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蘇凝雪聽完江老太太的叙述，腦海中浮現了一個詞，叫‘回光返照’。

　　她想或許王老太太就是。

　　這個猜測在她親眼見到她之後，又覺得，不盡然是。

　　她躺在床上，昔日眉眼中的刻薄，盡數化為了滄桑，有點像蘇凝雪上輩子，離開人世前的狀态。

　　那是一種釋然與看淡，人這一生，經曆過低估跟風浪，享受過繁華與榮耀，最後不過是兩手空空的走。

　　身前那些在乎的東西，即便抓的再緊，終究都要放手。

　　類似于，大徹大悟。

　　王老太太在看見蘇凝雪後，驅散了衆人。

　　她渾濁的眼睛看着蘇凝雪，有迷茫，卻也有殘留的清醒，十分矛盾。

　　“你永遠無法否認，當初嫁給阿沉，是用了不光彩的手段她聲音沙啞，跟衆多老态龍鐘的老人差不多。

　　蘇凝雪沒有否認，站在老太太面前，看出她的話并還未說完，表達的也不是嫌棄、指責的意思。

　　她也沒想到，能心平氣和的跟她溝通，是在這樣的情況下。

　　王老太太拍了拍身邊的床側，示意她坐下說。

　　蘇凝雪不适應與她親近，拉開了凳子，坐在她的對面。

　　王老太太笑了笑，即便皺紋爬山臉頰，秀發銀如霜雪，仍然不難發現她身上的高傲與自負。

　　那是真正的大家閨秀身上才有的一種氣質，骨子裡自帶的雅與貴。

　　“鄉野之人，粗陋習性到底還是差了點兒勁，我見你的第一眼，就知道，很難有人能夠走進你心裡

　　“鄉野怎就差勁呢？
”蘇凝雪反問。

　　随即，她表達出自己的人生觀：“每個人的成長經曆不同，看待一切的價值，自然也就不同。
例如您，始終堅信着您的那一套思維，認為它是對的，可它隻是您的規則，束縛不了别人

　　“你現在倒是有了底氣，跟我說這番話！
”王老太太終究還是抑制不住對她的刻薄，但也隻流露出了一瞬間，眼神便又歸于平靜。
“人要與天鬥，與運鬥，終究不過是泡影

　　“為何要與天鬥？
為何要與運鬥？
人鬥不過天，鬥不過運，但跟我一樣的人，我從不覺得，我比誰差

　　蘇凝雪有點兒看不透王老太太的糾結，畢竟，她也是活了一輩子的人了，若說她複雜，可又固執到單純，若說她單純，腦子裡随便的一個想法，都讓人啼笑皆非。

　　總歸，她始終認為自己是特别的吧。

　　認為全世界應該優待與她。

　　可惜擁有這樣的想法，本身就很可悲。

　　“人活着，老天賞給你的東西，本來是夠用的，你還想追求什麼？
人過于貪心，最後隻會什麼都得不到！
”王老太太還是不放棄說教與她。

　　蘇凝雪很想笑，也是真的笑了起來。

　　“說一句讓你不高興的話，您的想法放在現在的社會，連三歲孩子都會嘲笑

　　她站起身，走到窗戶邊，将窗簾打開，使得光都透進來。

　　她随性自然的靠在窗口，站在陽光下，因為逆着光，王老太太眯起眼睛，依舊看得并不真切。

　　隻清晰的聽見，女子的聲音，柔軟而恬靜的在屋裡響起。

　　“你看看這外面的世界，哪一樣東西，不是人的雙手創造的？
與其妥協于命運，我更相信，我的雙手。
例如您的外孫，他那雙手，在戰場上扛槍，剿滅敵人，我這雙手，可以保護他的家人

　　“怕就怕，危難來的時候，你跑的比誰都快，你這種人我見得多，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顯然，王老太太仍然忘不掉原主用了不光彩的手段。

　　就像是一個人有了污點，就永遠不值得原諒。

　　所以這些年，她都是抱着過去那些艱苦在活，她看見的，記住的，都隻是那些年在鄉下受過的苦。

　　卻從來沒有留意，鄉下早早升起的晨陽，絢麗的晚霞，自由的空氣，淳樸的風骨。

　　“您還要把自己困在牢籠中多久呢？
”蘇凝雪問道。

　　王老太太愣了一下，因為這句話，已經有很多人跟她說過，她跟蘇凝雪接觸并不多，總共才見過兩三面，而且都是不歡而散。

　　那兩面加在一起，恐怕都沒有今天說的話一半多。

　　“即便你表現給所有人看，你讓所有人以為你釋然了，實際上，那隻不過是你對外界的欺騙，不想在離開之前，留下不好的念想，可你欺騙不了你自己……”

　　蘇凝雪将她拆穿的那一刻，她看見老太太臉上的平靜碎裂，就像是一具面具被摘下來。

　　她緊緊的盯着蘇凝雪，防備、忌憚，還有類似于恐懼的情緒産生。

　　“你放心，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畢竟你是江墨沉的外婆，我不想他，和他的家人難過

