武功則得益於明姑娘,盡管之後屢有

  奇遇,卻無一個如姥姥描述裏那樣的人。
她肯定弄錯了,錯得離譜。

   盱衡形勢,這樣的誤區對耿照而言,毋寧是不幸中的大幸。
若非誤以為他是故

  舊之後,以蚳狩雲在廊底邊間所展現的心機與狠辣,耿照不敢想像於眼下盡處劣勢

  的情況,這位大長老的手段將會是何等的雷厲刻毒。

   然而不知為何,如果可以的話,他並不想利用這個從天而降的大好機會。
仿佛

  為了從強烈的排斥感中掙脫出來,耿照甩了甩頭,順著她的話介麵:

   “晚輩雖常教人打個半死,倒不曾從內傷外創中得過什麼好處。
在此之前,我

  從未聽過‘殘拳’之名,自也沒學過,這殘拳既有如此駭人的威力,何以在江湖上

  聲名不顯,沒聽過有哪位前輩高人使得?

   蚳狩雲淡然一笑。

   “因為它改了名字。

   “改……改了名字?
”江湖絕學屢經增益修補,那是有的,可不管怎麼改,隻

  有名號等閑不易,乃出於宗門傳承之考量。
一套字號響亮的拳劍名頭之下,經常包

  含諸多派係源流,各家所使或不同,但均以此為名,以顯其宗。
如殘拳這般可怕的

  武功,修者便想改名,也管不住江湖耳語,決計不能銷聲匿跡,或輕易以其他麵貌

  示人。

   “獨孤弋還未登基之前,以‘殘拳’、‘敗劍’兩套武學行世,所向披靡。

  了皇帝之後,底下的臣子亂拍馬屁,反倒叫不了這個名兒啦,說是其兆不祥,有傷

  國祚,改稱‘皇拳禦劍’。
”蚳狩雲冷笑:

   “都叫‘皇拳禦劍’了,有別人能練麼?
這還不扣你個僭越的罪名,抄家的抄

  家、滅族的滅族?
堂堂帝皇,連開宗立派亦有不能,隻能眼睜睜看絕學湮沒後繼無

  人,獨個兒在皇城中寂寞凋零。
對付武人,這是最毒的心計。

   耿照悚然一驚,掙紮坐起。

   “殘拳……殘拳是太祖武皇帝的武功?

   蚳狩雲笑道:“宇內無敵,還能是哪個?
自也隻有他了。
”神情竟隱有一絲驕

  傲。
耿照腦中一片嗡然,諸般雜識紛至遝來,恍如熏蜂:體內這個奇怪的“吸功深

  淵”,自他在溪畔拚命使出一著“落羽天式”後便即出現,分不清是此招遺患,抑

  或灰袍客的武功所緻。

   若是那灰袍怪客所為,則此人興許與太祖武皇帝有關——比起他那時靈時不靈

  的“落羽天式”,這個可能性要靠譜得多。
耿照不認為以自己狹隘的識見、粗陋的

  設計創製而出的生澀刀法,竟能複現太祖武皇帝的成名絕學;灰袍客的行徑雖與傳

  聞中磊落豪邁的太祖毫不相襯,但二人同樣武功絕頂、深不可測,說不定年歲也差

  堪仿佛,彼此間若有什麼關連,似乎也不奇怪。

   蚳狩雲看著他。
“你真不知道,身子裏的殘拳餘勁是怎麼來的?

   耿照老實搖頭。
“我被一名蒙麵灰袍人打落山溪,醒來之後就這樣啦。
倘若我

  身上的異象確實來自‘殘拳’這部武學,那麼那名灰袍人與太祖武皇帝必有牽連,

  說不定……太祖還活在這個世上?

   這回輪到蚳狩雲搖頭了。
“他已經死了,我知道的,而殘拳於此世並無傳人,

  連他最鍾愛的十七弟獨孤寂也沒能得傳。
我曾問他,為什麼不教獨孤寂殘拳,他笑

  著說:‘遲啦,本想讓他練得歡喜些,多點成就感,便傳了他一套修練內力的便捷

  法門。
一下子沒留神,他的內功居然練到這麼高啦,定見已成,要想再回頭走我的

  路子,難啊!
練得也不痛快。
何苦來哉?

   “我說:‘你弟弟忒聽你的話,你讓他重練還不行?
’他笑得可壞啦,挨近了

  說:‘那我讓你廢功重練,你肯不肯聽我的話?
’我琢磨了半天,偏就狠下不這個

  心,才知修習這門武功難如登天,是從一開始便難。
若不是找個心如白紙的孩童,

  從小教起,誰能練出內力又舍去?

