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浔陽渡依舊熱鬧非凡。
大清早便有江州大堂的捕快們前來清場,騰出了一處停泊碼頭,司法參軍燕無恤帶着捕快們将其圍成一圈,開始嚴備。
江州大堂的各級官吏、檢察院的特派女官和駐州禦史。
浔陽王府代替浔陽王前來幾人的世子離扶蘇、還前線江南道行軍大營派來的專員……相續抵達碼頭。
這麼大的排場自然引起周圍百姓遊客們的津津樂道。
隻見等候人群的最前排正有三道身影:
容真、王冷然、離扶蘇。
三人間沒太多話可講,或出神或凝望遠處江水。
中使,乃天子私使,代替洛陽那位天子巡視地方,規格自然怎麼高都不過分。
上午日頭剛剛上去,陽光落在衆人與江水上,抵禦了一些江風的冷寒。
“讓一讓。
”
歐陽戎禮貌的從後面的人群中,擠上前去,來到前排容真三人身邊。
除了直視前方卻皺起眉頭的王冷然。
容真、離大郎皆側目瞅他。
“檀郎怎麼這麼晚來?
”
“來這麼早幹嘛,我在家多休息了會兒,吃了餐嬸娘的早膳來的。
”
“可今日是中使的船抵達……”離大郎壓低嗓音。
“我知道,昨天還是我通知你們的呢。
”
歐陽戎左右四望了下,笑道:
“不過來這麼早也沒用啊,我經常在這裡接人,門清,以前每次都來的太早。
“嗯,我猜他們八成是在揚州那邊換乘,揚州那邊的船到這裡的班次,我都摸的賊透了,不接近正午,絕不會到。
“所以來這麼早作何,中使又不知道你們等這麼久,況且,對于中使大人的敬仰之情,默默放在心裡就行了,來這麼早吹冷風,中使大人說不得知道後還會徒增愧疚。
”
“……”
離大郎不禁再度感慨:“還是檀郎有經驗啊。
”
某位冰冷冷宮裝少女唇角抿了抿,輕吐出了四字:
“胡說八道。
”
不過前排這仨人,聲音都很小,除了旁邊的王冷然,後門的下屬官員們都聽不到他們聊天。
歐陽戎笑了笑,遞出了兩份油紙包,容真也有。
“這是什麼?
”離大郎好奇接過,打開查看。
“靜宜庭的糕點,小師妹剛剛塞我的,你們吃,就知道你們沒吃飯,稍後等餓了,記得假裝擡手咳嗽、趁機摸魚吃兩塊。
“這廣寒糕入口即化,可以含着,就是方便這種場合……以前出門太忙,空着肚子,我都是這樣。
”
某人津津樂道傳授着摸魚小知識。
最前面隐隐被無視排斥的王冷然,忍不住了,回頭狠狠瞪了眼歐陽戎。
眼神似是在說,你小子别太離譜。
歐陽戎理也不理。
王冷然瞄了眼站在歐陽戎身邊不遠不近的冰冷冷宮裝少女。
這位江州刺史心裡也有些無奈與不解。
也不知道這位身份不俗的女史大人為何跟着這歐陽良翰胡鬧,上次東林大佛延期遞奏折時也是,出乎他預料……
“她是?
”
容真籠袖原地,開口問道。
歐陽戎好奇轉頭,循着她偏頭的視線朝他來時的人群後方看去。
因為最前排的他們四人是站在渡口一處高起的台階上,所以視野不錯。
此刻隻見人群後方的街道上,歐陽戎的馬車停靠,車邊正有一道紅裳倩影,亭亭玉立的等待。
是小師妹。
她好像兩手合攏握拳,放在唇邊,不時哈氣,用呼吸的熱霧暖手,遠遠張望着碼頭接客人群這邊。
“容女史眼神怎麼這麼好。
”
歐陽戎不由佩服起來,手中還剩一個油紙包沒有遞出。
容真沒擡手,像是忘了接,随口問:
“你家女眷嗎,歐陽長史有家室了?
不介紹一下?
”
“不是。
”歐陽戎搖頭:“是在下小師妹。
”
像是反應過來什麼,他好奇問:
“容女史以前不是見過嗎?
