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廚房洗碗槽邊的僧衣青年、不動聲色的瞧向某謝氏貴女不小心“遺落”小衣的地方時。
臨安寺,大門口。
濕漉漉的青石闆巷子裡,一輛由四匹高頭大馬拉動的碩大馬車靜靜停泊。
車廂内,鋪着百花地毯,有香薰的絲綢被面,還有一隻供暖的火爐。
一位步搖貴婦人端坐其中,手指輕揉眉心,閉目等待。
“夫人,小姐回來了!
”
晚晴率先跑出寺門,來到馬車前報喜。
謝雪娥舒出一口氣,睜開眼,立馬看見一位披着禮服長裙的素顔小女郎輕盈登上馬車。
她臉上的暈紅未散,紅嘟嘟的粉唇挂着些許笑意,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進入馬車坐下後,都忘記與親姑姑打招呼。
“十七娘還知道回來?
”謝雪娥語氣帶了點哀怨。
“啊?
”謝令姜回神,恍惚:“哦,小姑辛苦久等了。
”
謝雪娥見侄女傻樣,血壓頓時有點壓不住了。
她目光不禁落在謝令姜肩頭那件熟悉的狐白裘披肩,面色微變:
“十七娘和他在寺裡做了何事?
”
謝令姜即答:“下了碗長壽面吃呀。
”
謝雪娥狐疑問:“隻是下面吃?
”
“不然呢?
”
“就沒做什麼其它事?
”
“哦對了,是有一件。
”
謝雪娥立馬問:“什麼事!
”
“廚房裡冒出一隻饞油的老鼠,我換僧衣前,大師兄暖心幫我逮住了它。
”
“十七娘還會怕老鼠?
”
謝令姜想了想,“今夜有一點怕。
”
“然後呢?
”
“然後……”
馬車内,謝令姜前傾,捏住小鐵鉗,認真撥弄了下火爐裡的炭火,蓦而甜甜一笑:
“然後看它饞油的傻模樣,忽然就不怕了,還覺得……很可愛。
”
“……”謝雪娥。
你最好說的是老鼠。
……
臨安寺門口。
一輛豪華馬車緩緩駛去。
寺僧們恭敬目送兩位謝家貴女離開,回返門内。
約莫一刻鐘後,一道修長身影走出寺門,與身後送行的寺僧揮手告别,離開巷子。
歐陽戎剛走出幾步,後方突然傳來熟悉的響鼻聲。
“冬梅?
”他好奇回頭。
立馬看見燕六郎一身蓑衣鬥笠,牽着一匹棗紅大馬自巷中走出。
“明府,你終于出來了!
讓我一陣好等。
”
歐陽戎上下打量了下他們:“六郎怎麼在這?
”
“還不是等明府您。
”
燕六郎歎氣道:
“剛才本準備走,不打擾明府與謝姑娘的二人世界,結果突然大雨,想起你們好像一把傘不夠,我又折返取雨具來找伱們……”
歐陽戎颔首。
燕六郎又多嘴,講了講他與謝令姜牽手離開後、浔陽樓晚宴上發生之事。
歐陽戎默默聽完,點點頭,拍了拍燕六郎肩膀:
“辛苦六郎了。
走吧。
”
“好。
”燕六郎眼神好奇:“咦,明府懷裡是何物?
