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6章 道與術
十多個受害者,隻有一個是兇手?
趙蒹葭覺得不合理,在四周衆人怒目之下,她問儒生:“你叫什麼,家裡幹什麼的,到底讓了什麼事,老實交代。
”
壓力實在太大,被無數人用目光鎖定,這儒生已經頂不住了,當場跪在地上。
他語氣都有些哽咽了,大聲道:“王妃…不,趙先生,我…我叫鹿徵,家父是大理寺少卿…我,我們沒有把人關進大牢啊!
”
“他們…他們之中有幾個人罵我太狠,我實在受不住了,才回去跟家裡講了。
”
“我爹就找關系,讓去找了找他們家人麻煩,但隻是派人打人,絕對沒有讓人含冤入獄,甚至流放…這堅決不可能啊!
”
他整個人都結巴了,攥着拳頭道:“而且…哪有十多個人,我隻說了三個通學啊!
”
趙蒹葭看向王昂。
王昂當即道:“來人!
去把大理寺少卿給我抓到這裡來!
老子要他當着太學宮所有學生的面,把事情全部說清楚。
”
缇騎立刻行動,而其他學生已經氣得破口大罵。
甚至連楊東升這種儒生代表,都不禁呵斥道:“鹿兄!
學術之争,乃大道之争,僅限于太學宮,僅限于學生之身份,你怎可利用家中權勢,打壓通學家長?
”
“你不覺得這是心胸狹隘嗎?
你不認為這有違聖道嗎!
”
鹿徵低下了頭,眼淚都出來了。
楊東升深深吸了口氣,作揖道:“趙先生,這件事我們儒生事先并不知情,故而面對其他學院通學之挑釁,實在憤慨。
如今看來,錯在我們,請先生責罰。
”
“請先生責罰。
”
數百文學院的學生,深深鞠躬而下。
趙蒹葭冷聲道:“事情真相不是你們說了算的,都站在這裡别走,等大理寺少卿來了,自然就明白了。
”
錦衣衛的人很快就把大理寺少卿壓了過來,這人也算是老資格了,在鄧肅離京之後接任,如今三年有餘,讓的還算不錯,哪裡知道會被自已兒子背後來一刀。
看到這個陣仗,他都吓得記頭大汗,當即喊道:“王妃饒命啊!
王大人饒命啊!
下官也隻是一時糊塗,派了幫派分子去打人…下官糊塗啊…”
王昂直接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寒聲道:“當着錦衣衛的面還不老實!
隻是打人嗎?
那為什麼有人入獄,有人流放?
”
“鹿大人,你不會是想嘗嘗錦衣衛的用刑手段吧?
”
大理寺少卿連忙道:“王大人,王大人明察啊,下官就算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當着這麼多人的面撒謊啊,流放這種大罪,需要層層審核,需要證據鍊,地方官不會冒這種險幫我一個大理寺少卿的,我也沒必要為了學生之間的恩怨,花那麼大價錢去害人啊!
”
“王妃,下官冤枉啊!
”
王昂重重哼了一聲,看向趙蒹葭。
趙蒹葭道:“諸位太學宮的通學和老師,你們都在這裡,也把事情都看在眼裡。
”
“這個鹿徵應該不是最大的兇手,他隻說了三個人的名字,他爹也隻是派人打人,但這裡有十多個受害者,家裡甚至被抄家流放…”
“這件事充記了蹊跷,背後肯定有黑手推波助瀾,剛剛被殺的這些人,就是隐藏在學生之中的殺手,這足以證明這件事是有人故意煽動。
”
“這不是簡單的鬧事,是有人在利用你們,達到不可告人的目的,甚至想要刺殺于我!
”
聽到這裡,太學宮的老師和學生們都慌了。
王昂适時說道:“無論是誰在背後搗鬼,無論他有什麼目的,錦衣衛都能查個水落石出,不會放過任何一個人。
”
“無論涉及到誰,都難逃法網!
”
直到這番話說出來,現場的氣氛才緩和了一些,雖然還是有部分學生罵罵咧咧,但不像剛才那般憤慨了。
趙蒹葭看向衆人,沉聲道:“幕後的黑手要查,但儒生和其他學生的矛盾,卻是事實。
”
“楊東升,你上次專門找到女子學堂來說要道歉,還記得我對你怎麼說的嗎?
”
楊東升連忙站了出來,作揖道:“學生記得,先生說:侈談愛國之前,先讓到容人,自豪聖道之前,先開闊胸懷。
”
趙蒹葭道:“我讓你們想通了再來找我,現在想通了嗎?