當初朱淩虛那事,在西城門的時候,小師妹也在旁邊。
”
“隻是小師妹嗎……哦,想起來了,是見過,有點印象,換了衣服倒沒認出來,很久沒見,還以為走了呢。
”
容真擡手接過裝糕點的油紙包,睫毛低垂了下,嘴裡問道:
“她是不是你老師謝旬的獨女,陳郡謝氏金陵房的嫡系貴女?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
”
“嗯,是。
”歐陽戎點點頭。
“她阿父應該在洛陽那邊吧,她怎麼還在浔陽城,陪你?
伱老師安排的?
”
“不是。
”
歐陽戎搖搖頭,輕聲道:
“小師妹自己留下的,她與秦老将軍的孫女、浔陽王府那位小公主殿下關系挺近,最近經常一塊在匡廬遊玩,參加雅集文會什麼的,具體的事,我這個做大師兄的,也不方便多問,頂多偶爾代替老師,噓寒問暖下。
”
離大郎轉頭看了眼嘴嚴的好友。
哪怕面對信任他的容真,歐陽戎也并沒有透露太多浔陽王府的事。
容真點點頭,玉手掂量了下手裡油紙包,有些調侃:
“怎麼感覺是小師妹對你這個大師兄噓寒問暖的,大清早的也乖乖過來送你。
”
“容女史見笑了。
”
歐陽戎有些無奈,簡言解釋:
“是這樣的,最近小師妹想要曆練一下,我就讓她白天跟在我身邊,多看多學,這種曆練她也蠻開心的。
”
容真忽問:“所有她最近整天都跟着你?
”
“嗯。
”
“那這些天,本宮怎麼沒見過她?
”
“額。
”
對于容真的關注點,歐陽戎有些啞然。
“你沒帶來?
”她問。
他隻好道:
“我上午去監察院找你的時候,她懶得動彈,沒跟去……”
“這樣嗎。
這麼巧,一次都沒遇到,呵。
”
“嗯,是這樣。
今天不就遇到一次了嗎哈哈。
”
歐陽戎點頭樂呵道。
可旋即,他反應過來什麼。
感覺……好像有些不對勁。
怎麼是這種審問犯人般的語氣?
他又不是犯人,你這話語連珠的把人整的像犯人一樣心裡還有點小心慌是怎麼回事?
歐陽戎有些警惕:
“容女史問這些幹嘛?
”
容真籠袖眺望,眼睛沒有看他,撇嘴問道:
“你說你教她?
“本宮望氣沒錯的話,這是一位中品儒門練氣士,你們儒門不是境界越高,思悟越深嗎?
“她還需要你教?
“歐陽良翰,你才小小一個九品,一個下品煉氣士,你确定是你教她?
而不是她教你?
”
在歐陽戎面前,她語氣突然有些不屑。
原本狐疑中的歐陽戎頓時不爽了,平靜說:
“容女史看不起九品?
下品更是不配出來顯眼是吧?
”
“不是。
”
他哼唧一聲:“你最好不是……”
她打斷:“隻是對你能力有點懷疑。
”
“……”歐陽戎。
俄頃,他正色說:
“容女史,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我或許煉氣不及小師妹,但是就像小師妹說,某些方面,她也需要向我學習,所以她這些日子才跟在我身邊曆練。
”
“沒錯。
”容真用力點頭。
突然的态度轉變,讓本來還要找回場子的歐陽戎愣住:
“你說什麼?
”
容真抿唇,看着他眼睛說:
“本宮說,你說的沒錯,你确實在一些方面很厲害,見解深刻,值得學習。
”
她點頭:“你這小師妹眼光還不錯,和本宮一樣。
”
歐陽戎咀嚼了下,試探問:
“容女史也會向在下學習?
”
“嗯哼。
”她不置可否。
應該算是誇……吧?
歐陽戎笑了下,還要再問,容真忽然問:
“她賢人了?
”
“什麼?
”
“本宮問,你這小師妹六品了?
是不是儒門六品煉氣士?
”
“對。
容女史這望氣本領不錯。
”
容真平靜問:
“本宮沒記錯,之前她不是還是七品翻書人嗎,怎麼這麼快?
”
“要是在下說,是在下這個小小九品,小小幫了下她,容女史信嗎?
”
容真盯着他看了會兒,又看了看遠處馬車邊那一襲溫柔等候的紅裳,她緩緩點頭:
“難怪她喜歡跟着你。
”
“什麼意思?
