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後數日。
此前大張旗鼓、四處搜查的王冷然那邊,忽然變得靜悄悄起來。
沒有發生強闖浔陽王府的情況。
雙方相安無事。
像是保持某種古怪的默契。
可能是因為前線蔡勤軍的兵鋒逼近。
江州大堂對于王俊之的搜尋虎頭蛇尾,不了了之,
不過,這幾日,東、西城門的進出,還有浔陽渡的船隻停泊、施行,漸漸森嚴起來,
官府嚴格檢查通關文牒、戶籍文書。
外松内緊的氛圍。
下午。
天空陰雲遍布。
在通過了城門口折沖府士卒連續三道檢查關卡後,歐陽戎經過完複雜手續,返回城中。
騎着冬梅上的他,回頭看了一眼嚴兵把守的城牆。
目光落在城頭某一道熟悉的參軍身影上。
“明府,你回來了。
”
歐陽戎的視線從城頭不動聲色的移開,回過頭,看見一臉關心迎上來的燕六郎。
他點了點頭,淡然道:
“走吧,回槐葉巷。
”
“是。
”
二人登上城門旁等候已久的一輛馬車。
馬車穿過星子坊,朝柴桑坊駛去。
王冷然雖然以刺史身份,把控了江州大堂,強行排擠歐陽戎。
但是歐陽戎依舊握有開鑿雙峰尖、建造東林大佛的便宜行事之權,可以四處走動。
今日,他同樣是借着去雙峰尖考察造像進度的理由,出城一趟,在周邊逛了逛。
馬車内。
“明府,這是謝師爺送來信,謝先生從洛陽新寄回來的,下午剛到。
”
“嗯。
”
歐陽戎接過書信,拆開蠟封,浏覽起來。
燕六郎看了眼歐陽戎表情,忽然解釋一句:
“西城門城頭的守官是三班人,一天一換,早上辰初二刻換防,今日正好是陳參軍。
“現在城内人手吃緊,除了明府與我,九品以上官員都是身兼數職,到處填補,六曹參軍都要上城頭守備。
”
可能是跟随歐陽戎太久,察覺到了他剛剛隐蔽的關注點,燕六郎提此話題。
歐陽戎微微颔首,目光依舊是落在信紙上,沒有挪開分毫。
燕六郎好奇問:
“明府此趟出門,有何發現。
”
歐陽戎一心二用,輕聲道:
“鎖江樓與回龍矶的鐵鍊布置好了,還有一堆大鐵錐,也在岸邊預備。
”
燕六郎冷笑:
“呵,雖然和明府比是慢了點,但好歹算不上真蠢貨,這王冷然就是純壞而已,心裡還是清楚什麼是阻擋水陸兵鋒的良策。
”
就在這時歐陽戎眉梢微微聚攏了下,歎氣:
“又有一隊天子私使從洛陽過來嗎,應該是帶了天子聖旨,不知具體為何……出行規格還挺高。
”
燕六郎奇色:“說了何事?
”
歐陽戎遞出恩師謝旬傳回的信,燕六郎仔細瞧了瞧,嘴裡犯起嘀咕:
“那位聖人,怎麼忽然派一隊使者過來?
“呵,打着慰問前線的口号,我看其實就是監督浔陽王府的吧,說不得還要順便敲打敲打浔陽王。
”
他擡頭,似是想起了那日在正堂的聊天,看向歐陽戎的眼神充滿敬仰:
“還是明府機敏,有先見之明,早早算到朝廷和聖人的舉措。
”
歐陽戎不置可否。
“看這封來信發出的日期,這批使者應該最快明日能到……”
他自語:“看來王俊之的事不能拖,得快些解決了。
”
“明府在說什麼?
”燕六郎問。
“沒事。
”
歐陽容搖頭。
馬車回到槐葉巷,下車前,歐陽戎轉頭問燕六郎:
“星子坊貞光街那邊有什麼動靜?