”
他看了看歐陽戎有些鼓鼓囊囊的胸膛衣襟,似是塞進了某些衣物布料。
重新換上烘幹常服的歐陽戎一本正經道:
“是僧衣,穿過的,挺有紀念意義,帶回去吧。
”
燕六郎笑說:“原來如此,還以為是謝姑娘給明府的什麼定情信物呢。
”
歐陽戎眼皮跳了下,背過身,牽馬走人。
“瞎想什麼呢,快回去吧。
”
語氣稍微有點心虛。
……
生辰宴過後,歐陽戎連續三日沒有見到小師妹。
她那位小姑看樣子是要在江州過元正日,另外還有一些陳郡謝氏的親戚陸續到來。
小師妹一時間抽不出功夫來槐葉巷這邊。
歐陽戎倒也理解,沒有太多芥蒂。
想成為長久的戀人,需要學會延遲享受。
那位親姑姑好像也盯她盯的有些緊,白日裡的時間,全與小師妹在一起,不給他太多可乘之機。
隐隐有防火防盜防君子的意思。
歐陽戎無語。
隻是沒有小師妹的日子,确實有些孤寂。
此前一心專注事業的時候,歐陽戎還不覺得,眼下元正假期,無事可幹。
又開了先例,體驗到了戀愛的“腐臭味”,他頓時有些食髓知味。
特别是二十多歲的精壯身體,簡直就像一個火爐,飲冰都難滅。
這導緻歐陽戎每日起床出門,都不禁擡頭看一眼“飲冰齋”的三字牌匾。
有些感慨此齋原主人、恩師謝旬贈他此屋的先見之明。
體内确實有一把火啊。
笑死,飲冰也難熄滅這浩然正氣之火。
歐陽戎揉了把臉。
最近深夜輾轉反側之時,他也漸漸明白了小師妹留下那兩件藍粉色的輕薄、窄小、柔軟布料的良苦用心了。
這叫托物寄情。
不過這樣一來,好像需要去日日烘幹它們了。
所幸他屋中有乖巧懂事的葉薇睐,可以代勞……
但想明白這些後,歐陽戎不禁有些愧疚,早知道他也送小師妹一些禮物了。
這種相思之苦,小師妹那邊,應該也不好過吧……
不管如何,與小師妹牽手告白後,這些日子天馬行空的胡思亂想,都伴随着“歲除”當夜天際那一道璀璨的煙花炸響,全部留在了舊的一年。
翌日早起後,開窗,他忽然看見外面銀裝素裹,雪白一片。
是雪。
江州偏南,今冬的第一場大雪終于落下了。
新年來臨,歐陽戎稍微忙碌起來。
眼下的除夕,在這個時代被稱為“歲除”。
“歲除”之後,便正式迎來次日的“元正”。
浔陽城内,家家戶戶聚餐喝花椒酒,既驅寒祛濕,又添加節日的溫暖氣氛。
同時,家家戶戶還要換上新桃符,“辟邪”迎新。
槐葉巷宅邸也不例外,元正當日,歐陽戎一身新衣,與甄淑媛、葉薇睐、半細等女眷們,一起飲下花椒酒。
這是一種很辛辣刺鼻的渾濁酒水,隐隐還有苦味“回甘”,歐陽戎勉強抿了幾口,葉薇睐卻出奇的喜歡喝,有些貪杯,小臉蛋被酒醺的紅撲撲,像兩隻小蘋果,白毛少女伏趴在他的懷裡,打着可愛酒嗝,喚着檀郎檀郎……
歐陽戎忍俊不禁。
作為家中男主人,他帶領女眷們來到門外,背對街上的鵝毛大雪,在宅子大門兩側貼上一幅新桃符。
這也算是歐陽戎在這方世界渡過的第一個有年味的新年。
唯一可惜的是,少了小師妹的身影。
嗯,争取明年在神都過新年。
年初的第一個“旗子”初立。
歐陽戎笑了笑,轉頭看向身後的茫茫大雪,心中倏忽間,安定無比。
他低聲輕吟: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
“千門萬戶瞳瞳日,總把新桃…換舊符。
”
在甄淑媛、葉薇睐、半細新奇閃亮的目光中,貼桃符的青年籠袖轉身,走進大門。
大周朝在一片祥和與歡樂的氣氛中,迎來了新的一年。
……
天佑二年,一月。
元正過後,還有四日假期。
可歐陽戎已經收到通知,返回江州大堂,再度忙碌起來。
不過他并不孤獨,與之一樣的還有王冷然、元懷民等人。
因為衆人所忙之事,不是什麼朝廷公務,而是皇帝家事。
女皇陛下賞賜給浔陽王的諸多禮物到了,還有派來慰問浔陽王的宮人使者們。
其中,有些是例行恩賞,有些是特賜。
依照當今陛下那好大喜功、喜歡祥瑞的性子,這一年之中最重要的節日,自然不吝賞賜,事情極多。
洛陽那邊慶典更加盛大,千裡之外的浔陽城算是沾光了。
其實這些都是曆年的皇室慣例,隻是今年浔陽城多了一位特殊起複的浔陽王,倒也令江州官員享受了一把“苦惱”。
對于大部分地方官員而言,皇帝家事比公務民生都要重要。
歐陽戎作為江州長史,跟随刺史王冷然,一起出城,迎接元正後一茬又一茬趕來的洛陽天使們。
路上,歐陽戎與王冷然,騎馬走在隊伍最前方。
一後一前,毫無交流。
眼下,二人關系僵硬,僅在江州大堂的同僚們面前,維持最基本不争吵的禮儀。
