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臉色好像毫不意外,隻是取下氈帽,蓋在前胸,回過頭來。
“李公找你何事?
”
元懷民發現,歐陽戎沒有質問他此前為何不說,而是露出洗耳恭聽的認真姿态。
“在下此前隐瞞,良翰兄不惱?
”他好奇問。
“惱。
”歐陽戎點點頭,表情不變:
“當然惱,我現在就想把冬梅牽進來,狠狠踹你屁股,懷民兄滿意了?
”
元懷民縮了縮腦袋:“冬梅本性良善,良翰兄萬萬不能帶壞它。
”
歐陽戎嘴角抽了下,不說話,默默目視元懷民。
後者見狀,收斂賠笑,表情嚴肅了起來,回答道:
“我此前确實與李公、王俊之不熟,隻與杜書清某位族兄交好,年輕時曾一起鮮衣怒馬過,李正炎等人到江州後,是杜書清主動前來找我叙舊。
“直到有一日夜,在下解衣欲睡,杜書清忽帶一人上門,說是介紹朋友認識,久仰吾之才名。
“此人正是李正炎、李公。
“良翰兄知我性子,隻喜琵琶詩畫,不談國事,這種貶谪名人還是敬而遠之為好,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想推拒謝客,可卻沒料到,他竟取出一物來。
”
“何物?
”
“畫。
”元懷民目露追憶:“一副熟悉的畫,舊人的畫。
”
“誰的畫?
”
“良翰兄可還記得,我幫你在油紙傘上繪過的那副簪花仕女圖。
”
“記得。
”
歐陽戎微微颔首,記憶力極好:
“伱後來說,此畫藝是你年輕那會兒,在長安,某次破廟酒醒時認識的、繪壁畫的古怪老道所教。
“現在從這老道長的畫技看,很可能是二聖臨朝時,那位昙花一現的吳姓畫聖。
”
元懷民聞言,歎氣。
沒再說話。
歐陽戎反應過來,眉梢微皺,追問:
“所以李正炎所取畫卷,是老道長親筆畫的簪花仕女圖?
還是什麼佛道之畫?
”
“都不是。
”
元懷民搖搖頭,感慨道:
“是一副桃花源圖。
“良翰兄,我此前隻見過吳先生畫過佛像,陪他遊曆過長安、洛陽千百座寺廟,本以為吳先生隻對佛道之畫感興趣,未想到,他竟會畫一副桃花源圖出來。
“而此畫,又不知為何,在李正炎手裡。
”
“桃花源圖?
”
歐陽戎聚眉,尋思了會兒,奇問:“後來呢,他為何攜畫尋你?
”
元懷民搖頭,表情同樣困惑:
“他有些奇怪問題,向我詢問某位東晉名士的辭賦與遊記,問我是否知道這些孤篇。
”
歐陽戎頓時警惕,不動聲色問:“哪位東晉名士?
”
“說起來,良翰兄應該是認識的。
”
元懷民直接坦白:
“陶潛,字淵明。
”
“哦。
”
歐陽戎輕輕笑了下:“這個是挺熟。
”
他狀似随意問:
“不過江州文士,沒有對他不熟的。
隻是沒有想到李公也喜歡陶淵明的文章,倒是稀罕,嗯,他是向你打聽過哪些辭賦?
”
元懷民也不隐瞞:
“一篇叫歸去來兮辭的辭賦,一篇叫桃花源記的遊記。
”
他回憶了下,點點頭道:
“主要是陶淵明乃幾百年前的隐士,後期歸隐,大多數文賦遺失不見,存留在世的不多。
“就算有,也是被南北的高門大族、文華之家珍藏,我也不知,這位李公為何突然對這兩篇孤僻之作感興趣。
”
沒察覺到面前氈帽青年的表情微動,元懷民繼續沮喪自語:
“我當時還以為這位李公是有歸隐之心,才對陶潛這種知名隐士的文章感興趣。
”
歐陽戎點頭:“那現在呢,還這麼認為嗎。
”
元懷民苦笑,歎息一聲,南望窗外的桂州方向:
“自然是愈發困惑了。
“這也是今日和良翰坦白的原因,其中蹊跷,我有些怕,思慮許久,還是和良翰報備為好。
”
歐陽戎看了看他,微微颔首,先是問:
“不過我有一事不解,陶淵明乃浔陽名人,了解他的浔陽名士這麼多,為何李公獨獨來找懷民兄,還是深夜暗訪。
”
元懷民撓頭:
“應該是有人和他說過些什麼,才特意找來,也确實沒有找錯。
“我的确通曉這兩首孤篇中的一篇,當時沒有多想,告訴了他們。
”
歐陽戎立即問:“哪一篇?