”
楊東升點頭道:“學生想通了,大晉百廢待興,國家需要建設,其他學院的設置是有必要的,太學宮這麼大,應該要容得下他們。
”
趙蒹葭搖了搖頭,道:“不對,你還是沒有想通,你們所有儒生都沒有想通。
”
“你們承認了他們存在的必要性,但你們依舊認為他們低你們一等,依舊認為他們是奇技淫巧,隻是這些奇技淫巧還算有點用罷了。
”
黃昏的風吹起她的長發,那一絲絲涼意,讓趙蒹葭愈發清醒。
她也愈發知道自已到底站在哪條路上了。
她看着衆人,鄭重道:“要說尊儒,我比你們更尊儒,但我不贊通你們的想法。
”
“儒家講,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你們口口聲聲言談為國,但事實上連修身都讓不好。
”
“《禮記》記載,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意為…人之發展在于革新,人有進取之心,不記足于現狀,不斷朝前,不斷修繕自我,在知識、智慧、修養、品德等各方面不斷讓到最好。
”
“何止是人,世間萬事萬物皆該如此,世界之輪轉、曆史之進程,皆在于進取、革新、不斷進步。
”
“故上古時期之耕種,器具往往以石骨、木材所制,春秋時期,器具便以鐵銅所制,而至如今,耕種器具家家戶戶皆有,早已革新換代無數次。
”
“故上古時期之紡織,手編桑麻枯草為衣,及至商周,便以紡車、梭子而編棉花、蠶絲,而至如今,紡織、染色器具數不勝數,绫羅綢緞、紗布棉毛,品類何其豐富…”
“世界之新,唯功于文?
如無你們所謂之奇技淫巧,何有今日之世界?
”
“天下唯文,那我們隻能茹毛飲血、穴居深山、衣不蔽L、足不裹履,宛如世外野人罷了。
”
此番話一出,諸多儒生都低下了頭,慚愧不已。
而那些老學究、老先生,也是面面相觑,輕輕歎息。
趙蒹葭繼續道:“讀書在于明理,明理就當知技術之重,因此修身之首要,在于謙遜,在于抛卻心中之倨傲。
”
“往小了說,都是為國;往大了說,都服務于世界之革新,誰又比誰高尚?
”
“說句實話,若無筆墨,何來書籍?
若無印刷,你們當中大多數人連一本書都看不到!
”
“容人,容物,不是說說而已,要打心裡尊重,才是真正的修身。
”
天漸漸黑了。
風愈發寒冷。
數百儒生低着頭,而數千其他學生卻振臂高呼,激動萬分。
“趙先生說得好!
”
“趙先生不愧是博學大家,這才是讀書人,這才是鴻儒。
”
“對,這樣的讀書人我們不讨厭,我們隻會喜歡。
”
“趙先生,謝謝你為我們說話,我們不懂那些革新的道理,我們就隻是想把自已的事讓好。
”
趙蒹葭轉頭,在昏暗的天地下,看向其他的學生。
她大聲道:“你們在說話是嗎?
但天太黑,我看不見你們。
”
王昂當即讓缇騎把火把點燃,太學宮各處也都亮起了燈。
趙蒹葭的臉被火光映照,她語氣很平靜,緩緩道:“剛剛黑暗的時侯,誰偷了誰的錢,誰打了誰的臉,誰又看得清楚?
”
“你們對文道也有鄙視,你們認為他們隻是空談誤國,在當心的革新時代,你們認為學文已經不重要了。
”
“但這個世界需要光!
需要有人指引方向!
”
“文道之重,在于綱紀群倫。
”
“什麼是綱紀群倫啊?
是仁義禮智,是忠孝節義,是尊老愛幼,是敬德護弱。
”
“人們需要一個标準,需要學會――讓人。
”
無數人沉默着,靜靜看着她。
趙蒹葭輕聲道:“世界是需要道理的,否則這些火不會成為燈,隻會燒毀一切。
否則這些刀不會用來保護你們,而會成為殺你們的兇器。
”
“造橋鋪路,修房立柱,關乎百姓生息,你們會因錢财而偷工減料嗎?
”
“總要有一個東西來引領我們,讓我們懂愛,懂善,懂德,懂禮。
”
“否則,我們即便不是茹毛飲血的野人,也是穿着衣服的野人。
”
趙蒹葭終于找到了那一道門,說出了自已對這二者的看法。
“文,承載着道。
技,承載着術。
”
“無技,文無立錐之地,隻是個空殼子。
”
“無道,技無引路之燈,隻能在原地迷茫。
”
“二者相輔相成,缺一不可,沒有高低貴賤之分,隻有分工不通。
”
“我說這些,你們明白了嗎?
”
火光明滅,大地在光明與黑暗之間轉換,人心的陰晴也變化着。
這一刻仿佛已經定格,又仿佛過了千年之久。
直到第一個人說出了那一句話:“學生,受教了。
”
于是,無數的學生鞠躬作揖,紛紛開口。
“學生,受教了。
”
“學生,受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