　　蘇凝雪誠懇的說，才讓她降低了一些防心。

　　“我到了下頭，會看着你，如果你敢背叛墨沉，欺負我的女兒，又或者做出對不起他們的事，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
”

　　王老太太賭咒般說道。

　　蘇凝雪莞爾，“您口口聲聲說，我出身鄉野，粗陋卑劣，又何至于如此怕我？
”

　　“……”是啊，她為什麼會怕一個毛丫頭？

　　就算她現在有了一點兒成就，又何必值得她這樣不切實際的威脅？

　　就像是被逼到了死胡同，被逼到窮途末路。

　　蘇凝雪看出她的迷茫，主動為她解釋：“因為我是跟你完全相反的人

　　“雖然我依靠自己的雙手，但是凡是我能力有限，得不到的東西，我不會強留，或過分去執着，我會在恰當的時機放手，安然接受，珍惜一切我所創造，我所擁有的

　　“你信封命運，妄自尊大，始終給自己定立着一套标榜，得不到的東西你責備于命運，過分執着，形成執念，終會成為禁锢你的牢籠，囚禁你的一生

　　“你是讀過書的，我知道，你能聽懂我的意思蘇凝雪眸光定定的看着王老太太。

　　她卻張着嘴，看着蘇凝雪，眼睛在适應光線後，能夠将她看得很清楚。

　　可是，她卻越發看不懂，她這個人。

　　不對勁，有什麼東西不對勁，這不是一個鄉野村姑能說出來的話，從一開始，就錯了！

　　是她小看了。

　　王老太太顫抖的伸出手，指着她，喃喃的自語：“你不是，你絕對不是……你是誰？
你說，你到底是誰？
”

　　蘇凝雪聳了聳肩膀，“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誰，隻要知道，江墨沉心裡有我，我心裡有他，我不會害他，我隻會守護他就夠了

　　王老太太陷入失神，她的腦子裡重複着這些話。

　　蘇凝雪走了回來，重新坐在凳子上，好整以暇的圈起了手臂。

　　“現在，我知道你的秘密，你也知道我的秘密，不如我們約定，互相保密？
”

　　“你真的，真的不會害我的孫兒？
”王老太太瞪着防備的眼睛問。

　　蘇凝雪挑眉，不怕秘密洩露，是因為确信以王老太太的情況，就算說出去，也沒有人會相信。

　　大家隻會當成她在說胡話……

　　“你出去吧，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

　　“好

　　蘇凝雪起身，出了門，王家人都等在院子裡，時刻留意着屋裡的動靜，就怕王老太太想不開，與她争吵起來。

　　衆人見她安靜的出來，統一松了口氣。

　　“看來媽真的是看開了

　　“是啊

　　王淑珍跟王崇珉一說一答，共同走了過來。

　　“小雪，辛苦你替墨沉跑這一趟了

　　“媽，我們是一家人，這本來就是我應該做的蘇凝雪握住婆婆的手。

　　接下來的兩天，便是衆人難過的候着老太太的大限，悲傷的陰雲籠罩在整個王家頭上。

　　蘇凝雪心裡沒什麼感覺，始終帶入不進情緒，但也得低調安靜的守在這裡。

　　然而，讓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是――

　　王老太太在跟蘇凝雪談話後，精氣神突然好了起來！

　　她開始自己下地吃飯，每天早晚活動，心血來潮還非要自己打掃屋裡的衛生。

　　王家人一看這情況，紛紛喜不自勝！

　　王崇珉更是趕緊給老太太請了大夫，把了脈，也開了藥，又讓老太太吃了兩天，情況越發大好。

　　蘇凝雪一看王老太太不死了，她也沒有留下來的必要，跟王淑珍他們道别，回去看望過江家二老，買票返回春城。

　　……

　　蘇凝雪下了火車，徐北武跟趙靓一起來接她。

　　見面二人還表情沉重的安慰她說節哀順變。

　　蘇凝雪表示：“……”

　　她沒有哀。

　　老太太沒死成，她自己也沒想到，跟老太太一場直面人性的談話，會把她心結給打開？

　　讓她置之死地而後生了！

　　“你跟狄老師咋請的假？
”蘇凝雪想起來，問了徐北武。

　　徐北武理所當然的說道：“喪假啊，不是你交代我的？
”

　　“呃……”蘇凝雪語結，她這也算是謊報了吧？

　　“嫂子，江大哥錯過他外婆的葬禮，回來一定心情不好，你要多陪陪他趙靓在旁邊安慰道。

　　蘇凝雪嘴角抽了抽，說：“他才不會難過，他隻會開心

　　“啊？
”趙靓跟徐北武同時蒙圈。

　　蘇凝雪這才告訴他們：“老太太好好的呢，沒死

　　徐北武+趙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