   灰袍客的內力修為十分驚人,與蚳狩雲所說並不相符,但耿照寧可相信自遇上

  太祖武皇帝的某位故人,甚至就是他本人。
“若世上再無第二人能使殘拳,前輩如

  何斷定不是太祖武皇帝?

   蚳狩雲從床頭屜櫃中取出一小塊木闆模樣的物事,小心翼翼擱在榻緣。
耿照這

  才發現是一本硬襯的繡金簿冊,兩麵裹著錦繡緞子的薄闆間釘著線裝絹冊,冊裏卻

  連一個字也沒有,頁與頁之間夾著一張張大小不一、精粗各異的零星紙頭,竟一本

  用來夾畫的吸墨冊子。

   耿照坐起身來,揭開封麵,見夾的那張紙泛黃陳舊、布滿縐折,似是被捏成團

  之後才又細細攤平,紙上以炭枝一類繪著一名濃眉大眼的少年,身上的短褐鬆鬆垮

  垮地披著,袒露出結實虯健的胸膛,手裏提了雙男子樣式的軟靴,正不住滴著水;

  圖麵雖隻畫了胸膛以上的部位,以及一隻提靴的右手,卻能想見他精赤雙腳,涉水

  而過的模樣,筆觸稍嫌稚嫩,神韻的掌握卻極其生動。

   “那是我們頭一回相遇。
”蚳狩雲抱膝垂首,盯著那幅炭枝速寫,麵上露出一

  絲溫柔的神氣。
“他害我的銀票掉進水裏啦,說什麼也要給我撿回來。
我本想一爪

  捏碎他的喉嚨,無奈不識水性,心想等撈上來再殺他罷。
”不知想到什麼趣事,忍

  不住笑了起來。

   耿照翻過那幅速寫,果然有著大片暈開的黑紅墨漬,這圖居然是畫在櫃票的背

  麵。
想到掌管天羅香的蚳姥姥居然精於繪畫,姥姥畫這幅畫的時候興許還很年輕,

  想到畫中之人便是名動天下的太祖武皇帝……耿照隻覺極不真實。
這若是個圈套,

  也未免準備得太過周折細膩,連黃舊的往日時光都成了共犯幫手,才能透著一股子

  的懷緬與沈醉。

   接著的幾張也都是炭枝速寫,畫中人的衣著模樣也都差不多,作畫的紙頭有從

  帳冊裏撕下的,也有舊春聯的下半截;背景從水邊、山邊乃至篝火夜星,似可見著

  兩人行旅痕跡。
還有一幅是獨孤弋睡著的模樣,他精赤上身,枕著恣意舒展的強壯

  臂膀,既酣倦又天真。

   耿照已非不曉人事的無知少年,這幅畫裏所蘊含的繾綣溫情,濃得幾欲透出紙

  麵。
隻有在纏綿過後、身心俱都滿足已極的少女,才會在夜裏偷偷擁被而起,於隨

  身的絹上留下情郎童稚的純真睡顏。

   他擡望蚳狩雲一眼,看盡世間百態的老婦人早已過了含羞別首的年紀,隻垂眸

  含笑,低聲道:“一開始我們就知道是露水姻緣,至少我是知道的。
那時,我是教

  門裏最年輕的織羅使者,野心勃勃,從沒想過跟個籍籍無名的漁村少年過一輩子。

  我能給的,就隻有這麼多啦,再多的他也要不起。

   耿照翻過了一大摞炭枝速寫,終於看到頭一張彩墨,畫裏的男兒依舊濃眉大眼

  英風颯颯,卻換過一身快靴錦袍,腰帶上還墜著一塊流蘇白玉,雖說“人要衣裝佛

  要金裝”,但不知為何總覺得這身打扮不適合他。

   “……後來,他就被接進鎮東將軍府了,我才知道他是獨孤執明的庶長子,連

  他自己也不曉得。
我一直在想有天離開他時,他不知道會有多傷心,為了那一天我

  練習了很久……沒想到,卻是他先離開了我。

   後頭作畫的紙,就不再顯得那樣淩亂了。
精心裁剪、宛若信箋的紙頭上,畫著

  身著武服、鎧甲戎裝的獨孤弋,畫工比前頁更顯精緻,布局總是規規矩矩的,人在

  中央,天地留白,前中後景層次井然,著墨肯定是事後才細細填滿,卻少了那種亟

  欲捕捉某個瞬間的興起與急切。

   更重要的是:畫與畫之間,看得出少年逐漸成了青年,獨孤弋的身形拉長了,

  那股子屬於少年的單薄清瘦漸被結實魁梧所取代,每一幅圖間隔的時間更長,刻畫

  得也更細緻,但有幾張是沒畫完的,或畫到了一半,又以重彩濃墨胡亂抹去,終究

  還是舍不得丟,一並夾進了冊子裏。

   “我們一直沒斷聯係,或許徹底分開,比想像中更難。
那時我們都被身邊的事

  折騰得精疲力竭,誰也不想再提分合聚散。
