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匠作 二百七十、國士待之

不是吧君子也防 陽小戎 10424 2024-09-03 17:20

  謝令姜沒有一起上去,站在台下樹蔭裡靜守。

  值得注意的是,她身後背負一枚不太起眼的墨色木匣。

  “良翰。

  “明府。

  離大郎與燕六郎,一齊拾階,登上高台,靠近。

  離大郎輕喚一聲,語氣頗有些不好意思。

  歐陽戎腰上斜挎一柄裙刀,從地上默默爬起,将手中酒壺遞給了最近的老工匠。

  其它老工匠手中也拎着幾枚酒壺,剛剛年輕縣令應當是在陪這些老匠作們喝酒,不知談了些什麼。

  歐陽戎平靜送走了一衆誠惶誠恐的老工匠,拍了拍手灰,轉頭看了看到來的兩位好友。

  他沒多問。

  再次坐回原地,拍了拍旁邊地面,朝他們點頭示意。

  離大郎與燕六郎走去,挨個坐下。

  高台的邊緣處,江風刀子般急促刮來,三人并肩,衣裳與鬓發随風飄搖。

  這座百年以來不知被随帝與柳氏祭祀過多少孤勇冤魂的斬龍台上,僅剩三道背影。

  “沒酒了,跟你們,我還是不客氣了。

  歐陽戎笑說。

  離大郎不禁說:“感覺良翰這次病愈下山,好像變了許多。

  “哪裡變了?
”他笑問:“變瘦了?

  “也有,但更多的……是在氣勢上。
”離大郎多打量了幾眼,輕聲說:

  “以前的氣勢鋒銳無匹,一往直前,像一把利劍。

  “現在,宛若利劍入鞘,收鋒藏拙,給人的感覺深邃奧秘了些,讓人愈難看透……”

  “老師和小師妹也這麼說。

  歐陽戎點點頭,反應平平,低頭忙碌手邊事。

  “良翰這是……”

  離大郎與燕六郎瞧去,發現他身旁有一隻木桶,桶沿搭條毛巾,還剩半桶水,在陽光下耀耀生輝。

  歐陽戎胳膊上的袖子早已圈起,他去捏了一把濕毛巾,攤開折疊成方塊,手掌墊着,低頭仔細擦拭身旁的一處地闆。

  離大郎依稀看見這處地闆上有幹涸的紅迹。

  歐陽戎忽然開口:

  “老匠作們說,當初,他是身子朝向蝴蝶溪和縣城方向,分開的腦袋,卻是面朝後方台下的他們的。

  離大郎忍不住道:“阿山兄弟的事情……良翰請節哀。

  歐陽戎搖了搖頭。

  正午的日頭下,濕毛巾很快就烘幹了,他手背擦了擦額汗,手中毛巾又去捏了一把水,低頭細細擦拭地闆,側臉認真:

  “不是這樣的,其實我沒覺得難過,反而有些開心。

  他點點頭:

  “因為病愈下山後,我突然想通了一個道理,這個道理,可能有點怪,你們想聽嗎?
可能挺唠叨的。

  “當然。
”離大郎正襟危坐:“願聞其詳。

  “我一向覺得,人活一世,需要确立一個目标或一點盼頭,去沖,去闖。

  “以前的我就是這樣一路拼命向前的。

  “曾經,我也最是痛恨得過且過、混吃等死者。

  “可是後來發現,這個道理,并不是對所有人都合适,它也否定了許多的無辜者。

  “因為有時候‘活着’本身,對不少人而言,就已經很困難很努力了,怎麼能再去強求其它呢?

  “這與‘何不食肉糜’何異。

  “去秉持這樣的高要求,不過是潛意識的讓自己顯得高貴特殊,以此,從他人身上獲得優越感,作為畸形的動力罷了。

  說到這,歐陽戎笑了笑。

  “不,是良翰你謙虛了。
”離大郎用力搖頭,忍不住道:

  “其實不僅是我,在我阿父阿母阿妹,還有很多很多認識良翰的人眼裡,良翰都十分特殊。

  “伱總是讓人難以猜透下一步動作,又散發一股乘風破浪的氣質,好像這世間沒有什麼事情能難得倒你一樣。

  離大郎一張蓄胡須的方正臉龐逐漸漲紅,語氣有些激動:

  “相信謝姑娘她們也是與我類似的感覺,一看見良翰,便覺得再大的困難都能渡過,信心重振。

  “這也是大夥相信你的原因之一,

  “這樣的良翰如何不是世間特殊?