”
燕六郎壓低聲音答:“牆頭還是一盆海棠花。
”
本來接收秦恒暗号一事,歐陽戎是交給了葉薇睐,讓小丫頭每日上午去星子坊東市采購花果,順路盯梢。
隻不過最近,他感覺氣氛不對,心生些許不安,于是幹脆讓和他一樣“無事可做”的燕六郎,經常跑去逛逛。
若是海棠花被切換成杜鵑花,就第一時間彙報消息,避免錯失窗口期。
聽到那兒也風平浪靜,
歐陽戎輕輕吐了口氣。
傍晚,回到槐葉巷宅邸,歐陽戎走進書房,伏案書寫,成信一封,準備明日回寄給老師謝旬,詳細詢問某些朝堂動向。
眼下,長史職務暫時高挂,失去江州大堂的渠道,歐陽戎了解洛陽那邊第一手消息,隻能靠謝旬、沈希聲等人的信,要不就是浔陽王一家在洛陽的舊人脈,例如相王府。
書信交流終究效率低下,需要反複溝通,來回一次,耗時不少。
隻能說聊勝于無。
例如明日可能來到的洛陽天使,隻是讓歐陽戎提早做好心理準備。
夜深。
月涼如水。
歐陽戎身影再次出現在浔陽王府的聚賢園。
來到書房,他告知了離閑、離大郎,謝旬書信上的消息,二人驚訝緊張,顯然也是現在才知道。
交換完信息,歐陽戎照常樂觀,安撫幾句。
他端起茶杯,抿了口,兩手捂着溫暖杯身,說道:
“王俊之的事,得早做決斷了。
”
離閑不禁問:
“檀郎有何良見。
”
“看這一批洛陽使者的态度。
”他眼睛盯着杯中水霧:“不管是氣沖沖,還是柔和和,王爺皆高枕無憂。
“因為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況且母子之間,打親罵愛,母訓罵子,天經地義,相反,還說明陛下心裡是在意王爺的,當自家人,所以才恨鐵不成鋼。
“這才是最安全的情況。
”
“那柔和和呢?
”離大郎好奇。
“柔和和也不算差,不過更偏向赤裸裸的利益考量,陛下勉強派人來表明态度,護住王爺,不讓下面人收錯了信号,攻讦王府。
“如此其實也算暫時安全,怕就怕後第三種情況。
”
“什麼?
”
“淡淡然。
”
歐陽戎低頭:
“若使者态度如此,那就等着更嚴密的監禁吧,定是沒現在自由了,甚至……”
歐陽戎沒多說,離閑父子臉色卻擔憂起來。
離大郎面露難色,開口:
“檀郎覺得姓王的如何處置,要不轉移出去,我怕使者來了,會來不及。
”
“不用。
”
歐陽戎搖頭,解釋:
“若是前兩種,就讓王俊之直接最後發光發熱一次,助王爺表忠心。
“若是後一種淡淡然……王爺就可馬上考慮小公主殿下說的那條退路了。
”
氣氛默然。
這場小議在離閑一聲歎氣中結束,
歐陽戎走出書房,沒立馬離去,轉身前往會客廳那邊。
這兩日,這間會客廳成了王府内最嚴密戒備的地方,禁足某人。
歐陽戎在房頂處,見到了小師妹的倩影。
頗為意外的是,某位梅花妝小公主的身影也在。
“公主殿下怎麼在這,不回去休息?
”屋頂上,謝令姜與離裹兒并肩而坐,歐陽戎走去,在謝令姜身旁坐下,與離裹兒隔着。
歐陽戎随口問了句後,離裹兒搖頭,懷抱一柄被刺過衛少玄的信劍,遙望着遠處的長江夜色出神,
風吹拂起幾縷鬓角秀發,襯的這絕色小臉楚楚動人。
歐陽戎沒多看,謝令姜兩手捧起他的左掌,手貼手,試了試溫度,一雙素手揉搓他的手心手背,她檀口湊近,呵出蘭風暖氣。
離裹兒似回神瞧了眼。
“喏。
”
歐陽戎從懷中取出一包油紙包裹的糕點,遞給小師妹。
“下午回來,從星子坊那邊過,瞧見你愛吃的那家老字号糕鋪開了門。
”
謝令姜唇弧壓不住,俏臉卻露嗔色,口氣小小責怪:
“太甜了,會胖的。
”
“說的好像不吃就會瘦一樣。
”
“……?
”
被某一隻探來的素手九十度扭曲了腰肉,歐陽戎直起腰杆,倒吸一口涼氣。
就在離裹兒想起身告辭之際,某對師兄妹終于鬧騰完畢。
謝令姜皺了皺小瓊鼻:
“都什麼時候了,大師兄還開玩笑。
”
歐陽戎笑了笑。
離裹兒頭不回問:“你怎麼不回去。
”
“過來陪伱們坐坐。
”
謝令姜小聲問:“大師兄也很緊張嗎?
”
“我又不是神仙,凡人之軀,也有七情六欲。
”
歐陽戎笑答了下,轉頭看了眼腳下房屋。
“辛苦你們了,大半夜守在這。
”
“無事,這個王俊之狡猾,其他人我也不放心,得親自守着,不過咱們隻是勞力,大師兄你是勞神,更辛苦些。
”
謝令姜溫柔伸手,給歐陽戎整理了下衣領,輕柔說:
“前幾天,王俊之的事,看你不怎麼發言……還沒問過,李正炎、王俊之他們所為,大師兄難道一點也不生氣?
