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經暗了,霍慎之未曾下山。
在廂房裡,看着雲姒已然沉睡,他再次去尋到了玄嗔大師。
玄嗔看着霍慎之,隻道:“貧僧無能勘破個人命數。
”
“隻是,九爺你說,你已經開始在遺忘一些東西,那應該便叫‘輪回’。
你前半生屠城,滅族,絕種,殺戮心重。
”
“等你再次雙手染血之日,就是你業報劫難來臨之時,亦是你推她下地獄之日。
你不會有性命之憂,畢竟,生死之難,哪比得上誅心之劫。
我說的,不一定對,能算到的,也就隻有這麼多。
”
說是不能勘破,可是,卻說了半成。
隻是,他雙手染血之日,推她下地獄之時。
是……出征麼?
玄嗔含笑:“命裡有的東西,躲不開。
”
霍慎之沒有想要問的了。
起身出去的一刻,眼前有一瞬間的渙散,他已經開始有些忘記來時的路了。
恍惚之間,他隻記得要去找雲姒。
翌日
天還未亮開,淡青色的蒼穹,點綴着幾顆稀稀落落的殘星。
雲霧環繞山巒,水氣聚集蒼翠的竹林間。
雲姒一夜未眠,身邊的位置,是冰涼的。
她等了一夜,未曾等到他。
就在要起身時,門開了。
“九哥,你去哪裡了?
”
雲姒輕聲喚他。
霍慎之眼底的光有些渙散。
但是在看見雲姒的一刻,又再次聚齊。
他攜一身寒夜的涼意,邁向雲姒,擁住她。
似要将她嵌入骨血,永不分離。
他去找她了。
明明她就在離他不遠的廂房,可是他忘了,甚至還下了趟山,去了趟王府,随後,便是遇見了追來的霍影。
而他如今才知曉,這個副作用,消耗得越大,忘記的就越快,勉強要去記,那些蝕骨錐心的痛,也會在身上越來越重。
雲姒眼底凝固住,她察覺到了。
她本來也不怕的。
可是這一刻,她卻感覺到了他的偏執狂念跟誅心之痛。
千難萬險才擁有的人,卻要忘記,他舍不得,他在強求。
他未曾對她說過一句愛,卻比她,更愛。
現在,似乎一切,都不在他掌控之中。
雲姒從他懷中出來,忍淚笑着,勾着他的腰:“九哥,走吧,跟我回家。
”
回家?
霍慎之依稀記得玄嗔所說的“誅心之劫”。
他如今,看着雲姒,是知道了,什麼叫誅心之劫。
那偏執的狂念,在他身體如同巨獸瘋狂掙紮。
他不甘心好不容易得到的人,一點點遺忘。
這世上不論什麼消失,都能找到代替,唯有摯愛跟記憶,不能。
馬車裡,他拉過雲姒,低頭跟她輾轉深吻。
直到嘗到血腥,懷中的人,也沒有半點掙紮。
就是這樣依靠在他懷中,任由他的偏執,啃食侵吞她。
再擡眼,他看着她,腦海之中,忽然空了一瞬。
霍慎之壓抑着強行回憶所帶來的蝕骨之痛,沉聲開口:
“阿姒,等會兒到家了,去給我做一碗粥。
我受傷時,你為我做過。
”
雲姒眼下有淡淡的紅,重重的點了點頭,帶着鼻音應他:“好。
”
他在忘了,又舍不得忘,雲姒也舍不得他忘。
到了書房,一切的記憶已經開始分崩離析。
他甚至,有些難以再記起雲姒的姓名跟模樣。
霍影将陸鶴帶來時,看見桌案前的人,眼底是一片冰涼之色。
“陸鶴帶來了!
”
陸鶴快步上前:“九爺,你覺得怎麼樣?
那個蘇韻柔,離開之後放了一個信火,之後,就一直待在巷子口,我這就把她……”
“你們是不是跟她說過,她難成孕?
”
霍慎之開口,嗓音沉淡,除了帶着一股壓迫跟暗沉,似乎别無其他改變。
陸鶴點點頭:“是,師父叫韓師父診治過,南绛也診治過,我也給她診治過,确實,難成孕,她自己,也是知道的。
”
霍慎之眼底清明,清晰地吩咐:“你囑咐下去,從現在開始,任何人不要跟她提‘難以成孕’這樣的話。
去告訴她,她身子很好。
”
陸鶴不明白:“九爺,這樣是騙了師父,她自己也是大夫,雖然她的那套,在有些時候,并不比我們的……”
霍慎之坐的定,開口便打斷了他的話:“人這一生,要走很多路,誰也無法預料下一步會落在哪,會如何改變。
讓她心裡一直存着自己‘難以成孕’的念頭,便是自己給自己下了審判,走不穩接下來的路。
”
陸鶴頓時明白了。
是要讓雲姒存希望去活。
霍慎之再喚霍影。
“主子,您吩咐!
”
霍慎之斂下眉眼,遞給了霍影一封信:“此次出征,不知命數。
”
“傳我死令,但凡我身葬邊陲或有半點不測,而她又有了身孕,那段氏山莊所有不歸順之人,殺。
”
“這信裡,但凡有姓名的,不管用什麼辦法,不留活口。
”
“段氏山莊那批暗衛,若有異心,包括段一跟十一在内,一個不留。
”
輕描淡寫的幾句話,是雷霆之威,跟末路籌謀。
這一次的出征,是武宗帝精心算計的。
這一年他所做的任何計劃,卻全然忘卻了。
“主子!
”霍影眼中驟然一熱,猛地跪下。
陸鶴也随着跪了下來:“九爺,您不會有事的!
”
九爺不信任何人,卻唯獨信他們兩個。
在把權柄交給雲姒之前,他為她将所有刺,全部拔除。
霍慎之目光薄涼,徐徐開口:“出去。
”
他太知道,自己的為人。
即便是忘記這一年的所有。
隻記得西洲破廟裡的那句“責任”。
對得到過他所有情愛的雲姒來說,面對一個無情無愛,隻有責任的男人,于她而言,一樣是誅心之劫。
而他更知道,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隻有責任沒有愛,便不會再上心用心。
他冷了她,她可是都想着離開他的。
轉瞬間,他提起了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