互相漠視,當作沒看見對方。
隻不過歐陽戎發現,好像是陳郡謝氏那場生辰宴會帶來的餘波,除了依舊豁達鹹魚的元懷民外,很多同僚看向他的眼神,隐隐變了些。
甚至歐陽戎隐約發現,他們對他這位弱冠長史,似是比對王冷然還要恭敬拘謹一些。
歐陽戎無奈,陳郡謝氏作為最頂級的江南士族,幾百年來的影響力,早已自上而下深入江南士民官吏們的骨髓。
謝氏女婿,迎娶五姓女,稀罕啊。
不過歐陽戎覺得,頂着寒冬臘月的大雪,迎接這些洛陽使者們也不是沒有好處。
他倒是能夠正大光明的出入修水坊的浔陽王府了。
與使者們一起慰問“大病初愈”的浔陽王離閑,而不用大半夜潛行翻牆。
此前,他從來沒有白日逛過這裡,甚至連小師妹在府中住處在哪裡,都不清楚……
這兩日迎來往送,倒是逐漸熟悉了。
這一日下午,又有一批宮廷使者攜禮趕到,有一些禮部官員随行。
歐陽戎乘騎冬梅,去往城外驿站迎接。
少頃,他走在最前方,帶臨這支洛陽隊伍去往浔陽王府。
行至一半,拐過街角,歐陽戎察覺某道目光落在他身上打量,遽然轉頭,發現是使者隊伍後方,一位山羊胡官員。
他約莫三四十歲,國字臉,濃眉大眼,一身綠色官服,應當是七品之流。
被歐陽戎當場發現,山羊胡官員未慌,笑了笑,算打招呼,目光自若移開。
歐陽戎記了下面貌,也移開視線。
少頃,衆人進入大門敞開的浔陽王府。
經過街道與門口巡邏的折沖府官兵,歐陽戎目不斜視的帶領使者們入内,去往正堂找離閑。
他輕車熟路。
王府門口那些折沖府軍官士卒們,名義上是保護浔陽王離閑,但是卻隻受一人調動。
王冷然。
歐陽戎作為長史,也使喚不得。
白日,在大庭廣衆之下,他見到離閑與離大郎等人,也隻能裝作不認識,公事公辦。
約莫一個時辰後,使者們離開,歐陽戎送他們出門。
路過一處長廊時,他餘光忽然掃見此前那個山羊胡官員的身影。
隻見他正從離府深處方向走了出來,被一位離府下人帶往後門,似要離開。
看着漸漸遠去的背影,歐陽戎微微皺眉。
當夜,約定的書房議事之日,歐陽戎一身輕裝,趕到了浔陽王府。
書房内,不見小師妹的身影,僅有一份情真意切的書信留下。
歐陽戎一邊拆信、垂目浏覽,一邊聽離閑、韋眉叙說。
原來元正過後,小師妹被謝雪娥暫時帶回金陵烏衣巷,參加一些士族祖訓規定的事宜,需要半旬之後才能回返。
歐陽戎東望金陵,輕歎一聲,迅速收斂情緒。
少頃平靜點頭,詢問起了最近接見使者的事宜。
離閑老實回複,事無巨細。
俄頃,發現沒什麼疑點,歐陽戎轉頭,主動問起那個山羊胡官員。
離閑一愣,如實回答:
“此人名叫郭遇,來自相王府,是八弟的人,從本王起複開始,他每旬前來一次,保持溝通。
“京城那邊發生什麼大小事宜,都會及時通知我們。
”
韋眉歎氣:“咱們在宮裡沒有眼線,有時心驚膽顫的,相王府傳遞的情報,算是咱們了解宮廷動靜的最重要渠道了。
”
歐陽戎颔首:“此人身份确定靠譜嗎?
”
“是相王府嫡系,曾攜八弟的親筆信前來。
”
歐陽戎追問:“知不知道我與你們的關系?
”
“我們從未透露過檀郎,不過……”
“不過什麼?
”
“不過八弟他應該知道一點。
”
離閑有些苦笑道:
“前些日子,八弟來信忽然提起了檀郎,說是當初檀郎彈劾小妹長樂一事,他曾受小人唆使,說了些氣話,無心得罪了英才,希望檀郎勿怪。
”
歐陽戎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相王殿下真是看得起在下啊,親自屈尊纡貴道歉。
”
他擡頭笑說:“是有英才在他府上才對。
”
韋眉小心問:“檀郎生氣了?
”
歐陽戎搖頭,平靜:“隻是感慨罷了。
”
離閑讪笑撓頭:
“此前落魄龍城時,八弟與小妹一直多有幫助。
“檀郎,聽聞那日朝會,我能夠複位,他們也有出列,替我說話。
”
他朝歐陽戎歎息一聲:
“八弟養尊處優,對外人或有倨傲,但對為兄誠懇關切,我覺得可能不像檀郎猜測的那樣惡意……”
歐陽戎看了眼弟恭兄友的離閑,輕輕點頭:
“但願如此,凡事留個心眼吧。
”
“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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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