  歐陽戎微愣,多看了眼離大郎,輕輕搖頭:

  “不必神話我,我并不特殊,例如阿山,他就不差我。

  他擺擺手,朝欲言又止的離大郎,繼續認真說:

  “經曆阿山之事,我幡然醒悟一個道理,更加的适普。

  “這世間所有人,其實都帶着一幅幅‘面具’而活。

  “這些面具,并不是強加的不好的東西,更準确的說,它是一個個生來就有、或後天獲得的身份。

  “身份面具,各式各樣,每人都有,不同的是,有些人的面具沉重,有些人的面具輕松。

  “但是不管沉重或輕松,都是必須背負的東西,應當認真以對。

  “就像阿山,他是生來就有的身份面具,是‘人子’,是‘兄長’,亦是‘龍城的兒子’,腳下這片鄉土的一員。

  歐陽戎回頭,有些曬黑的削瘦臉龐,露出一副燦爛笑顔:

  “我不難過,阿山深刻清楚了他的身份。

  “他作為兄長,作為人子,那一日義無反顧的站了出來,救了阿妹阿母。

  “他作為龍城勇敢的兒子,那一日,面對腳下這片土地的叛徒宵小,高昂起了不屈的頭顱。

  “他痛快的怒斥,暢意的大笑,他猛烈的震醒了台下麻木的鄉人同胞。

  “這是阿山給自己戴上的沉重面具,是他熱烈的選擇,我又豈能事後哭唧如婦人、去搶奪玷污本就屬于他的榮耀?

  歐陽戎質問,亦自問。

  他仰坐地上,看着天空:

  “無需節哀,何哀之有?

  “我唯一有些難受的,是他多戴上了一副面具,一副本該歸我承受的身份面具……”

  離大郎與燕六郎愣愣,他們看見面前的年輕縣令說到此處,從袖子中掏出一枚青銅假面。

  “哐當”一聲,随手丢于地上,他注視它,輕聲說:

  “當時的我,為了某個虛無缥缈的遠方,暫時摘下了這一枚身份面具,也擺脫了其它所有面具,孤身去尋所謂的淨土。

  “可這本該……是我承擔的責任啊。

  歐陽戎停頓了片刻,他蓦然轉頭,聲音在風中铿锵有力,一字一句:

  “面具它有重量,身份就是責任。

  “細數一番,我歐陽良翰,也有一幅幅的面具,一份份的責任。

  “我是甄嬸娘唯一的‘侄兒’,

  “我是小師妹的‘大師兄’,

  “我是老師的‘大弟子’,

  “我是阿山阿青親切呼喊的‘老爺’,

  “我是龍城萬千百姓的‘父母官’,

  “甚至我還是全天下人心中的‘守正君子’!

  歐陽戎忽彎下腰,撿起地上的青銅假面,收進袖中,轉過頭,平靜開口:

  “這次病愈,下山重歸,我不再絲毫逃避這些面具。

  “從現在起,它們是屬于我的身份,亦是我的責任。

  燕六郎聽的撓頭,離大郎沉默了會兒,臉色怔道:

  “良翰說的很有道理,振聾發聩,可……良翰如此盡責,會不會給自己太大的壓力?

  歐陽戎展顔一笑,揮袖遙指遠處藍天:

  “何來壓力?
這兒是世外之人嘴中的無間地獄沒錯,可我不是要當什麼聖人救世主,去徹底蕩平地獄。

  “我隻是數清楚了一枚枚面具,盡好吾輩之責,這個世間,有太多未看清自身面具的失職失責之人。

  “若我的存在,能帶動身旁之人,令它變得稍微好上一點,便已足夠了,即使永遠無法根除,永墜了地獄,又何嘗不可?

  “大郎,六郎,以前我覺得‘我’一人不行,一人之力做不了救世主,可後來,我看見了挺身站出的阿山,突然發現,‘我們’可以。

  “我們?

  燕六郎與離大郎不禁自語,咀嚼二字。

  歐陽戎用力颔首:“對,我們!

  高台上,一時間陷入了安靜。

  離大郎低頭想了會兒,重重點頭,立馬擡首道:

  “良翰,我也有我的身份面具,我的責任,今日前來,便是因為責任。

  歐陽戎問:“什麼?