”姥姥淡淡一笑。
“除了打仗那幾年,

  他年年都來看我,待上一夜,沒天亮就走。
連登基後我們也算常見,三兩年裏總遇

  得到一次,五月初七在桃源村桃花塢的湖畔船屋裏,多半是我等他。

   耿照很難想像這是什麼樣的約定。
沒有書簡往複,沒有消息互通,一方是平望

  都日理萬機的九五之尊,另一方是江湖上爭盟爭霸的邪派首腦,他們之間到底是情

  是愛,是肉欲抑或友誼?
怕連二人也說不清。

   “所以,他一定是死了。
”蚳狩雲輕道:“二十幾年來,我年年都到桃花塢,

  卻再也沒見過他。
如非身故,豈能如此?

   這並不能解釋蚳狩雲對耿照的態度。
思念獨孤弋是一回事,或許在她心目中,

  天下無敵的獨孤弋絕不可能突然暴斃,她依舊年年前往桃源村小屋,等待那人忽然

  穿過垂楊柳蔭,無聲無息出現在身後,但獨孤弋不會變成一名少年,他的兒孫一輩

  裏也沒有如耿照這般年紀之人,再說耿照的形容相貌,與畫中人渾沒半點相似。

  道老婦人認死的,就真是殘拳而已?

   “我們最後一次相見時,他說:‘我這回來東海,是想給殘拳找個傳人。
可惜

  來晚了一步,那小子天資不壞,自個兒偷練內功刀法,居然頗有火候,這下想要教

  他廢功重練,可就難如登天啦。
也罷,各有各的緣法,不必勉強。
既然來了,不如

  我傳給你罷?
’”

   蚳狩雲見他目瞪口呆,也無絲毫不悅,拂了拂裙膝,怡然道:

   “他說的每件事你要都當真,幾個腦袋都氣壞啦。
我隻道是逗我玩兒,衝他冷

  笑道:‘你明知我練不了,成心氣我麼?
’誰知道他真從懷裏拿出一摞紙,上頭密

  密麻麻填滿了狗爬字,也不講章法布局,總之難看得緊,一望便知是他親筆。

   “我心想他都做了皇帝,便找不著代筆潤色的大學士,好歹裱糊成卷罷?
這般

  醜陋,是想弄瞎誰的眼?
沒來得及取笑,轉念又想:不對,這回他是認真的。
這紙

  裏寫的東西,他不想讓別人知道,隻能自個兒琢磨,藏著掖著偷寫;寫完了,就立

  刻趕來東海,找他心目中的傳人。

   耿照濃眉一皺,喃喃道:“這就怪了。
太祖皇帝說過獨孤寂‘定見已成’,是

  萬萬不能回頭練殘拳了,難道在他心目中,東海還有其他合適的傳人?
”蚳狩雲笑

  道:“你比你看起來的樣子聰明多啦,一下子便抓到了關竅。
”耿照苦笑:“我就

  當前輩是讚我好了。
”兩人相視一笑,氣氛在不知不覺間和緩了許多。

   “他一向……不是個講規矩的人。
”半晌,蚳狩雲輕歎了一口氣,搖頭道:

   “什麼開宗立派留名千古,半點沒放心上。
他做的,不過是想做之事罷了,或

  者是他覺得非做不可的事。
過往相見,他總會帶些小東西討我歡心,有時是好吃的

  糕點,有時是路旁采的一朵漂亮野花。
我從來都不愛這些,那都是他歡喜的。

   她擡望耿照,忽抿起一抹意味深長、似笑非笑的唇勾,眯著眼說:“我要的,

  一向隻有武功。
年輕時我隻想壓倒同儕,早日躋身教使之列;等手握大權,又一心

  輔佐門主,補救本門內功不足以駕馭《天羅經》武技的缺陷,老實說我在教門內得

  以平步青雲,晉升得如此順遂,多少是讬了他的福。

   “我倆情濃時,我想學的,他總是一股腦兒全教給我,毫不藏私。
我學會‘敗

  劍’的時間,怕還早了獨孤寂許多年,隻不過那時他才粗具構想,還有許多未及錘

  煉完滿之處;後來我再見他施展,與當年所授頗有出入,求招的心思卻淡了,保持

  原狀也沒甚不好。

   盈幼玉所使的詭秘劍招,想來便是這門尚未完熟的“敗劍”雛形了。

   耿照想起盈幼玉與黑衣女郎交手時,於險中求勝的迅辣劍法,雖非無敵,卻有

  股難馴的狂烈與野性,臨敵時來這麼一下,確實防不勝防。
太祖武皇帝年少所創的

  劍式粗坯,即有如此鋒芒,經他千錘百煉、曾壓勝無數高手的完整“敗劍”,該有

  何等驚人的威力!