”
“是那篇叫桃花源記的遊記。
”
元懷民微擡下巴,表情有點小驕傲道:
“我們元氏雖然沒落,但畢竟祖上闊過,從北魏到乾周,三、四百年,家中秘藏不少文華孤本,陶淵明的文章也有收錄,桃花源記就是其中一篇,記得,還曾是我祖父最愛,收錄高閣。
“乃我元氏珍寶,浏覽過的外人不超過一手之數。
”
他自衿自誇之際,門口處,正懷抱琴盒站立的燕六郎,低頭看了看琴盒。
剛剛盒身似有微微顫動,宛若蜻蜓扇翅,
此動靜轉瞬即逝。
琴盒此刻紋絲不動,守在門口的燕六郎繼續目不斜視。
屋内,歐陽戎松垮肩頭,原本緊繃的身子松弛了點:
“原來如此。
不愧是原北魏拓跋氏,家底豐厚。
”
他贊道。
元懷民不好意思道:“良翰兄過譽了。
”
然而下一瞬間,他卻見到,歐陽戎面色自若念道:
“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嗯,是不是……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那一篇?
”
元懷民先是愣了下。
屋内氣氛寂靜。
這位元氏後裔瞠目結舌:
“良翰兄怎麼知道的?
此乃遺世孤篇,良翰兄聽何人說過!
”
聽何人所說?
哦,人教版八年級上冊。
難道和歸去來兮一樣我倒背如流這件事也要和你說……歐陽戎心道。
面上如常,他搖了搖頭:
“懷民兄應該知道我曾在龍城擔任縣令,此乃陶淵明最後一次為官之處,留有不少古籍,偶然所得。
”
元懷民臉色狐疑:“當真?
”
“不然呢?
”
歐陽戎點頭,連問幾句:
“總不會是你不小心告訴了李公,李公後又不小心告訴了我吧?
”
元懷民欲言又止。
歐陽戎忽問:
“懷民兄口中那位吳先生,是不是出身終南山?
”
“是來自終南山沒錯,當初最後一次見他,吳先生說要回山裡去……”
屋内安靜下來。
二人似是思索。
良久後,歐陽戎率先打破沉默:
“那今日被通緝,王俊之卻不跑路,第一時間找你,又是所求何事?
”
元懷民沉默了下,答:
“此前将我引薦菊華詩社,認識了小公主殿下,有了些交情,他最近追問我,關于陶淵明其它孤篇辭賦的事情,特别是那篇歸去來兮辭……”
“你怎麼回答的。
”
“本就不知道,還能怎麼回答?
”
元懷民苦惱道。
歐陽戎重新站起身,走到門口,出去之前,平靜問道:
“我還有最後一問,懷民兄是怎麼猜到,他離開你這裡後,會去浔陽王府。
”
元懷民猶豫道:
“從朋友情義上,我勸他跑,當心朝廷逮捕,他卻閑庭散步般悠哉喝茶,用手帕擦手,還對我說,今日是個好日子,何跑之有。
”
語氣頗為無奈:
“他說要去做一件重要的事,他來到浔陽城,就是在等今日……
“還許諾我說,要不了多久,我這江州司馬的職務,便會擁有實打實的權力,再以後,元氏也不再是京兆小族,我元懷民之名,定能上族譜前列。
”
“那麼懷民兄心動了?
”
“沒有,其實……我并不在意這個的。
從始至終,都隻是因為朋友情誼,應幫盡幫。
”
“我懂了。
”
歐陽戎點頭,重新帶上氈帽,轉身走出主屋門。
門外等待的燕六郎跟在他身後。
就在二人即将走出院門前,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呼喊:
“良翰兄。
”
“嗯?
”歐陽戎微微頓步。
“在下愚昧,對國事遲鈍……這次李公、杜兄在桂州做的事情,是不是會影響很多很多人,比洪州的蔡勤還要嚴重?
”
歐陽戎點頭:“會死些人。
”
“咱們江州是不是也首當其沖?
”
“嗯。
”
元懷民沉默了會兒,認真道:
“我擔心無意中辦了壞事……
“良翰能不能将我今日告知之事,上報朝廷,不過能否不提我名字,找個由頭,主要上報那古怪的畫與遊記。
”
歐陽戎笑問:“懷民兄膽子這麼小?
