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令姜今日又是一襲男裝。
她身颀長,臉皙白,露烏鬓,頭戴皂羅折上巾,穿寶藍翻領窄袖長袍,腰系紫綢玉帶,腳穿高頭錦履。
眼神挑剔的歐陽戎也不得不感歎,這位謝氏女确實是美姿儀,穿個男裝,卻比大多數男兒都潇灑,唯一怪怪的,就是胸肌大了點,男子看了都嫉妒。
這種女郎男裝在大周并不奇怪,這股風氣自大乾開國後,便從長安與洛陽貴族仕女中蔓延開來,成為帝國女性的風尚。
或許是離氏皇族有狄人血統風氣開放包容,又或許是南北朝鼎争死了太多男兒,女子參與了各種社會生産與活動,地位大幅提高。
在民間人家,女子可頂半邊天,在帝國上層,女性貴族積極參與政治,最後甚至誕生出衛氏女帝這樣的彪悍存在,把離乾皇族嘎嘎亂殺。
所以像小師妹這樣日常男裝,又入書院讀書,一腳能連續踹飛兩個大漢,壓根就不叫事。
那什麼才叫事呢?
突然要嫁給你了才叫事。
“老師,學生……不太理解。
”歐陽戎迎着謝旬含笑的目光,說:“小師妹留下來陪我幹嘛,縣衙公事繁忙,學生怕照顧不好小師妹。
”
“欸怎麼說話的……”甄氏桌下伸手去扭笨侄兒的大腿肉,後者把兩腿一并,偏開。
謝令姜眸光投來,一本正經的搖頭:“不是良翰兄照顧我,是我照顧良翰兄。
”
有區别?
嘶,好像确實有點區别。
看來謝家女郎是喜歡在上面,不過,讓檀郎在下面也不是不行,白天委屈一下在下面,晚上不就能翻身在上面了嗎……甄氏暗道。
瞧見學生陷入了沉默沒回話;那位甄夫人也似是誤會了什麼。
謝旬先是開口朝羅裙婦人道:
“多謝夫人昨日的關心,不過婠婠眼下更關注學業與曆練,老夫也挺希望她以後能繼承這點家傳儒術,這幾年想着不拿其他事打擾她。
”
這是婉拒。
“不過良翰可不能學他小師妹,既然已經為官,确實該考慮些人生大事了,齊家也是修行的一種嘛。
夫人,你昨日有句話說的半對,江左士族尚不尚人物,老夫不确定,但是我陳郡謝氏确實是尚人物的,老夫回去後,會在其它幾房裡找一找,看有沒有合适良翰的适齡女郎做個良配。
”
這是先退後進。
也可能,畫餅。
甄氏一僵,默了會兒,把袖子镯子塞回,臉色猶豫了下問:“那确實可惜了……那其他幾房是直系還是旁系?
”
謝旬臉色不變,耐心解釋:“在外人嘴裡可能是叫旁系房,不過在族内,咱們都視為一家人,沒什麼直系旁系之分的,夫人寬心,合适的才是最好的。
”
“哦,是這樣啊……”甄氏緩緩垂目,看着桌上冷了的粥。
甄氏的失落反應,讓謝旬臉色有些歉意,其實金陵直系房不是沒有妙齡謝氏女,但是大都不可能,那些女郎還沒婠婠一半條件一半優秀,可卻都個個自持望門,眼高于頂,除非當朝權貴,否則瞧都不瞧一眼他姓男兒。
不過與甄氏此時的強顔歡笑相比,歐陽戎确實默默松了氣,心道,這才合理。
一直垂眸,小口喝粥的謝令姜忽然擡頭看了眼對面的師兄。
她不是惡趣味,隻是單純好奇他的反應。
卻是發現,這位大師兄沒有愠怒紅臉,沒有哈哈一笑不在意,也沒有假裝輕笑反向清高,抑或是風輕雲淡不說話。
他僅僅隻是……邊側耳認真聽着她阿父說話,邊把面前的兩大碗稠粥幹光了,連桌上的兩小罐腌蘿蔔都沒放過,被他一聲不吭夾的精光,若不是阿父與她還沒怎麼動筷子,說不得桌上最後一小罐腌蘿蔔也得要沒。
謝令姜有些無語,不過旋即也是好奇,抽了雙筷子,輕“噔”敲桌齊攏兩筷,去夾了塊腌蘿蔔。
這東林寺的腌蘿蔔真這麼好吃?