   而腹嬰功不足以駕馭人稱“七玄第一武典”的《天羅經》,則是天羅香最大的

  秘密,不僅外人不知,教門內亦秘而不宣,如明棧雪之流的門主候選,或蚳姥姥這

  般掌大權者方可預聞。
耿照雖聽明姑娘說過,料不到蚳狩雲竟坦承以告,心中五味

  雜陳,尚存的一絲提防戒慎,自此益發淡薄。

   姥姥續道:“他與埋皇劍塚的‘千裏仗劍’蕭諫紙乃一師所授,連蕭諫紙的武

  功,他也不瞞我。
蕭老兒迄今仍一無所知,他的獨門絕技‘雲海蒼茫訣’和‘八表

  遊龍劍’,我都會著一點兒。

   耿照心中微動,沉吟道:“我聽說太祖爺與蕭老台丞鬥氣,才一怒將他貶出京

  城。
會不會……他是想將這份手稿交給台丞,卻怎麼也拉不下這個臉,故而假讬前

  輩,心底卻盼著有朝一日,台丞能從前輩這廂取得?

   蚳狩雲渾身一震,淡淡的笑意陡被震散了似的,隻餘一抹殘映,凝於飽受歲月

  侵蝕的麵上。
她不得不重新衡量眼前的少年:最初她以為他心思機敏,而後才發現

  他心細如發,不易受變亂紛呈的外物所迷惑,總能專注地把握細節。
到得這時,她

  卻覺得他對於人情世故有種極其銳利的直覺,足以越過橫亙其間的歲月殘垣,看見

  隱藏在背後的善良與誠摯。

   ——他真的……是你派來的罷?

   你還記得你留了東西在我這兒,想起要來拿了麼?
真是的!
一看……就知道是

  你啊!

   老婦人靜默良久,仿佛不想從思憶裏抽身離開,片刻才拈袖搵了搵眼角,長歎

  一聲。

   “不是蕭諫紙。
他說啦,‘將來有個人出現,你就把這交給他,我不知他何時

  來、生作什麼模樣,姓誰名啥……我等不到那時啦,神棍也是。
’我從沒見過他那

  樣沮喪,仿佛幹了件天大的錯事,再也無法彌補似的。

   “他說:‘我師父讓我們等待時機,以拯救黎民蒼生。
異族出現時,我們以為

  時候到了……你要是見過異族就知道,牠們沒點兒像人,個個都是鬼怪。
誰見了不

  以為世道將亂,蒼天降下了妖孽來?

   “‘可我們錯了。
時間還沒到。
異族不過是水滾前的浮泡沫子罷了,那真正天

  殺的玩意兒還沒來。
我同神棍都錯了,錯得離譜。
我把百年難遇的猛將強兵、不世

  英傑拿來爭天下,讓他們死的死、散的散,才發現要打的對象還未現世……萬一牠

  明兒來了怎麼辦?
韓破凡、武登庸都已不在,萬一我打輸了,誰來拯救蒼生?
’”

   耿照聽她喃喃出神的口吻,複誦那囈語般的內容,完全理解如此淺白混亂、毫

  無章法的話語,何以能牢記數十年。
在靜室聽來已是如此懾人,若由天下無敵的獨

  孤弋口中說出,該有多麼詭異!

   “我從沒見過他這麼憂慮。
他並不害怕,隻是焦躁難平,仿佛一切都亂了套,

  卻找不出相應之道。
那次之後,我就再沒見過他了,隔年平望都傳來皇上駕崩的消

  息,我隻當他是詐死逃離朝堂,以擺脫那幫令他喘不過氣來的臣工。
我年年都盼著

  他在遠方玩累了,終於又回到桃花塢來,好讓我把這束紙頭還給他。

   耿照將那本織錦冊子翻到了後半,吸墨的薄絹間不再出現圖畫,取而代之的,

  是一張張寫滿歪扭小楷的紙片。
“前輩——”他不敢多瞧,忙闔起簿冊便欲遞還,

  蚳狩雲卻搖了搖頭,並未伸手。

   “他那天說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懂。
我隻知道你在這節骨眼上突然來到了冷鑪

  穀,身上帶著殘拳餘勁,就像他說的,一看就想起了這些紙頭,決計不會弄錯。

  以,我不能讓你就這麼死掉。
”老婦人淡然一笑,眸裏卻閃著逼人的光。

   “我們還有時間,從裏頭找出救你一命的法子。
如果獨孤弋說得沒錯,要接替

  他來拯救天下蒼生的,恐怕就是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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