”
元懷民感慨:“還是良翰兄懂我。
”
“也行。
”
歐陽戎回過頭,深深看了元懷民一眼,倏忽道:
“懷民兄的名字沒有取錯,取得還挺好,人如其名,說起來,還挺适合上族譜。
”
元懷民拉着一張苦瓜臉,擺擺手:
“良翰兄還是饒了我吧,勿開玩笑。
”
頓了頓,他指向燕六郎手裡的琴盒:
“忽有雅興,可否留下出,借我彈奏。
”
歐陽戎頭不回道:
“下次吧,此琴,我今日有用。
”
離開元懷民的院子,歐陽戎收斂笑意,一路沉默,登上馬車。
“明府,咱們現在去哪?
”
捧着琴盒的燕六郎問道。
“浔陽王府。
”
歐陽戎坐在馬車内,閉目思索,答了一句。
燕六郎本要應聲,旋即一愣,看了眼燦爛的日頭,擔憂問:
“明府,咱們大白天的,直接去,不好吧,人多眼雜。
”
歐陽戎搖搖頭:“都到現在這樣了,沒事的,去吧,無所謂了。
”
“好。
”燕六郎點頭。
歐陽戎卻遽然道:
“等等,你别一起去,我自己去。
“六郎,你回槐葉巷候着,若是薇睐有事禀告,你要第一時間過來告訴我。
”
“明府是說秦将軍那邊軍府有變……”
燕六郎住嘴,用力點頭:
“是,明府。
”
馬車繼續行駛。
燕六郎中途離去。
隻剩随從車夫與馬車内閉目的某人。
歐陽戎自語:
“終南山道士……終南山最聲名遠揚的,是一座顯世上宗,樓觀道派,難道有淵源?
“這位吳道士,與李正炎離去時随口提過的、那位說東南有王氣的終南山道士,又是何關系,還是說,僅僅巧合……
“另外,吳道士出現在二聖臨朝時期,入宮作畫,那時高宗還在,乾統尚在,算是大乾臣子……
“說起來,他歸隐消失的時候,好像正值高宗離世,衛後廢帝,臨朝稱制之際。
”
他忽又記起小師妹提過的南北道派的事情,推斷:
“都說北樓觀,南三清,盤踞關中的樓觀道派比南方三清道派還要顯赫,擅長觀星望氣,曾在随朝末年,扶龍離氏,遂成大乾國教。
“而改乾為周以來,道家一直被崇佛的女皇陛下打壓,樓觀道派應該首當其中……
“所以李正炎正好高舉匡扶離乾的旗号,難道是得到了樓觀道派暗中支持?
東南有王氣,也是他們透露的?
”
一念至此,歐陽戎深呼吸一口氣:
“目前已知的是,那副桃花源圖,應該是失蹤已久的吳道士,或他所處的一方,交給李正炎的。
“有何用處?
“充當見面的信物嗎,可此次匡複離乾,又與三百年前北魏皇族的後裔有何聯系,難道王氣是指元懷民?
“不對啊,北魏皇族都是多少年前老黃曆了,除了天下佛門還念着昔日崇佛建寺的拓跋氏的好,天下士民、五姓七望早就忘光它了,正統性甚至不及衛周。
“李正炎為何特意跑來找他,還求問元懷民家正好收錄的桃花源記孤本,是何目的……求那篇歸去來兮辭,我倒能理解,求桃花源記……
“二者看樣子還同等重要?
可劍訣總不至于有重複兩篇吧。
“若是如此,已經從元懷民口中得到桃花源記原篇,王俊之還反複來問歸去來兮辭做何?
”
一通分析後,歐陽戎邏輯暫時陷入死胡同。
這時,他卻想起,那日陪吃閉門羹的李正炎離開浔陽王府,路上李正炎好像随口提到過陶淵明,笑語自比。
當時隻道是尋常啊。
歐陽戎揉了把臉:
“陶淵明啊陶淵明,若是其它舊日名士也就算了,你卻是曾自創寒士劍訣的傳奇劍主。
“眼下看來,李正炎他們很可能也知道這層身份,不知道是不是受高人點撥,找尋起了歸去來兮辭。
“而尋找劍訣,必然是與鼎劍相關。
“難道說,是傳說之中南北朝時遺失的那一口……寒士?
”
歐陽戎呢喃:“桃花源記嗎……”
沉默許久,他點頭:
“至于李正炎認定的江州王氣是什麼,觀王俊之言行……已經顯而易見了啊。
”
歐陽戎掀開車簾,目光投向遠處修水坊,蓦然出聲:
“車再快點。
”
“是。
”
馬夫連忙揚鞭,車輪滾滾駛向浔陽王府。
卡文,抱歉晚了點……晚上應該也沒法準時十二點了嗚嗚嗚(or2)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