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地凍,時近黃昏。
谷城之内人家,煙火次第亮起,将漫天的陰霾襯托得格外沉重。
地上積雪盈尺,天上仍舊在下,仿佛越下越大。
淩冽刺骨的北風,吹起地上的雪,将整個谷城都變得白茫茫一片。
“嘎吱、嘎吱。
”
趙政踩在厚厚積雪上,肩膀背着粗壯的繩,與地面斜成四十五度,小臉漲得通紅。
“咿呀!
”
他鉚足了力氣,想要将後面的鏟犁拖動,但積雪太厚,鏟犁深深陷在雪中,任他怎麼使勁,都無法在前進分毫。
“噗通~”
腳下一滑,趙政整個人印在了雪裡。
在哪裡跌倒,就在哪裡躺下,趙政氣喘籲籲:
“大哥,我拖不動啦!
”
趙興将鏟犁從雪地裡抽出來,靠牆一放:“起來,去換小鐵鍬,繼續鏟。
”
“噢。
”趙政撲騰着從雪裡爬起來,從家中的院子去拿鐵鍬。
各人自掃門前雪,此時的康平坊,陸陸續續有左鄰右舍出來清理積雪,為人馬通行騰出一條道路。
趙興擡着頭,看了看天空,也感覺到了一絲冷意。
如今已是小雪節氣。
離上次的玄天教襲擊事件,已經過去了半個月。
“小雪節到下大雪,大雪節到沒有雪。
”
“一候虹藏不見;二候天氣上升地脈下降;三候閉塞而成冬。
”
“在這個節氣,我連感應地脈都變得有些困難了,行雲的高度也無法壓得太低了。
”
“不過冰雨法術威力隻增不減,地脈雖然下降,但陰風隻要能招出來,威力同樣比之前增強不少。
”
趙興帶着小老弟将門前的雪鏟得差不多了,随後提着幾斤蔡夫人制的腌菜和臘肉,還有魚幹,朝着薛府走去。
到達薛府,無需通報,門子見了趙興就直接開了門。
老司農此時正在院内一處高竈前忙活。
“老師,怎麼這麼早就起來釀小雪酒了。
”趙興放下手裡的東西,跑過去搭手。
“沒什麼事幹也閑不住。
”薛聞仲笑着接過趙興遞過來的長勺,站在梯子上往酒窖中攪拌。
柴房内有一個穿着薄衫的青年,抱着一捆柴走了過來。
他和薛聞仲有六七分相似,正是已經刑滿釋放的薛柏。
“小師叔。
”
“嗯,給我吧。
”趙興将薛柏手中的柴接過來。
薛柏是老司農的孫子,在立冬之後沒幾天就被放了出來。
當時趙興還随薛聞仲一同去郡城接了趟人。
出獄的時候薛柏說話不緊不慢,表現得恭敬有禮、在得知趙興是爺爺的弟子後,他便尊稱趙興為小師叔。
很難和那個因争風吃醋把人打傷的放蕩青年聯系起來。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牢裡挨了毒打,總之和薛柏接觸幾次下來,趙興的觀感還挺不錯。
薛聞仲也更開心,孫子能改過自新,那是再好不過。
學生又表現出色,青出于藍勝于藍,所以這些天薛聞仲心情很好,見誰都是樂呵呵的模樣,連精神狀态都比以往好很多。
忙活了一陣,薛聞仲從梯子上下來。
“你不用老是來看我,冬評之後,立春就是廟考。
”
“朝廷的考核,尤其是理論,會涉及十九州不同地域的天時地利以及植物,你還是該多多學習,專心備考。
”
“是,吃完飯我就回去看書。
”趙興道。
“吃飯還早得很,看書去我書房裡看吧。
”薛聞仲拍了拍手,微笑道,“我現在能教你的,也就這些理論知識了。
”
十二月七日,大雪。
東湖都已經結起了一層厚厚的冰,谷縣周圍的許多水道都已經冰凍,無法通行。
唯有幾條主流江道還在勉強運轉,不過也極大的影響了南陽郡的商業活動。
因為南陽郡比較吃水道運輸交通,如果不能保證漕運,凍上個一兩個月,城裡的物價就得飛漲。
“大雪冰凍南陽各地,谷城也受了災。
”
