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林小院裡屋的床榻前,空氣有些陷入莫名的凝固。
二人之間,撒落的月光顯得氣氛格外的冷清。
氣氛開始變得有些沉默。
這時,場上的月光有兩處來源。
一處是來自于旁邊緊閉的窗戶縫隙。
月輝從中被切割的斑駁零落。
裡屋的景象宛若一塊漆黑的幕布,月輝就像是一道斜斜的筆畫,從幕布中間畫出一條斜豎。
這條“斜豎”依次經過:朱紅漆的衣櫃、穿青裙的啞巴廚娘的清麗側顔、毛茸茸的褐絨地毯。
還有一處月光。
來自另一邊床榻上正擋在沉睡青年生身前的白毛少女手裡。
她兩手緊握一柄纖長的寶劍,劍身上正有月光如流水般緩緩淌過,就像是在觀看一副滔滔江水的圖畫,隻不過其中的江水換成了能散發月光的異水。
不似人間産物,更像來自天上月宮。
就算有人說鑄劍時有一輪明月被熔鑄了進去,估計也會有人相信。
這處月光此刻正微微顫顫,跟随着葉薇睐緊握劍柄的小手一起顫栗。
朦朦胧胧的月光顫巍落在一張猶有怔然的小臉上。
她銀牙如貝,死咬粉唇,睫毛顫顫的凝視前方搖頭擺手的繡娘:
“怎麼是你……你……你偷偷接近檀郎做什麼?
”
不知為何,或許是某種默契,葉薇睐壓着嗓音問,她不禁轉頭,側視了一眼迷糊翻身繼續睡的主人,灰藍眼眸中閃過一些遲疑之色。
“咿呀……”
用力擺手的繡娘,似是見葉薇睐沒有再固執搖人了,她朝前方空空的伸手,似是想抓住什麼。
“伱……”葉薇睐看見這位廚娘的目光有些癡傻的落在歐陽戎的身上,她微微皺眉。
“你和主人什麼關系?
”
似是察覺到有些不對勁,白毛丫鬟忍不住問道。
月光下,繡娘低下腦袋。
兩手自然垂下,揪着身側的青裙衣擺。
顯得有點手足無措。
這啞女繡娘明明比豆蔻少女的葉薇睐芳齡大上不少,甚至掌握一套對大多數世人都生殺予奪的頂級練氣術。
可是卻在葉薇睐漏洞百出的兩手握劍直指姿勢,與一雙藍眸的輕眯審視下,顯得有點怯弱可欺,柔順如羊。
或許是面前的這白毛少女是檀郎親密的貼身丫鬟,狐假虎威。
也或許是深夜自來的理虧心虛。
又或許是……某種更深層次的自卑吧。
“忘了,你不會說話……”葉薇睐見狀低語一聲。
手中指人的長劍,被微微放下來一點,快要垂到地面。
葉薇睐認識繡娘,之前甄氏還在梅鹿苑時,她去後廚學習綠豆糕的手藝,與繡娘打過交道。
隻不過并沒有深交,但是眼下她的反應倒也很明顯,是此前對于這位啞巴廚娘的印象不錯。
這或許是此刻警惕稍減的原因吧。
“你不像是要害人,是有什麼難言之隐嗎……”
低頭嘀咕的葉薇睐,藍眸上翻,眺望着面前手腳似是無處安放的繡娘。
自小就受盡世态炎涼與惡意冷眼的她,對于他人的善惡心念,似是有一種天然的敏感。
繡娘聞言,林間小鹿似的輕盈擡首,忙不疊的點着腦袋,啊嘴無聲,小臉面色卻是有些松氣歡喜。
啞女廚娘也不怕葉薇睐手中的月光長劍,前邁一步,看着檀郎背影,她左手豎起食指立在唇前,右手指向擺放有紙墨筆硯的書桌方向,似是朝葉薇睐示意。
“嗆”一聲,葉薇睐幹脆收劍入鞘,劍歸木架。
她看着一臉真誠的繡娘,小聲嘀咕:“是去書桌邊聊嗎……”
猶豫了下,葉薇睐睡裙下的白皙小腿曲起,粉臀往前拱挪,似欲下床,弓足探鞋。
可這時。
繡娘突然偏頭東望,注視緊閉的木窗,木窗後,是空蕩蟲鳴的庭院與……蘇府方向。
忽然的變故,令葉薇睐小身闆往後縮了縮,不過她眼尖的瞅到了繡娘正聚攏在一起的秀眉,小聲問:
“怎麼了?
”
剛問出口,她小臉怔了下,像是反應過來什麼,趕忙轉頭,看向身後方。
睡容香甜的歐陽戎左手,默默握在一柄白檀玉靶刀的玉質刀柄上。
是不久前,葉薇睐面對去而複返的深夜來客,慌忙之間放置的。
剛剛注意力全在聊天上,竟是疏忽忘記了。
“是不是有人來了?