“良翰啊。
”
“唔,學生在。
”歐陽戎放下筷碗。
謝旬側首示意了下謝令姜,對他解釋道:
“是這樣的,你小師妹留下,是她自己提議的,上山前見到了龍城水患嚴重,她生出恻隐心,想留下輔佐你做些事。
而且為師也覺得,你小師妹在書院已經讀書讀的夠多了,确實該出來曆練下,脫一脫稚嫩氣。
”
歐陽戎欲言又止。
謝旬又道:“你就讓她跟在身邊,當個幕僚,不用特意關照,她會照顧好自己,其實你小師妹……是有些拳腳的,說不定必有時候能幫下你。
”
歐陽戎本想說,他有縣衙燕捕快他們保護,不需要小師妹幫,不過立馬想起昨日在三慧院,小師妹的腿,他又閉嘴了,有一說一,這大長腿确實挺要命了,各個方面。
隻不過歐陽戎依舊覺得讓謝令姜留下當幕僚,跟鬧着玩似的。
可是此刻面對恩師的好心與殷切眼神,他還是點頭了。
“好,不過,小師妹得保證聽我話。
”
謝旬滿意颔首,“婠婠,不可給你師兄添亂,好好看好好學。
”
“哦。
”謝令姜漫不經心點點頭。
她現在的心思全都在腌蘿蔔上,确實好吃脆口欸。
看來除了阿父交代那事,又多了一個理由留下了。
……
“良翰的那位叔母,下午與為父講的就是這個事,你意下如何?
”
“阿父想女兒嫁出去嗎?
”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有什麼想不想的。
”
“阿父挺滿意這位歐陽師兄的嗎?
”
“不管為父滿意還是不滿意,都不代表你,我頂多為你提供一點看法,如何抉擇,你自己來。
“你阿母以前是這個态度,為父現在也是。
你若要嫁,就為你準備嫁妝,若是不嫁,家中也永遠有你的位置。
”
“阿父與阿母當初是自己選的嗎?
”
“不是,我與你娘是奉命成婚,在新婚之夜前,連對方是何樣子都不知道,隻知道個小名。
”
“可是後來,阿父與阿母伉俪情深,鸾鳳和鳴。
”
“所以我與你阿母才明白,先婚後愛是多麼難得,多麼彌足珍貴,所以我們不插足你的人生大事,隻給你準備嫁妝與祝福。
”
“那阿父對歐陽良翰的看法如何。
”
“為父覺得……還不錯。
嗯,你自己選。
”
“阿父,女兒不是因為什麼門望高低,瞧不起人家。
“隻是我還有很多書沒讀完,還有很多道理沒想通,還有一願未完成,依舊停步‘君子’,未晉升‘翻書人’。
“女兒,還不想嫁人。
”
“好。
”
“父親不生氣?
”
“不生氣。
你自己的選擇,隻要能承擔以後有可能的後果就行,那就永遠也不算是錯。
隻要以後……别後悔就行。
”
“後悔嗎……女兒不會的。
”
“那行。
明日為父去回拒了。
”
“好。
”
“不過關于升品,你其實已經很快了。
”
“一點不快,旁邊雲夢劍澤有一個叫趙清秀的吳越女修,比女兒更快。
”
“趙清秀是這一代的‘越處女’,别與她較勁。
”
“女兒為何不能比?
”
“行,有志者事竟成。
”
“剛剛下山見的那家人……所以,阿父要女兒留下嗎?
”
“對。
正好在良翰這兒做個幕僚。
”
“那這件事要不要告訴他?
”
“暫時不要,除非那家人允許,你才能說,到時候,你就把書桌上這封為父的手寫信交給良翰,他看了後會明白的。
”
“阿父,那家人……真還有機會重回洛陽嗎?
”
“不知。
是狄夫子讓我來的。
”
“女兒明白了。
”
“記住,千萬不可掉以輕心。
這山下龍城縣的水……有點深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