“這算是一場程度不低的冰災了。
”
“往年南陽郡,都沒有這麼極端的天氣過。
”
冰災降臨,各地司農監官員也開始忙碌起來。
由于涉及整個南陽郡,單單一縣之地解凍都還不行,還得由郡裡統一調配。
否則伱谷城這截河道解凍,要不了一天,上遊的冰層就會飄過來,再度凍住。
對下遊也有所影響,水流會溢出冰層表面,還不一定會造成什麼影響。
要是冬天再來場洪災,那可真是要了老命。
陳時節要站好最後一班崗,于是他帶領着司農監官員開始在四地奔走,已經有好些天都沒回來。
“平常時期如果對天時改動得太多,沒有合乎真正的五行均衡,那麼等到問題在暗處積累,就會造成難以抵抗的大天災。
”薛聞仲在府上給趙興分析着這次雪災形成的原因。
“由山縣、湖縣、明山縣、水合縣等十二縣之地,在今年的前三個季節裡,司農監官員或是偷懶,或者能力不足,以法術多次改變天象。
”
“從郡城發布的通告來看,他們在解決問題上治标不治本,所以導緻了這十二縣之地,陰氣過于積重,而陽氣又過于上升。
”
“立冬過後,小雪節氣的威力便出現了成倍的增長。
”
“其中又有明山、水合、黨月三個縣的司農主官犯了嚴重的錯誤,他們沒有發現根本原因,反而是想要逆轉小雪氣節,重新立冬。
”
“結果導緻問題徹底爆發,自這三縣的地脈完全深降,陰氣往旁邊擴散,還連累了其餘縣。
這三縣的司農官恐怕今年的考評恐怕會很難看,若是處理不好,可能還會貶官。
”薛聞仲道。
趙興将文書拓本拿起來看了看,範東平給這三縣的下行文書都是用的‘檄’,行文劈頭就是‘告水合縣司農監令……’。
單看公文樣式和開頭就知道這三縣所犯過錯很大。
因為其餘的縣,下行公文都是用的‘牒’,行文開頭也隻是宣、問、察,口氣也比較溫和,而且文牒隻是内部投遞,不予公開。
“這些錯誤案例,你需引以為戒,來年說不定都會在廟考中看到類似的題目。
”
“是,我會好好看看。
”
十二月二十一日,冬至。
冬至三天,也為冬評。
由于冰災,谷城司農監,沒有再出實地考核,而是按照南陽郡的指示,把這次冰災作為了案例,當做題目出給了吏員們。
趙興本無需參考,但他也還是去了。
三日後,南陽郡司農監公布冬評結果。
谷城獲得廟考名額的,僅有十五人。
按照慣例,這十五人,恐怕還隻有三分之一,甚至五分之一能夠通過,得以正式納官。
至于司農監其餘四百多人,全部成了陪跑的,連廟考的資格都沒有。
“今年又白忙活一場。
”
“隻有十五個廟考名額,去年都有二十五個。
”
“有什麼用,去年二十五個,最後也隻取了五個。
”
“那五人選調去了上黨、鳳山等地,遠離家鄉千裡之遙,有什麼好的。
”
“别酸了劉兄,那至少也是從九品了啊,真要是給你這個機會,你爬都會爬過去。
”
“那倒也是,哈哈哈哈。
”
告示榜單前,許多吏員紛紛議論着。
趙興也抽空去看了看,當他過來的時候。
許多吏員都紛紛讓開位置。
“趙興過來了!
”
“趙兄,恭喜了!
”
“都讓讓,讓趙大人先看。
”
“這十五人中,趙興的機會最大,是我谷城司農監的希望啊。
”
趙興拱手回禮,在看完告示之後也沒多做停留,很快離開。
一月五日,小寒。
陽氣略增,持續了許久的冰災,在南陽郡各縣通力合作下化解,回歸正常水平。
忙碌了一個多月的陳時節,也終于返回了谷城。
“明山、水合、黨月這三縣的司農監官員,真他娘的是蠢材啊。
”
“老子跑過去幫忙這半個月,差點沒給這三個地方的蠢貨給氣死。
”
陳時節喝着小雪酒,一邊吃着烤肉,直到現在都有些激動。
“怎麼回事?
”趙興問道。
“還能怎麼回事,蠢的!