”歐陽戎皺眉。
容真不理會他。
宮裝少女站在高台上,微微眯眼,籠袖凝視遠處江水。
身穿素白簡樸宮裙的嬌小身材沐浴着輕紗般的淡金色陽光,以往冰冷冷的氣質,都伴随着這色調的切換,減輕少了點。
不等二人多聊,人群中突然傳來一陣喧嚣,似是歡呼着什麼。
歐陽戎和容真頓時循着他們目光看去,隻見天高海闊的浔陽江遠處盡頭地平線上,金燦燦的滔滔江水正将一艘來自揚州的巨大官船推向衆人。
乘風破浪。
一刻鐘後,這艘揚州換乘的官船重重停靠在清空出來的碼頭口。
船闆“砰”一聲放下。
原本交頭接耳的人群,頓時安靜,默默等待。
歐陽戎、容真、王冷然、離大郎四人帶頭走上前去。
少頃,甲闆出現了一位絡腮胡漢子,步伐矯健,三下兩除二的躍下船。
這絡腮胡漢子約莫三十來歲,十分白淨,但卻高大魁梧,孔武有力。
“王刺史,歐陽長史,好久不見!
”
隻聞他聲音雄厚,笑聲十分爽朗。
下船後,環視了一圈接待的衆人,高大絡腮胡漢子目光落在了某位冰冷冷宮裝少女身上後,态度才稍微嚴肅了些,不過語氣有些追憶:
“容女史,當初咱們一起從洛陽來浔陽,應該也是在這個碼頭吧,在此一别,容女史提前下船……一轉眼大半年過去了,容女史風采依舊啊。
”
正是胡夫!
歐陽戎與離大郎對視一眼,眼神有些意外。
此前胡夫擔任過一次中使,不過當時沒太順利,本來以為他回去後會被貶谪受罰,可現在看……也不知道他回洛陽後經曆了些什麼。
不過,既然是熟人,那就好辦。
離大郎松了口氣,朝好友使了下眼色。
歐陽戎不語,轉頭觀察。
面對胡夫的熟絡态度,容真點了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
她目光越過胡夫,落在了甲闆上的其他人身上。
“中使大人,多日不見,可還如故?
中使大人比上次更加英姿勃發,令下官敬仰。
”
王冷然一張老臉擠出讨好笑容。
“王刺史客氣了,你精神也不錯。
”
胡夫客氣了兩句,轉頭看了眼歐陽戎。
二人短暫對視了兩息半。
胡夫朝他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示意。
轉身去和江州别駕的離扶蘇寒暄聊天。
對待歐陽戎與王冷然的态度幾乎都一樣,客氣禮貌。
歐陽戎眉梢擡了擡,看了眼這位高大絡腮胡宦官的背影。
“胡中使這邊走。
”
“好好好。
王刺史帶路。
”
王冷然帶着胡夫,帶頭走出碼頭,後方一起來迎接的人群,自發分開一條道路來讓行。
離大郎也跟了過去。
歐陽戎與容真落在了後面。
容真回頭瞧了眼甲闆上正跟随胡夫相續走下來的人群,微微蹙眉,邁步跟上胡夫。
走之前,她忽然把油紙包塞進歐陽戎手裡,冷色離開。
歐陽戎微愣,少傾,搖了搖頭。
他沒有馬上跟上去,站在原地,打開油紙包,撚了一塊糕點,放入嘴裡咀嚼。
“不吃拉倒。
”嘴裡嘟囔。
這時,隻見後方甲闆上走下來一位身形略胖的青年。
他約莫二十七八歲,長相普通,有些心寬體胖,面向天生帶笑,一副和藹笑呵呵的模樣。
略胖青年走到歐陽戎旁邊,摸摸肚子,轉過頭,有些眼巴巴的看着他吃。
歐陽戎頭也不回,伸手遞出。
微胖青年直接伸手,不客氣的撚了一顆,放入嘴裡,含糊不清道:
“很好吃,該不會是容真女史做的吧,那真是我八輩子修來的福分,能夠一嘗。
”
“街上買的,一兩銀子三大盒。
”歐陽戎笑問:“你是?
”
拍錯馬屁的微胖青年并不惱:
“在下京兆人士,司天監一位小小靈台郎,林誠,待人以誠的誠。
”
“久仰久仰。
”歐陽戎抱拳。
微胖青年微笑:“閣下是?
”
他沒客氣的随口:“在下久視元年進士科三甲探花郎、白鹿洞書院讀書種子、天下聞名不近女色正人君子、女皇陛下欽點東南遺珠、折翼渠浔陽石窟締造者、江州小長史,歐陽戎,投筆從戎的戎。
”
“失……敬失敬。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