糟了,應該是謝姑娘感應到主人深夜握刀柄,擔憂出事,趕過來了。
”
繡娘不禁目光投向檀郎手中握着的那柄刀。
面對繡娘上移的目光,葉薇睐小臉露出些不好意思的神色。
“唔,剛剛是我被吓到了,病急亂投醫。
”
“啊……”繡娘小臉上露出些緊張拘謹之色,左右四望。
雖然她有特殊的吐息之術,能藏匿氣息,不易被發現。
可是那位謝姑娘不是瞎子,眼下正直沖梅林小院而來,眼睛也盯着這兒。
在繡娘的感知中,此女距離已經不足百米,現在跑出去,被發現的概率不小。
葉薇睐趕忙下床穿鞋,四望屋内,她小鼻子皺起,語氣有點小懊悔:
“糟了糟了,謝姑娘進來看見你,肯定會叫醒主人……等等,要不你鑽床底躲躲?
”
“……”繡娘。
……
謝令姜本來要回屋休息了的。
今夜倒是沒有某梅花妝女郎跑上屋頂陪聊。
她與往日一樣,坐在屋頂發呆。
其實也不光是在發呆相思,同時也是在打坐運氣。
至于睡眠,對于練氣士而言,運氣修煉、沉浸内視就是最好的休息養神。
不過今夜風冷,謝令姜剛準備回屋,突然轉頭望向梅林小院方向。
那一處她早就望眼欲穿的地方,此刻依舊黑燈瞎火,寂靜無比。
謝令姜黛眉淺皺,嘀咕:“這麼晚,大師兄不睡覺握刀做什麼?
”
下一秒,一陣襲來的晚風,拂過空蕩蕩的屋頂,女子倩影消失。
謝令姜的身影出現在梅林小院外。
她皺眉看了看漆黑的門窗。
旋即,心裡隐隐升起些不好的預感。
“大師兄!
”
謝令姜不禁脫口而出,霎那間,閃身來到正屋門前,伸手就要排掌推門。
可旋即,屋内傳來一聲略帶倦意的少女嗓音:
“誰呀?
”
緊接着是少女穿鞋下床,走來開門的腳步聲。
謝令姜動作微微頓住。
此刻,練氣士的靈敏聽覺告訴他,屋子依舊是兩道熟悉的呼吸聲。
她眉頭依舊微微皺起:
“是我……你們還沒睡?
”
“唔謝姑娘怎麼來了?
”
伴随少女的疑惑聲,“吱呀”一聲,房門被從内推開。
“大師兄他……”
謝令姜欲語,看見從屋内走出的嬌小身影,她話語卡住,柳目睜大了些。
謝令姜看見開門走出的白毛丫鬟,銀發如雪瀑般及腰,小身闆上沒穿睡裙,身上裸露出大片白皙細膩如牛奶的肌膚。
她赤着白足,下半身僅穿一件粉白短亵褲,僅僅遮蓋到膝蓋與大腿根中間偏上的部位,露出渾圓勻稱的細腿。
葉薇睐的身子僅在同齡人中顯高,與謝令姜比并不算太高,但是腿型極好,纖瘦款的,多之一毫則嫌餘,少之一毫則嫌欠。
連謝令姜都不僅多看了一眼。
不過讓謝令姜愈發側目與無語的是。
這白毛丫鬟上半身的粉白繡荷花的肚兜都沒有穿好,頸後的細繩沒系,細繩從兩臂旁悠悠垂落,她僅僅将就的兩手抱着繡荷花的小塊菱形布料遮着鼓囊胸脯,似是忙着過來給她開門,沒來得及穿好胸衣。
靜立門前的謝令姜微微側身,從葉薇睐身上偏開了目光。
所幸謝令姜站在門外,背對後方明月,站在葉薇睐的角度應該看不見黑暗中她微微泛紅的臉頰。
謝令姜努力保持如常面色。
隻是心裡不禁犯嘀咕:
貼身丫鬟弄成這副模樣……大師兄每晚都在幹些什麼呢,白天不是說好了晚上好好睡覺嗎,淨整些浪費精力的,白天還治不治水了……
晚上也治水是吧?
偏目盯着一旁青石闆的謝令姜,眼底湧出一點小哀怨與懊惱。
她出身陳郡謝氏,家族中那些謝氏兒郎幾乎都有陪房丫鬟什麼的,有的甚至十四五歲就婚娶了,小妾都不止一房,早就見怪不怪了。
所以對于男子身邊這種暖床的貼身丫鬟,倒是沒什麼心理芥蒂,男子隻要遵守倫綱,正妻大婦隻有一個,且不不沉迷女色,厭棄正妻即可。
這是大家閨秀、高門貴女的家教修養。
況且大師兄平日不近女色,好不容易在甄氏的壓迫下收了一個貼身丫鬟,大師兄又是到了血氣方剛的年齡,倒是可以理解,也無從指責,人之常情。
謝令姜此刻羞惱哀怨的真正所在。
是心疼某師兄,白天忙也就罷了,結果晚上似乎更忙……
謝令姜女兒家的細微心思,葉薇睐猜不到,不過若是換個女子,例如繡娘這樣的,她或許可以。
但對于面前這位身份尊貴、出身五姓七望的謝氏貴女,蠻族出身的葉薇睐下意識的有點害怕,每回站在謝令姜身邊,她都會感到一股無形的壓迫感……
葉薇睐隐隐清楚,或許是一種叫做自卑的東西在作祟。
“唔,謝姑娘,怎麼了,可是有什麼要緊事?