尤其是水合縣的司農!
”
“水合縣處于四水交彙之地,五百年前李二郎和其父李玉,将濱江分為内外兩支,仿照曹溪真君的做法,修堤作堰,架設歸元水車。
”
“又設了離堆、回沙堰、寶瓶口、魚圍四處法陣,結合地勢,把四水之患變為了益處。
”
“十五年前,這些法陣、工程出現了缺口和老化問題,需要時不時進行維護。
”
“本來按照李玉和李二郎的辦法,依樣畫葫蘆的解決便是了。
”
“可這水合縣的司農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非要去學曹溪真君的做法,在本縣開挖了八條渠道。
”
“又一口氣架設了一百零八架五行水車。
”
“那地方本來就水脈洶湧,地脈脆弱,李玉父子雖然也學的是曹溪真君,但它考慮了水合縣的形式,所給出的辦法已然是最佳選擇。
”
“結果水合縣的蠢貨自作主張,以為自己超過了前人的水平,居然也想效法曹真君,在水合縣養一座靈山出來!
”
“他花了十五年時間做這件事,不但沒成效,反而把水合縣的地脈給搞崩了。
簡直是愚不可及!
”
趙興好奇道:“十五年才發現問題?
”
陳時節哼道:“怎麼可能?
問題早就出現了,隻是這蠢貨認為自己有能力做到,死不悔改,每每出現天時地利之異常,他便用法術強改。
”
“老子過去一翻司農監的記錄,差點沒忍住想把他打死,這混賬居然在短短十五年間裡,偷偷的改了三百多次四時!
”
“其中夏秋兩季的節氣更是被他反複改了一千多次!
”
“自作聰明,愚不可及,我過去幫忙,他還硬覺得自己沒錯!
說什麼再給幾年時間就能解決。
”
趙興詫異道:“怎麼會有這樣的人,你是怎麼做的?
”
陳時節道:“我見不得蠢貨,尤其是腦袋一根筋的蠢貨,說了幾句不聽,直接把他丢河裡了。
”
“他不是覺得沒錯嗎,那就讓他去感受一下到底錯沒錯。
”
龍肖在一邊偷笑道:“老陳用的是囚水法,沒個十天他上不來,老陳在水合縣待了多久,他就在河裡淹了多久,最後還是郡裡來了人,才将他放出來。
”
趙興舉起酒杯:“陳大人威武!
值得敬一杯!
”
陳時節和龍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吐槽完之後,他總算覺得心裡舒服多了。
說完公事,陳時節問道:“你跟着老司農學習得如何?
”
趙興道:“已有一成把握。
”
陳時節詫異道:“怎麼才一成?
”
“一成說的是考不過的意外情況,剩下的九十九成則是順利納官。
”
“哈哈哈哈,你小子。
”
一月十九日,大寒。
歲終,尾牙節。
此時谷城内外,已經很少有人出去做工。
家家戶戶除舊布新,街裡街坊開始串門吃喝,走親戚。
不是在這家吃,就是在那家吃。
趙瑞德都不再練武,而是帶着蔡夫人到處走親訪友。
至于趙興因為要備考,就沒有出去走動,但也和宗世昌、陳子餘、錢冬等人吃喝玩樂了幾天。
連趙政,都難得的有放松時間,不再練武,整天就開開心心的到處玩樂。
這天,趙政跑進趙興的房間,一雙黑眼珠,四處的打量着。
“找什麼?
”
“大哥、你上次的爆竹還有嗎?
”趙政問道,“再給我一些,要威力大一點的!
”
“給你幾個小的就不錯了,還威力大點?
你要炸縣衙啊?
”
“而且我不是給你了不少嗎,怎麼這麼快就耍完了。
”
趙興問道:“都說說,你用來幹嘛了?
”
趙政眼神有些躲閃:“也沒什麼,就是和二狗子他們一起玩了。
”
“嗯?
你是不是惹禍了?
”
趙興剛說完,外面就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開門,開門!
”
“天殺的趙瑞德,老子在蹲茅房,你家那王八蛋給我丢的什麼玩意?
!
”
“開門!
混賬東西……”
趙興:“……”
二月三日,景新曆十六年,春。
萬物複蘇,冰河解凍。
趙興走出了家門。
大周吏員一年一度的廟考,開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