”
“生氣有何用呢,解決不了問題。
”
二女看見歐陽戎搖了搖頭。
“可總有感受吧。
”
“感受嗎……”
他揉了把臉:
“我确實挺讨厭這種被人算計的感覺。
”
離裹兒突兀問:
“歐陽良翰,匡複府左長史,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李正炎那邊情真意切、禮賢下士的條件,你難道一點也不心動?
”
她粉唇抿了下,對歐陽戎說:
“你有一句話說的很有道理,混亂是階梯,這不隻是對衛氏。
“對李正炎這種野心豪傑也是,你說,我阿父、阿兄壓不住李正炎他們,容易成為吉祥物。
“可是你呢?
“這點,你沒有提。
“現今在浔陽城被小人打壓,士可殺不可辱,你受如此大辱。
“可現在你隻要稍微點頭,轉投那邊,以你之才識,和對大周朝地方體系臃腫弊端的了解,能助李正炎輕易拿下江南……
“王冷然等衛氏喽啰,眼下叫嚣,轉眼卻能落入你手,報複雪恥。
“更别提,比江州長史還有大得多的權力了,對你而言,跟随李正炎起事,獲得封侯般的權勢,不算難處。
“難道你就一點也不心動。
”
離裹兒一口氣,問出這幾日的心中所想。
歐陽戎瞧了瞧她,沒有說話。
離裹兒蹙眉猜測:
“還是說,你心裡有其它打算,更相信咱們家,不願意走李正炎的險路……”
謝令姜打斷:
“險路?
現在浔陽城宛若孤城,暴露在蔡勤軍兵鋒下,你家也被朝廷提防,試問,哪一條才是險路。
”
離裹兒默然。
屋頂三人間的空氣安靜了會兒。
“想聽實話還是假話。
”
歐陽戎轉頭,展顔一笑問。
二女愣了下。
“假話。
”謝令姜微微歪首,先說。
“假話就是,我乃大周進士出身,久沐皇恩,忠心陛下,李正炎等反賊,我與他們勢不兩立,豈言投奔?
簡直侮辱斯文。
”
二女嘴角抽了下。
謝令姜瞪了眼他:“那說人話,真話。
”
歐陽戎笑了笑,表情漸漸認真起來:
“真話是……
“李正炎的要求,我其實十分心動,甚至躍躍欲試。
“一想到,若是過去了就能夠做很多自由大膽的事情,比起現在的束手束腳,暢快的多,簡直海闊天空……我就有些憧憬。
”
二女怔住,臉色複雜,都沒想到他前幾日的平靜表面下,會是這種想法。
不禁追問:“那你為何又反複勸咱們按捺……”
歐陽戎輕聲答:
“因為這隻是對我而言,它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可像小公主殿下所說,對離伯父,對大郎,甚至對身後江淮地界千千萬萬的百姓而言,這大概率不是一個最好的選擇。
”
他看着二女,輕聲念:
“書上說,一将功成萬骨枯。
“不隻是我,還有李正炎、魏少奇、杜書清、王俊之,甚至是那位倒戈的年輕滕王。
“我常常想,成就這些‘一将’,需要多少‘萬骨’換啊?
“現在真到不得不這樣的時候了嗎……”
歐陽戎似是自語,又似是問二女。
“嗯,咱們大逆不道點,就拿匡複離乾這件事來說吧,
“若是走李正炎兵變北伐的道路,和走離伯父現在這樣隐忍奪嫡的道路,最後都能達成,為何徒增損耗……
“但說真的,隻說我個人角度,心不心動?
“定然是心動不已的。
”
三人間氣氛沉默。
歐陽戎忽伸手,捏起一塊謝令姜手中糕點,狠咬了一口,
看了一眼身旁怔怔出神的兩位佳人,他聳了聳肩:
“是不是沒想到我也有貪心自私的時候,隻不過裝的好而已,嗯,要笑就笑吧,也好過太過神話我,和無所不能似的。
”
歐陽戎自嘲一笑。
謝令姜立馬搖頭。
離裹兒凝視了會兒他,一字一句說:
“歐陽良翰,貪心自私從來都不是洪水猛獸。
“你貪心自私,渴望做一将功成萬骨枯的事業,卻依舊巋然不動。
“所以你錯了,你知道嗎。
“正是因為你心中無比貪戀,你的克制才令人動容啊。
”
謝令姜歪頭想了下,俏臉一本正經:
“真正的強者,願以弱者為邊界。
”
歐陽戎捏糕點的手,頓在嘴邊,老臉一紅,稍微有點不好意思。
就在這時,下方突然出現王妃韋眉的聲音,她急匆匆來:
“不好了,檀郎、裹兒、謝侄女,洛陽那邊,相王府的線人帶消息連夜趕來,王爺和大郎正在接待,都急死了,喊你們快些過去……”
“什麼消息?
”
三人霎那間起身,躍下屋頂,迅速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