  離大郎将拎帶的食盒,往前輕推出去:

  “我的家人們,正在梅鹿苑靜候你回去。

  “雖然我知道良翰有事要忙,可我不能眼睜睜看着阿父阿母如此勞心,我也得做點什麼,所以今日厚着臉皮來了。

  “還望良翰勿怪。

  歐陽戎搖頭說:“無事,理解。

  離大郎攥拳置膝,身子前傾,說:

  “良翰,我家的際遇與處境,上回洛陽使者送禮之事後,你應該已經知曉了。

  “此前怕有連累,一直隐瞞,實屬抱歉。

  “說來慚愧,見識了良翰在龍城的謀略與作為,我們驚為天人,皆視良翰為無雙國士。

  “聽阿母說,這幾日阿父茶不思飯不想,夜不能寐寝食難安,心心念念,良翰能夠出手相助,指點一二。

  “我阿父他,對良翰,真心願以國士待之。

  好友的這番直球,歐陽戎有些沒想到,一時間,他垂目,保持不語。

  “此事,我與阿妹都看在了眼裡,作為家人,實難袖手旁觀。

  “也不瞞良翰說,阿妹此前一直都是勸促我來談,說是我與良翰好友,容易講感情,而她擅長澄明利弊,不擅長這事。

  “可我剛剛聽完良翰言語,忽覺良翰所負‘身份面具’太多,壓力太大,唯恐再添重責,拖累良翰,良心難安。

  “此等事,絕非朋友所為。

  “可一邊是家人,一邊是摯友,實屬兩難也。

  離大郎毫不隐瞞。

  歐陽戎有些側目。

  他看了眼遞來的精緻食盒,又看了看面色又期望又自責的離大郎,忽問道:

  “此前‘蘇扶’二字名,是假名吧?

  頓了頓,他似笑非笑說:

  “大郎還一直未說過,全名為何,連名字都不知道,這可不太像摯友之交。

  蘇大郎連忙說道:

  “差點忘了說,我姓離,名扶蘇。

  “扶蘇?

  歐陽戎搖搖頭,“壞名字。
”可頓了下,又點了點頭,他輕歎:“好名字。

  離扶蘇不明所以,眼神困惑。

  “你家倒是會取名。

  歐陽戎嘀咕,目光重新投向了面前的食盒。

  “良翰喊我大郎就好了。

  “嗯。

  歐陽戎徑自打開食盒,盒内有冰,開蓋後,冷霧撲面,倍感清涼。

  食盒有數層,最上層與最下層擺滿冰塊,中間三個隔層,各有一盤解暑涼食。

  離扶蘇主動移開上層冰塊,從下方端出第一盤食物,介紹道:

  “這是我阿母親手做的酥山,是宮廷獨有的冰食,我與阿妹從小就愛吃,良翰也嘗嘗看。

  歐陽戎垂目看去,感覺有些像前世的冰淇淋。

  這叫‘酥山’的冰食,好像是将一種名“酥”的奶制品和蜜糖一起淋在碎冰上,冷凝成小山的模樣,口感美妙。

  眼下在大周朝,隻有貴族享受得起。

  歐陽戎捏起銀勺,嘗了一口,放下勺子,端起酥山,遞給燕六郎:

  “六郎,端去給小師妹,你也嘗嘗。

  “是,明府。

  離扶蘇毫無異議,端出第二份冰食。

  瞧着,是一碗冰鎮飲物,炎炎夏日之下,碗中冷霧往上湧出,光是看着,都覺得清涼爽口。

  “這碗冰鎮米酒,是我與阿父一起動手釀就的,耗時多日。
良翰嘗嘗,甜糯糯的,不醉人。

  歐陽戎聞言挑眉,都是你們親手下廚做的對吧。

  一家人齊齊上陣,伺候他一人,倒是誠意滿滿。

  歐陽戎頗有動容。

  旋即,他目光不禁投向盒中最後一盤冰食。

  “這是汝妹準備的。

  “沒錯。

  離扶蘇點頭,将其端出。

  歐陽戎瞧了眼。

  碧綠花紋,鮮紅果肉,點綴顆顆黑粒,不是西瓜是什麼?

  他想了想,問:“那這瓜看來,是你阿妹種的?
還是親自切的?

  離扶蘇捂拳咳嗽了兩下,一臉誠懇道:

  “咳咳,是阿妹親手挑的,她說這瓜包熟,良翰嘗嘗。

  “……”

  歐陽戎嘴角微微抽搐了下。

  好一個親手挑的。

  歐陽戎毫不懷疑,某個梅花妝小女郎當時可能隻是彎腰,屈起兩指,敲了下瓜身,就背手腰後,潇灑走人,令丫鬟彩绶把它抱回去剖了。

  嗯不錯,這很離裹兒。

  歐陽戎無語好笑之際。

  離扶蘇心裡有點緊張,看向他埋頭吃瓜的側臉。

  等待好友對某事的表态。

  來了來了,雖遲但到,說到做到!
另外,怕睡過頭,晚上更新可能稍晚,沒法十二點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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