”
此刻,葉薇睐兩手抱胸,手指揉眼,仰着小臉,粉唇嘟囔。
謝令姜回頭,正視她問:“大師兄睡下了?
”
“嗯。
”葉薇睐點點頭,鼻音慵懶。
她眼下站位有些微妙,開門後略微側開了身子,似是放人進屋之狀,可她的小身闆又有一小半擋住了道,令腰間挎劍的謝令姜沒法筆直走進。
謝令姜的目光,像是提醒了葉薇睐,小丫頭低頭看了看自己淩亂着裝,小聲補充了句:
“床上有些亂……主人也是……”
謝令姜擡起的右腳,默默收回到門檻外。
站房門外的她,看了看面前這位睡眼惺忪、小臉疲倦的白毛丫鬟,又轉目探望了一眼白毛丫鬟身後的屋内,她皺眉道:
“大師兄大半夜的,摸我裙刀做什麼?
”
門前肚兜少女似是臉蛋微微一紅,小聲說:“主人他不小心的。
”
謝令姜一下子就聽出了這白毛丫鬟的心虛。
她轉頭,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葉薇睐,身子微微前傾,宛若大婦壓迫一般,令後者不禁微微後仰,退了一步,緊張道:
“謝姑娘,奴兒……”
謝令姜忽然語氣加重,打斷道:“你大半夜耽擱大師兄休息也就算了,還在我面前說謊?
”
“不是不是……”葉薇睐胸脯前的兩隻小手用力搖擺,捂胸的肚兜都差點滑落下來。
“快說,實話!
”謝令姜右手扶劍,凝眸盯她。
其實從剛剛起,謝令姜就一直豎起耳朵,傾聽屋内聲響,裡屋的那一道呼吸聲,确實保持着正常人睡覺一般的舒緩平常。
謝令姜發現葉薇睐小臉漲的通紅,語氣也結結巴巴。
“奴兒說,奴兒說,謝姑娘别生氣……其實是……其實是貼一起睡覺……睡到一半,主人忽然命令我整齊穿衣佩戴裙刀,然後……然後看他樣子他好像是更喜歡了,後來一時興起……興起間,抓衣辮都還不夠,手又抓住了裙刀的刀柄……”
白毛丫鬟後面幾句話聲音越來越小。
謝令姜歪頭,滿臉困惑:“什麼意思?
什麼貼一起睡覺,讓你佩戴我裙刀做什麼,又什麼更喜歡了,一時興起?
”
葉薇睐小腦袋緊埋胸裡,身子扭捏,小聲說:
“就是……就是主人和奴兒睡覺時,嘴裡喜歡念叨謝姑娘的名字,好像是……是把奴兒當成謝姑娘了,主人更開心了……”
“……?
?
?
”
沉默。
門内外的氣氛隻有沉默,空氣都快要凝固成鋼鐵了。
這一回,輪到謝令姜滿臉通紅。
“你……你們……不知羞……胡鬧……荒唐!
”
謝令姜羞的直跺腳,扭頭就要走人。
葉薇睐胸口起伏了一陣,似是松了口氣,旋即微微吐了下粉舌尖,謝姑娘剛剛的俏臉,紅的她在黑暗中都清晰可見,像猴子屁股。
院門前,謝令姜忽然停步,“等下,屋裡什麼氣味?
”
“啊,是……是東林寺大師給的助眠檀香。
”
謝令姜背身站了會兒,葉薇睐小臉變了下,謝令姜突然回頭,朝屋内喊道:“大師兄?
”
屋内寂靜。
“大師…兄?
”
謝令姜又輕喚了一聲,可是卻運用了靈氣修為。
葉薇睐都不禁瞪眼,感覺耳邊聲音宛若洪鐘大呂。
屋内依舊安靜。
謝令姜回身,大步朝屋内走去。
“謝姑娘,主人他沒穿衣裳……”
葉薇睐渾身緊繃,說到一半,卻被抿嘴的謝令姜揮袖拂開。
謝令姜腳步不停,扶劍的手緊了緊,腳邁入房門,彌漫檀香的裡屋突然響起歐陽戎的迷糊呢喃:
“小師妹?
你……你這是幹嘛……别抱我……快松手……你我師兄妹一場……”
謝令姜腳步在漆黑裡屋前頓住,如釘子一般紮地,同時感應到了他又在摸她的裙刀……謝令姜猛地調頭,甩袖離屋:
“大師兄你……你們……荒唐……荒唐!
”
謝令姜憤惱丢下一語,腳步匆匆離開。
葉薇睐小臉微愣,瞧着這位謝氏閨女逃跑似的背影,她嘴裡嘟囔了句什麼,好奇回首,望了眼屋内。
……
(本章完)